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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 作者:达真

第33章 杀人者带着土尔吉一步步接近刘大爷的敌人 (1)

  雪上飞在跑过一片全是碎石的积石山路后迅速向右折,很快进入到土质松软的森林里,穿过森林便来到旷达的沼泽地边缘。它像早就熟悉这里的路一样,一个劲地飞奔,土尔吉手里的缰绳几乎成为一个摆设。雪上飞足足跑了一个时辰,它的脚力远远超出普通马匹的力量。跑入地势较为平坦的河谷地带时,天空逐渐开始晴朗,夕阳的余晖依旧强劲。

  疾驰引来的疾风从鼻腔和嘴巴灌入,极大地影响了土尔吉的正常呼吸,是飞奔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刺激。习惯了在寺院缓慢节奏中生活的土尔吉,虚荣心驱使他特别爱模仿高僧大德一举手一投足的优雅姿态,就像在大殿和护法殿里的壁画或是塑造的神像,超脱而优雅。那时,他一整天的生活就是在一个慢字中度过的,此刻,九年来从未体验过的箭一般的速度,所带来的慌乱、刺激、兴奋、困惑在心里交织成未来的图景。

  当雪上飞脖颈上飘逸的马鬃和臀尾飘浮的马尾连同着土尔吉在夕阳中的投影一同跑进一个村舍后,他感到被颠簸得接近散架的身体有了某种安全感,“这一定就是贡布说的措拉村了。”他猜想。进入半农半牧区庄房娃的农舍,三四家、八九家或是更多的人家相隔一段距离地聚居在一起。

  雪上飞速度逐渐放慢下来,来到一户三面都有木桩和石砌的矮墙的农舍后便径直小跑到院中央,显然它很熟悉这户人家。站住后不停地喷鼻息,腹部急促地收放着,它累了。土尔吉看着这栋石砌的两楼一底的房舍,大门紧闭着,一把铜制的藏锁挂在双扇门的中央,很显然主人不在家。就在他欲翻身下马之际,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突然窜出三条嘴里发出瓮声瓮气狂吠的獒犬,拴狗的铁链发出哗啦啦与地摩擦的声音,急促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三只獒犬有多么强悍和凶猛,这是主人外出留守的看门狗。

  牛犊般的獒犬突然窜出,使土尔吉全身感到针刺般冰凉,身体有一种突然被掏空和失重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撕咬,心想,“完蛋了,喂狗吧。”一层汗珠浸湿了身体。等待中他勇敢地睁开眼睛,此刻,他、雪上飞、三只獒犬互相对视着,“三宝护佑,它们居然没有下口。”他本能地从马镫里抽出双脚,尽量前倾身体,形成一个跪伏的姿势,暗自庆幸,“这样一来腿保住了。”在进绒布寺之前,他亲眼目睹过獒犬咬死一头牛的场面,至今还记得那头獒犬将牦牛撒尿的器官连同****撕扯开来的情形,以及獒犬带血的嘴上挂着的肉渣。那情景使他浑身浸出的冷汗浸湿了衣衫,一种透心的冷传遍全身。

  他和雪上飞同三只獒犬僵持着,他奇怪地问自己,“怎么不攻击我呢?”静静的院子里除了飞来飞去的苍蝇外,唯有临近傍晚吹来的风把院子前草垛架上晾晒的干青草吹得刷刷作响。风吹草动的声音预示着某种充满血腥的前兆,要等主人回来解围只是一个奢望。

  半炷香的时间,土尔吉受到的惊吓逐渐转化为煎熬,他跪伏在马背上的姿势快要坚持不住了,贴在马背上完全靠大腿支撑整个身体,时间一长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酸胀得难以忍受,逐渐哆嗦起来。哆嗦是有传染性的,他将哆嗦传递给了雪上飞,它也开始哆嗦起来,“不行,它只要胆怯开跑的话,我们都完蛋了,必须安慰雪上飞。”于是,他努力腾出一只手来,偷偷贴着雪上飞的颈椎骨轻轻地滑动,就像抚摸贡觉措那样。这一抚慰还果真有效,雪上飞乖巧地弯过马头朝他点点,似乎在理解中回应他的想法,像白塔一样稳稳地立在原地。

  “果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他大喜,但双腿哆嗦的频率开始逐渐加快,他紧咬牙关支撑着,整个腮帮都疼痛了,心在说,“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忍痛把自己的腿拿去喂狗了。”此时此刻,他真想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幸好这一令人笑掉大牙的场面没有别人看见,“真丢脸,这样熬下去迟早会成为它们的肉。”煎熬中他转过头看了看马头正前方的一只獒犬,它将头高高地抬起打量着他,再转过头看了看左侧的毛色黄黑相间的獒犬,它的眼神充满了伺机进攻的杀气,似乎只要他或雪上飞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会立即扑上来。“接下来就意味着锋利的犬牙将分别将自己的头、手、脚等不同部位的器官装进它们的肚子里。”他想着被它们分食时的场面——被撕开、肉和骨还被筋连在一起、狗嘴边浸满了他的血、狗翻卷着舌头吞下他的心和肺……

  一触即发的撕咬前土尔吉庆幸自己目前的身体还完好无损,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眼前纯黑色的獒犬细声细气地问:“嗨,好兄弟,你们想干什么?”趁獒犬听见他细声低语说话时试着把朝后勾起的腿慢慢伸直,并重复问:“嗨嗨,好兄弟,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无比乖巧的讨好声竟起到了“和平共处”的神奇效果,后来在每次重复这句话的结尾时他都用口哨轻轻地吹出一曲短暂、动情、优美的《杜鹃六声曲》。此曲是格萨尔王的王后珠姆的专用唱段,用口哨吹出轻柔的旋律十分迷人。

  这轻声柔气、和风细雨的哨声钻进狗的耳鼓膜后产生了更为奇特的效果,它们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特别是右腿侧边一只棕色的獒犬变得乖巧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低鸣声,并伸直前爪做了一个近乎于人类伸懒腰的姿势开始向土尔吉摇尾巴。

  “好兄弟们,看来还是珠姆王妃能让你们乖巧起来,如果你们喜欢听口哨的话,我就吹这首曲子给你们听好了。只要大家都相安无事,你们想听我吹多久就吹多久。”他朝棕色的獒犬重复着《杜鹃六声曲》,趁棕色獒犬朝他摇尾巴的同时他放直了另一只酸胀的腿。

  “菩萨保佑。”他将酸胀哆嗦的腿试着偷偷伸直慢慢踏入马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第一次体会到巨大的压力得到缓解后呼吸是如此的舒服,像是某一次听大活佛讲经憋足了尿液不敢擅自离开时的那种煎熬,尔后获得“一泻千里”的快畅之感;又像是一个蹲大牢的罪犯离开监狱后倍感获得自由的轻松。此刻,巧妙的获胜充满了不曾有过的幸福,那种过瘾,那是在与要命的獒犬斗智斗勇中获得的某种忘掉所有烦恼的幸福。

  当幸福的快感正在体内蔓延开来的时候,棕色獒犬朝他摇尾示好引来了另外一旁的黄黑色獒犬被冷落的不满,它嗡嗡嗡地发出吼叫声,将套在脖子上的铁链拉扯得哗哗哗地响。他知道得罪任何一只狗都会招来不幸,他迅即转过头朝它轻声轻气地吹口哨,哨声立刻引来它的欢娱,獒犬随即停止了叫声,同样地朝他摇起示好的尾巴,嘴里发出呜呜呜地低鸣。

  他就像个一胎生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刚刚喂饱了老大正准备喂老二的时候,老三的哭叫声骤然响起。果不其然,他吹给黄黑色獒犬的哨声又引来了纯黑色獒犬的不满,它吼叫起来,两只前爪悬在空中抓刨着,“好了好了,吹给你听。”立即回头用同样温柔的哨声来讨好来势凶猛的对手。随后哨音和三种呜呜呜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上演着****四重奏……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土尔吉酸胀的腿不再酸胀,但新的痛苦更让他负重不堪,口干舌燥的他再也吹不出温柔的哨音了。他的嘴里就像塞进了干燥的糌粑面,忍受着得不到茶水滋润的那种干涩的熬煎。干裂的嘴唇起泡了,虽然哨音减弱了,但仍然不能减弱吹口哨的姿态,反而还得加强,在发声的同时高高地扬扬脖子,向恶犬们表示正吹得卖力呀。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遗憾的是,除了三只狗调侃他的吓唬声此起彼伏外,四周仍然死一般寂静,“你们家的人莫非都死绝了。”他绝望地问那三只狗。

  狗们的兴趣显然在口哨声里,它们除了完成主人交办的看门使命外,还意外地收获了陌生人的哨音所带来的乐趣,它们沉浸在欢娱之中。然而,獒犬所获得的乐趣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屋漏又遭连夜雨”式的委屈和心酸,他所面临的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样,无法预知和更改。汉地那句“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的谚语此时被他改写为“落魄的人不如狗”。

  当獒犬们不厌其烦地同他玩着击鼓传花似的游戏时,土尔吉的嘴唇已经肿胀得高高凸起,同时泛起一层干涩的白膜,白膜上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血泡。渐渐地,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木、房舍都因天色渐晚而变得模糊起来,满腔的心酸和委屈也随着模糊的物景而变得越发清晰,用口哨来讨好獒犬的举动引出的悲哀加上处境的孤寂令他痛不欲生,鼻腔深处慢慢向鼻尖传递出一种锥刺般的痛感。他本能地用手捏住鼻梁想阻断这种痛感的传递,但无济于事。当这种刺痛到额头时,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哭最先是从身体的颤抖开始的,接下来才是泪水顺着脸颊洪水般滚滚而下,他的耳朵第一次听见自己从心里哭泣出来的声音。

  哭声代替了哨声,狗们的神态似乎有些异样,心随情动的哭没有人来劝阻,也没有人来围观,更没有人在背地说长道短,土尔吉哭得无所顾忌,甚至感觉到在哭泣的深处隐约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快感,“你在干什么啊土尔吉?怎么了?”望着挂在二楼晒台上被风吹得噗噗作响的经幡他问自己,“难道爱一个女人会招来如此这般的罪孽吗?贡觉措,你要知道,我为了爱你,在被寺庙逐出之后连狗都要欺负我这个扎洛啊!如果不是那些舌头像河流一样长的好事之徒,我依然在寺庙大殿里朗朗地诵经,依然还是那样深情地爱着你。”泪水伴随着神志有些恍惚的他开始向无边的宁静倾诉自己的感叹和不幸,“看来自己落到如此境地,是命定的吧,人的一生必须有一个最终的认定,要么做喇嘛,要么做俗人,不能含混不清。不能年初在喊不能杀生,年底在叫牛肉拿来,不能撒尿擤鼻涕两头抓住,这样必将受到上天的严惩。”

  在眼球隔着泪水引起模糊的视线里,土尔吉忽然感到很奇特,獒犬们竟十分乖巧地一声不吭,像是感应到了他的不幸,昂起头不再发出恐吓的嗥叫,那一副副滑稽的面孔使他破涕为笑。

  獒犬在这个时刻的平静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从它们的举止可以判断,他刚才对自己说的话是发出了声音的,如果没有声音,这些畜生是不能领会的,谁都知道狗是最通人性的。当他埋下头去看雪上飞时,一滴泪水滑向鼻尖并久久地悬吊在上面并不坠落,似乎是特意充当了平息痛苦的“使者”,把鼻尖上堆积的因委屈和悲哀带来的酸胀感统统吸尽了。

  雪上飞看上去也适应了当下的环境,身体不再颤抖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时不时地抖动几下尾巴,透出一种较为轻松的状态。就在土尔吉抓住袖口去揩擦鼻尖上的泪珠时,三只獒犬齐刷刷地转向院门口的方向发出温和的叫声,一个劲地摇摆竖立起的尾巴,土尔吉从它们突然转变注意力的姿态判断,“一定是主人回来了。”

  暗蓝色的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马蹄踏在石头上的碰撞声,土尔吉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但身子仍然保持原有的姿势,以免招来獒犬的突然袭击。渐渐增大的声音好像是一男一女在对话。一会儿之后对话声越来越清晰,果然是一男一女,他从对话中听出是女的在邀男的今天晚上就留宿在他们家;男的回答说他还有一个同伴,两人约定在村子里见面,还说他的朋友可能早都该到达这里了,还说他首先要找到他的朋友才能决定住不住下来。

  “一定是贡布来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差点使土尔吉从马背上落下来,他扭过身子将脸正对院门,此时的獒犬们对他随意改变姿势已经不在意了,而是舞动着尾巴,欢快的叫声越来越响。贡布牵着一匹马率先闯入土尔吉的视线,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妇女,她背着一个比她的身躯大两圈的尖屁股形状的背篼,背篼里装满了元根,后面跟着一个十来岁的赤足小姑娘。

  “贡布,贡布,我在这儿呢。嗨,我在这儿呢。”他的喊声像情人一样充满了亲切。

  齐腰高的石墙后面贡布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停下来踮起脚朝院内看,但石墙上密不透风的荆棘丛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急匆匆地左顾右盼,样子十分滑稽。

  妇女却在荆棘的细密缝隙里看见了院子里的人,“嗨,”妇女捂住嘴巴咯咯地大笑起来,她显然是在笑贡布垫脚仰脖东张西望的滑稽样子。看见阿妈笑得那样开心,紧随其后的小女孩也随着大人传染给她的笑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小女孩笑得把头缩在脖子里,肩胛骨不停地抖动,童真的笑声清甜而尖利,可爱极了。

  贡布被母女俩的笑声感染了,他后来告诉土尔吉,“这些村子除了驮脚娃路过外,很少有陌生人来的。因此,外来人的行为举止稍有与他们不同之处,立刻会引来他们惊诧的笑声。”

  在同女儿开心的笑声中少妇突然意识到有外人,便收敛了顷刻间旁若无人的爽朗,连忙吐出舌头责备自己“放肆”了,但仍然收不住笑地对贡布说:“贡布兄弟,别找了,叫你的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哩。”随后她大声呵斥獒犬要它们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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