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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 作者:达真

第24章 生在额头的皱纹无法擦掉 (2)

  太阳隐去不到片刻的工夫,草原上吹起的风就带着凉飕飕的寒意,他一路上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经过大半天的煎熬,终于在迷糊中感觉到马蹄走到一顶黑帐篷的门口便站住不动了。土尔吉偷偷睁开眼睛,看清了那只站在马肚下翘首观望的双眼上有两个金黄色小斑点的大狗,大狗耸了耸鼻子,嗅出了是陌生人的味道,便发出沉闷的吼叫声。熟悉草原的人一听便知道这是真敢下口咬人的狗,这闷雷似的叫声像是要吞掉整个草原似的,它放出的叫声大致划出了每一顶帐篷的领地,这一声音数千年来就一直延伸在草原牧人的边界意识中。他在进寺庙当扎巴前,母亲就爱唠叨说:“一定不要跑到听不到狗叫声的地方去玩。”

  迷糊中让他判断回到自己家的依据是一根拇指粗细的牛毛绳,帐篷右侧黑白相间的牦牛花绳上系着一片片迎风翻飞的经幡。从记事开始,每年新年的头一天,放下盘头发辫以之敬神的阿爸一大早就燃起敬神的烟雾,阿爸那副在神面前肃然起敬的面孔比土尔吉在寺庙里看见的喇嘛们的面孔还要端庄,特别是他那双监督孩子们此刻不要淘气的眼睛,透出一种不听话就要挨揍的杀气,两片厚厚的嘴唇几乎同脸部的颜色没有什么区别,唯有的就是在敬神的时刻不停地在嚅动。阿爸非常细心地带领家里所有的男人在六字真言的念诵声中将经幡布拴在牦牛绳上,拴完经幡的同时嘴里还大声喊出像站在山顶撒龙达时一样的敬语:“拉嗦!拉嗦!”

  进绒布寺的头一年,土尔吉曾经问过阿爸:“为什么不能像欧朱巴头人家一样在门前竖立一根挂经幡的木杆?”阿爸苦涩一笑,笑意中含有某种自卑,其表情像是在自责自己没有做头人的运气,用颇有些遗憾和略带嘲笑自己的口吻告诉土尔吉,说:“孩子,虽然我们是欧朱巴头人的远房亲戚,但我们还是塔瓦部落里的穷人,属于欧朱巴头人管,草原上各部落的规矩中只有头人家才有资格在帐篷的门前竖立玛尼旗杆,穷人是不能与头人平起平坐的。等你以后进了寺庙,当了大喇嘛,我们家的帐篷门前就可以竖玛尼杆挂经幡了。”

  阿爸的话流露出了对下一辈的厚望。土尔吉至今都还记得欧朱巴头人家的那根玛尼旗杆的顶端有一个圆圆的铜皮包裹的球,阳光下远远看去,那铜球金晃晃的与众不同,从那一刻他便知道了有铜球的玛尼旗杆是有钱人的象征。在整个塔瓦部落,能同欧珠巴头人家一样拥有铜球玛尼旗杆的还有两家人,他们是布楚头人和巴甲头人。

  “终于到家了!”土尔吉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但很快这种喜悦就随风而逝了。他甚至不敢用眼睛去正视家人,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只叫个不停的大狗,琢磨着“这一定就是哥哥扎西到绒布寺来给我送粮食时,告诉的那条叫‘铜锁’的看家狗。”当大青马的右侧对着帐篷门的时候,他认出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环境——长长的拴狗的地绳、进门右侧的黑帐篷上的坐垫一样大小的补丁、左侧一张老牛皮上摆放着用手抚平的晒着的奶渣,那是阿妈多年来的固定的习惯。此刻,心酸的泪水伴随着羞辱和疼痛夺眶而出,为了避免同亲人对视的尴尬局面,土尔吉假装昏迷着。

  “轻一点,小心,小心。”身材高大健壮的格玛嫂嫂伸出有力的双手扶住土尔吉的一只胳膊,这时她的上半身几乎与土尔吉紧贴着,土尔吉感觉到对方一股均匀的呼吸在自己的脸上扫过,像炎热的夏日里一阵舒缓惬意的凉风。女人所散发的特有气息对于一个普通的牧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一个僧人而言这气息会引来身体莫名其妙的激动,就因为女人的气息他付出了毁灭自己的代价,像牙痛和热恋使人不能自拔。

  “小心,轻点。”格玛习惯性地咬着牙用力将土尔吉放在了扎西的背上并一再叮嘱,但阿爸阿妈则站在一旁看着伤得不轻的儿子,揪心般的疼痛透在伤感的脸上显得没有颜面和无可奈何。扎西三岁的小儿子罗布好奇地跟随在母亲格玛的身后,他们的大儿子跟随二爸到远牧点照看牛群去了。

  扎西背着土尔吉走向帐篷这一段距离间,土尔吉仍没有勇气睁眼看看家里的任何一位亲人。听到家人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后,深感这声音已化为一种巨大的温暖包围了他,这使他深信,家依旧是从前那样的可靠而温暖,就像在富人家过了一段“饮”食无忧的流浪狗找到自己的贫民屋一样,狗不嫌家贫的执著照亮了人性中最为可贵的一面。

  低矮的帐篷门让扎西弯着腰钻进帐篷,那一瞬间土尔吉趁家人不备迅速扫视了自己出家前记忆中的环境。当看见帐篷中间的土灶正冒着袅袅上升的烟雾,那口用两头牦牛换来的带盖的大锅正冒着蒸汽时,他基本能感受到家里平平安安一切如故,他一阵欣喜。

  眼前的景象同他回顾中的景象一一得到印证,看见被烟雾熏黑的大锅,就知道大锅后面是堆放干牛粪和干羊粪的燃料仓;土灶和燃料仓将帐篷很自然地分为两半,左手边是阿妈、两个嫂嫂睡觉的地方,同时也是厨房,放酸奶、奶渣、酥油、磨糌粑的石磨、奶桶一类的东西;在女人睡觉的地方,被透明的空气包裹着一种独特的吸引他的气息,至今都还有一个被他无意中看见后永远埋在心里的秘密,这个秘密像新鲜的酥油一样保持着特有的鲜奶味。

  在土尔吉进入绒布寺的头几个晚上,月亮像银盘一样移动到帐篷天窗的顶部,将月光的柔情蜜意泻在土灶的中央,一种吸引阳刚与之交融的气息传递到男人的气血里,宁静中的交欢是男女最为倾心最为专注的时机。

  土尔吉清楚地记得,帐篷四周反射着被阿妈擦得锃亮的铜菩萨、铜锅、铜瓢的冷光。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借着月亮的冷光他幻想着去绒布寺里的情景,睡在绒布寺的木地板上是什么感觉?冬天一定很暖和吧?跟喇嘛们吃早饭是什么情形?寺庙也是一天喝五道茶吗?进了寺庙,自己能像吹唢呐的喇嘛一样神气十足地吹唢呐吗?一定要学会吹唢呐。阿爸告诉他说,进寺庙当了小扎巴,每天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要起来读早经,晚上睡觉前要读晚经。为什么要整天地读经呢?读了那些经文人就会飞到天上去吗?那些成天都围着玛尼堆或白塔转经的老太婆和老头子怎么没有飞上天去呢?当了扎巴就不能再有机会拿着俄多去放牛了……

  清亮的月光像冰块一样使他清醒得睡不着,冰凉把稀奇古怪的想法填满了脑袋,像密布的星星挤在一起,越想越新鲜,越想越睡不着,无意中听见帐篷左手边靠近门边的底角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初他还以为是地老鼠在折腾,听了一阵子,响动越来越大,像击掌的声音。他侧过脸看见扎西正趴在格玛的身上,身体有力地起伏着,像公牛趴在母牛背上的动作,只不过那种起伏,有公牛那样快速。他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种起伏。起伏持续着迎来了一束月光照在嫂嫂的脸上。

  只见嫂嫂正用双手勾住哥哥的脖子,她闭着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后脑勺不停地在藏袍的领襟处磨蹭,做出非常难受的表情,“难道扎西在打她?哥哥也太可恶了,白天不打,偏偏在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来打?”他琢磨着。但从嫂嫂手势所表达出的亲昵动作很快推翻了这一想法,她的手不是去推开哥哥的身体,而是用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那完全是搂抱孩子的动作,家里的公獒勇士同母獒姑娘在交配季节的亲热场面也是这样的。”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推揉使土尔吉感到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随着哥哥加快起伏的速度,他感到自己也完全不能均匀地呼吸了,只好张大嘴巴让急促的气流从鼻孔和嘴巴里同时并出并入,只感到呼吸同哥哥的起伏一样快。在一阵猛烈地起伏后,扎西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只见嫂嫂死死咬住藏袍的领襟,这一刻,明亮的月光刚好从嫂嫂的脸上移开。

  嫂嫂死咬衣领的那一刻永恒地留在了土尔吉的记忆里。日后他证实了嫂嫂的衣襟上确实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那是爱到极致的纪念。这一纪念深深地埋在他的脑海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纪念一直鼓动着他接触女人身体的欲望有增无减。后来在同贡觉措睡过觉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嫂嫂要那样做。那一夜的后半夜,整个帐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自己的怦怦怦狂跳不止的心脏和无意中发现自己撒尿的“弟弟”格外地坚挺外,所有人都静静地躺在梦里送月亮西去。从此,帐篷进门的左手边女人睡觉的地方给土尔吉留下了只能意会而无须言传的神秘印象,这个领地就是男女快活和孕育生命的地方。

  “帐篷的右上方,是一个木条桌,桌上供奉着泥塑的佛像,佛像下摆放有……”他凭借记忆不时睁开眼睛证实记忆的准确性,果然如他告诉自己的那样,木条桌上除了摆放有佛像外,还有一沓压在佛像下用黄绸布包裹起的经书。那一摞经书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摆放在供桌上,帐篷搬迁到下一个牧场搭好帐篷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摆放经书和佛像,可以肯定,至今家里没有谁去翻开那一摞经书念读过。因为整个家里除他而外没有谁能看懂藏文,但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年岁还小的侄儿侄女不用教都知道那是圣物。经书旁边摆放有净水碗和常年不灭的酥油灯。他再次闭上眼睛任随记忆的诉说,在供佛的木条桌的右手边,整齐地排列着半人高的衣箱和装满青稞或青稞面的牛皮口袋或羊毛口袋,口袋的上面覆盖着长条形黑白相间花纹的羊毛褐毯,看上去显得格外地整齐美观,一排丰衣足食的景象;进门的两边摆放物不用看他都知道,自然是堆放着背水、盛牛奶和打酥油用的各种木桶……

  此时,土尔吉的心情既悲伤又喜悦。毕竟家人以温暖而宽容的姿态接纳了自己。离开家的九年多的时间里,家里的一切如记忆里的那样依旧如故。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下马时看到的用草坯和牛粪饼垒成的围墙挡风高度增加了,有成人的腿那么高,除此之外在黑帐篷的进门的右手边用草坯垒起了齐腰高的围栏,那是专门看管牲畜的地方;草坯围栏的旁边,还特意支起了人字形的白布小帐篷,那是专门用来参加赛马会或夏季游牧时使用的,看来自己家的家业有些兴旺发达的景象。

  一阵欣喜中,无意中看见帐篷右上角还挂着他出家前玩耍过的一副俄多,那是阿爸送给土尔吉的。当时阿爸默不作声地站在阿妈的旁边,他接过阿妈亲手编织的俄多绳后,双手拉住绳的两端用力拉了拉,带着满意的口气说:“嗯,很结实。”然后伸出有力的大手在土尔吉蓬松的乱发间使劲刨了刨,那力量差点将土尔吉掀翻,大声说:“拿着,阿爸的牛儿子(对土尔吉的爱称),好好跟扎西哥哥学学,他的俄多打得特别准,那头不听话的阿戈牛的一只角没了就是扎西干的。”

  在克塔(牦牛绳编织架)旁忙活着的阿妈回眸一瞥看着父子俩开心地笑了,那对深情的黑眸子刚好移至眼角,一口白得发蓝的牙齿笑出的酒窝传达出特有的快活。那一瞬间,土尔吉觉得阿妈是熊朵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那一刻,女人的声音、女人的笑容、女人的体态、女人细腻的肌肤、女人撒尿的姿态,女人给婴儿喂奶的模样,总之,女人的一切都成为他好奇的诱惑点。

  真正引起他对男女有不同之处的比较是在出家头一年的夏初,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从帐篷绳上纹丝不动的玛尼旗就能直观地判断出,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吹拂。阿爸秋秋正带领一家人抓住牦牛换毛时机,动手将盖住新毛的旧毛剪下,在编织毛绳的木架上将牛毛捻成毛线,阿妈正抽空给他赶制俄多绳,这之前他成天在她的面前嚷着要一副俄多绳。

  正忙得满头大汗的阿妈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为他编织俄多绳,“拿去,这下该闭住你那鹦鹉一样的小嘴了吧!”阿妈递给他刚编好的俄多,为了让全家在冬季住上新的牛毛帐篷,她正****着上身顶着头上爆烤的烈日辛勤地劳作。

  土尔吉不止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看见阿妈裸露着上半身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阿妈塔玛完全没有注意身边的孩子,而是盯住一寸一寸正在增加的毛线长度,她的双手不停地忙活着,额头上的汗珠汇集面颊和脖子上的汗珠一同朝下垂着的****间流去,浸湿了脖子上挂着的作为护身符的圣物。从侧面看去,阳光将汗珠照得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随着她身体有节奏的律动,汗珠在乳房的弧线上或慢或快地朝下流动,这一刹那,土尔吉被女人胸部的曲线在阳光和绿色背景衬托下所产生的奇幻景象迷住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胸部,平坦如草原,性别异样的偶然发现像是让他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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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