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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先生》 作者:王秀梅

第4章

  一

  “很久很久以前,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人在京城做小生意。”

  外祖母在给我讲九丈崖的传说。她热衷于以“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语式来开头,像咀嚼她钟爱的山楂糕。

  “一年冬天,商人收拾好铺面,打好行李;雇了匹骡子,准备回乡过年。”

  外祖母的讲述被我的一阵咳嗽打断。“我觉得,我得什么病了。”我说。

  “能有什么病?不就是感冒吗。”外祖母说,“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说淋雨发烧了吗。”

  可这要命的咳嗽,持续的日子真不算短。“或许是肺部得什么病了。绝症也不是不可能。”我思忖了一下又说。我有种强烈的疑虑,觉得自己肺上长什么东西了。在回风波镇之前,我去过一次医院。我是一个不爱去医院的人,若不是那要命的发烧和咳嗽(还咳血了)搞得我筋疲力尽的话。我去的是离家较近的一家小医院,他们拿压舌板摁住我的舌头看了看喉咙,说那里没问题,于是就不容分说地开了张单子,让我交钱去照照肺。我疑心那家小医院设备和医生都有点问题:设备过于老化,医生过于年轻。我向来有这种年龄上的偏见。那嘴唇上还在长茸毛的年轻医生,把胸片举到窗户前,横着竖着看了半天,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我听到几个不甚清楚的名词,什么圆椭块、阴影、边缘毛刺。我不记得当时他要求我进一步做些什么检查,只是强烈地对他的年轻感到不满。我趁他去洗手间的功夫,拿上病历和胸片溜走了。在医院门外的大街上,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就在那时,我决定回到风波镇去。

  但我没跟外祖母、父母及其他任何人提起过肺部阴影这档子事。如果我必须死,那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得了。

  “呸呸!”外祖母一听我提到绝症这个词,立即朝地上吐了两口痰以辟邪。她真是不讲卫生。“肯定是感冒,你这乌鸦嘴,别乱说。”她说。

  这还用她说吗。我当然希望自己并没得什么绝症,得的只不过是感冒而已。回到风波镇住了些日子,情况看似有些好转:现在我已经不发烧了,咳痰里也没有血丝了。这让我宽慰不少。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之人,尤其害怕死亡。我带了很多书回风波镇,有一本名叫《奥丽芙?基特里奇》——此书的末尾,基特里奇变成终日被撕心裂肺的孤寂而侵扰的老妇人,她念念不忘的死亡方式是“速战速决”。“一定要让它速战速决”。基特里奇一天中好几次念叨这句话。她这句话也道出了我的心声,我希望自己老了以后,能很痛快地在一场睡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不要死于病患的枯槁之中。那样太不体面了。

  外祖母继续讲故事。我摊开笔记本,把以上她讲过的两句快速记录下来。“商人动身前的晚上,有位自称是老乡的人来了。那人说,我家就在九丈崖下面,多年没有回乡了,很想念我的家人。今天拜托你给我老母捎封家信,家人定有酬谢。商人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家世代都住在金牛顶下,从没听说九丈崖下还有人家。那自称老乡的人又教给他去了以后怎样叫门。”

  “密码之类的吧?”我打断外祖母,示意她这一段讲得太多了,应该断开来讲。因为我的速度有点跟不太上。

  “你为什么不用那东西?”外祖母用尖削的下巴指指我放在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她觉得我打字比写字速度要快。但回到风波镇以后我很少用电脑。我试图忘掉邮箱、QQ、微博等等乱七八糟的密码,彻底抹去和城市有关的痕迹。只要打开电脑,我就控制不了这种“登录症”。而我究竟为什么想忘掉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避世。”我想了想,这样回答外祖母。

  外祖母不知道避世是什么意思。但我懒得解释。“密码是什么?是不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我记完那一段,问外祖母。

  “呵呵,”外祖母笑了。“那人告诉商人,到了九丈崖下,只要对着石壁高喊三声:石门开来石门开,京城有人捎信来。就一定会有人出来相见。”

  我认真地记下这句口令,感到它有点普通。

  “商人骑着骡子,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第二天,他来到九丈崖下,只见到处都是杂草,根本见不到石门。但他还是按照那老乡的吩咐,对着石壁高喊了三声。”

  “让我来猜猜。”我打断外祖母,“是不是,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原来并没有门的石壁缓缓地裂开一道缝隙?”

  “你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如今这样的科幻片太多了。你想象不到。由此可见,”我在笔记本上写道:“科幻片的灵感都来自民间故事。”

  “石壁裂缝了,里面走出一个老仆人,对商人打躬作揖,问:贵客辛苦了,可是有我家公子的书信?商人很惊讶,跟着仆人走进石门。当时外面正是数九寒天,石门里却是春天,暖和得很。商人看到那里面亭台楼阁金碧辉煌,到处长着奇花异草,像仙境一样。”

  “等等,”我说,“这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吗?”

  “反正跟外面不一样。”

  我大胆地盘算着,哪天爬到金牛顶的九丈崖下,喊三遍石门开的口令试试。看石壁会不会裂开一道缝隙。

  “客厅里坐着一位鹤发老妇人,看完商人递上的书信,吩咐仆人做饭款待商人。吃完饭,商人起身告辞,老妇让仆人送了他一份谢礼。商人接过来,见是一袋子豆芽,便随手放进兜里,很不满意地告辞出门。走出客厅,他趁没人看见,掏出豆芽扔在了地上。”

  “真傻,”我说,“那不是一袋子普通的豆芽。太多的民间故事告诉我们,很可能这是一袋价值连城的金豆芽。”

  外祖母点点头。“商人回到家后,发现兜里落下了几颗豆芽,金灿灿地发着光。他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豆芽,分明是金豆子。他非常后悔,就回到九丈崖,连喊三遍口令,石壁却再也打不开了。”

  “嗯,民间故事大都这样的结局:上帝要惩罚贪婪之人。”

  “还没完呢,”外祖母不满地咕哝着。她吧嗒一下没戴假牙的嘴。“商人很生气,就在石壁下面点起火,打算熏死洞里的那户人家。谁知道他往山下一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升起了浓烟,赶紧扑灭石壁下面的火,跑回家里。”

  “惨剧发生了?”

  “他家老少五口人都被烧死了,房子也烧毁了。至今,金牛顶下还有一个大土堆,人们都说它叫‘五人坟’。”

  “真有那么一个大土堆吗?”

  “谁知道呢。”

  “说不定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丘。”我说。“古人很讲究因果报应的。”

  “那当然了,这世上不管什么事都有因有果。善行善报,恶行恶报。”外祖母总结道。

  外祖母把腿和胳膊往里更紧地收拢了一下。我功力尚浅,这么长时间盘腿打坐,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觉得两腿像粘住了似的。我很费劲地打开两条腿,把它们伸直,朝前使劲地蹬了蹬。

  最后我还是打开了电脑。外祖母本来拢起双腿打算睡觉,见我打开了那个神秘的东西,立刻求知欲大开,把皱纹层叠的脖子伸过来。“你在看什么?”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地问。

  “在看一条新闻,”我说。“想听吗?”

  我给她讲水母网上的一条新闻:一男一女从一处正在扩建的码头上不知何故掉进了海里。码头在城市最北端的荒僻地段,当时星月黯淡,周围没什么人。

  “死了?”外祖母张开嘴,露出黑色的洞。

  我一边移动鼠标看新闻,一边简明扼要地把事件结果复述给她:“没死。附近有条小渔船把他俩救了。”

  外祖母拍拍胸口。但她意犹未尽,觉得这条新闻太平淡,一点都不惊险曲折。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这一点。“然后呢?”她不甘心地问。

  “渔民打急救电话,叫来了医院救护车。”我又看了一遍新闻。“这一男一女被怀疑和此前刚刚发生的一起超市抢劫案有关。”

  “他们是抢劫犯?”外祖母不再觉得这条新闻平淡了。

  “谁也不敢确定。只是论坛上无厘头的猜测。超市被劫,落海被救,本来这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但有个网友发现了可以让它们发生关系的线索:被劫超市离那对男女落海的码头只有三公里;这两件事的前后时差只有几十分钟;而且,那对男女刚到医院不久就悄悄溜走了。”

  “可能他们就是抢劫犯。要不为什么逃跑?”外祖母说。

  “逃跑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他们根本没受伤,觉得没必要在那里浪费时间;也或许他们和我一样,根本不喜欢医院那种地方。这真是一个全民上网的时代啊!”我感叹道。“人们都不用工作养家吗?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满世界都是闲人。”

  我想登录QQ,却发现竟然忘记了登录密码。连着试了五个,都不对。避世的意念竟然如此有力,真令人惊讶。

  二

  关于韩角声在金牛顶上那几日的情况,风波镇上没人知道。外祖母也是在她到金牛顶第六天的早上,才看到韩角声的。

  截止到那个阳光明丽的早上,外祖母在金牛顶已经整整呆了五天。她终于从石房子里被放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胡家的拳师韩角声。韩角声手里拿着的,是那条把外祖母锁了五天的栓在门上的铁链子。然后,韩角声就带着外祖母从南坡一条山路下山。外祖母边走边往后看,生怕土匪们追上来。

  经过九丈崖的时候,外祖母特意站在崖顶上,朝下看了看。她当时心想:多亏土匪没糟蹋了我,否则,我只能从崖顶上跳下去了。

  “您真那么想的?”

  “不骗你。”外祖母说。

  “不就是被糟蹋了吗?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瞎说八道!”外祖母斥责我。

  “那我问您,是生命重要,还是贞洁重要?”

  外祖母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思考了好半天。“当然是生命重要了。但贞洁也很重要。”

  “我知道,您当时是担心胡谦嫌弃您。他是留过学的,哪会纠结这样的问题。”

  我虽然这么说,却知道当年要不是因为胡谦嫌弃外祖母,她是不会一气之下跑回金牛顶的。

  回到当年那个阳光明丽的早上——外祖母觉得那明丽的阳光是一个好征兆。她和韩角声顺着狭窄陡峭的山路一路疾行,沿途顾不得说太多的话。

  午后,他们回到风波镇。经过念头岭的时候,外祖母在那颗杏树下停立片刻。她喘着气,额上流下串串汗水,问韩角声,声哥,我怎么觉得像过去了好几年。韩角声安慰她说,都过去了。外祖母朝后看看。她越过念头岭,看到金牛顶上云雾缭绕。外祖母问韩角声,声哥,为什么没人来追我们?韩角声只是笑笑,没说话。外祖母天真地说,一定是你用螳螂拳和梅花拳制服了土匪。

  他们在杏树下歇息了一会儿,然后下岭,穿过河滩,回到风波镇。自从踏上风波镇的那一刻起,外祖母的命运就改变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都认定您被土匪糟蹋了。”我说。

  “可我是清白的。”外祖母辩解道。

  “清白不清白有那么重要吗?您只要精神上清白就够了。”我说。

  “你也不相信我是清白的?”外祖母面露愠色。

  “信,信。”我赶紧保证。“但我不能让风波镇人也都信您啊!您想想,一个黄花闺女,被土匪关在山上五天……谁能相信她还会好好地回来?”

  “这世上只有过耳风知道我的清白。”外祖母恨恨地说。

  外祖母走到落日街上。她遇到各种含义深刻的目光,这时她开始感到紧张。特别是,在她快走到胡家大门口的时候,疯女人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疯女人两根食指弯成鸟嘴的形状,让它们亲在一起,然后分开,嘴里说着:飞,飞,嘻嘻!疯女人是在说外祖母和胡谦就要分开了。这让外祖母很生气,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疯女人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疯女人可是个预言家啊。”我对外祖母说。

  “她就会诅咒。一个满嘴疯话的疯子。”外祖母纠正了我。她觉得预言家这个词抬举了疯女人。

  “可她不是预言了风波镇历史上发生过的两场灾祸吗?”

  “她是个灾星。没有她,风波镇可能就不会有那两场灾难了。”

  我一边听外祖母对疯女人发泄不满,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百度里输入“风波镇历史灾祸”。共有几十个帖子,或详尽或简单地介绍了那两场气象灾祸。最权威的是一份官方报告:

  一九二五年,六月。西北狂风大作,空中若瓦砾声,倏雨雹,大者如碗、如拳、如卵。时值麦收,凡未割者,摧倒一空,林树枝叶多折残,城乡房舍间有倾倒者。镇南水库内,有三雹大如碾,人望之,疑是羊,争取之,近视乃雹。并传男女老幼有被雹击伤死者。

  一九三零年,四月。黑风自东来,白昼如墨。飞沙扬石,拔树掀屋。鸟雀鸡犬触木坠井,死者无数。两时许,变墨如赤。两日内,瘟疫大作,畜死几半。

  我把这两段文字读给外祖母听。“这里面怎么会有风波镇的事儿?”她好奇地张开没牙的嘴,把核桃皮一样的脸凑到笔记本电脑前,企图一探究竟。这段时间,我时不时就会说“从网上查查”之类的话,这给外祖母一个印象:那笔记本电脑是个上下通达的神物。我告诉她,这不是妖怪,是高科技产物。“这么点个小东西,怎么能盛那么多学问?”她仍是不解。她也许能搞懂经历过的所有世事,却搞不懂这样一个奇怪的小东西。

  “一九二五年,您只有七岁,对不对?”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账目算好。

  “嗯。七岁。梳着一条长辫子。我的头发黑极了,风波镇上谁也比不上我。”

  “那年六月,真下过碗大的冰雹?”

  “比碗可是大多了。有笸箩这么大。”外祖母指着炕头上的一只八角针线笸箩。那只笸箩是她用纸板、棉布、糨糊做成的手工作品。外祖母一生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糊各种各样的容器。她把纸壳子折成三角、四角、直至八角形的深的、浅的、带盖子的、敞口的各种形状,辅以精心熬制的糨糊,里外粘贴花布做修饰。这些容器,都被母亲用来盛放米面杂物了。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常用它们藏匿桃酥苹果等物。那个层层叠叠摞满箱子的杂物间,简直是我的天堂。我常常趁她不注意,偷溜进去,翻弄箱子里的粮食谷糠,从中寻找好吃的。

  “真有三颗碾子大的冰雹落在风波湖里?看起来像羊?”我问道。

  “骗你是小狗。”外祖母发誓。

  真是遗憾。我小的时候,风波镇风平浪静,没有这么有趣的大事发生过。我只记得,我光着脚在落日街墙根的阴影里走来走去,日头总是那么照着。冬天,有场埋住膝盖的大雪,就足够让我惊羡了。如今的风波镇更是凋敝,十厘米厚的雪,就被当成暴雪,在新闻里反复播放。

  “那您说说,疯女人是怎么预见到这两场灾难的?”这才是我应该追究的问题。

  “那个疯女人。”外祖母先说出这句开场白。“她原本好好地在水库边的房子里呆着,忽然跑出来在落日街上大喊:天上要掉大石头!人们知道她是个疯子,都不相信她的话。要是人们相信她,跑回家避一避,就不会有人让雹子打死了。”

  “这么说,您也相信她的预言是准的?”

  “我可不信。”外祖母扁扁嘴。

  外祖母显然是自相矛盾的。但我不与她深究。据她描述,一九三零年,外祖母十二岁那年,疯女人一连好几天在风波镇上走来走去,看到猫狗鸡鸭就掉泪。她还频频指着金牛顶的方向,对人们说:大风!鉴于一九二五年的那场冰雹曾被她神秘言中,风波镇上的一些老人这次打算相信她。他们问她会发生什么事,她说,大风来了,畜生都死了。老人们问她怎么办,她摇摇头。几天之后,那场著名的黑风就从金牛顶方向刮来,白天霎时变得像夜晚一样黑暗。然后,“飞沙扬石,拔树掀屋。鸟雀鸡犬触木坠井,死者无数。两时许,变墨如赤。两日内,瘟疫大作,畜死几半。”

  这两场事故,促使风波镇上的人们对疯女人刮目相看。一部分人认为,疯女人一定是因为通晓上天的机密,上天才让她变成疯子的。因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一部分人认为,她住在水库边的石房子里,而石房子被那个不辞而别的算命先生施了不可破解的咒语,因此她得了那算命先生的一些真传;第三种人则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那两件事和她的疯话有所吻合,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

  外祖母睡着了。

  三

  不管事实如何,外祖母把胡谦悔婚的原因归咎为被疯女人诅咒了。外祖母和韩角声一起走进朱漆大门,进入西屏门,再进入雕梁画栋的二道门。她看到厅堂内坐着老爷胡菰蒲和少爷胡谦。

  据外祖母说,她第一眼看到少爷,就知道少爷“不要”她了。“他看我的眼神冰凉冰凉的,”外祖母说。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吗?”

  “就因为我让土匪给掳去了呗。他跟别人一样认为我让土匪糟蹋了。”

  “您就不会证明给他看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呸呸!”外祖母瞪了我一眼。“我可不像薛寡妇那样不要脸。”

  外祖母瞪我一眼还不解气,她伸出枯瘦的手来拧我。那手上长着几颗大小不等的老年斑,像滴上了几滴灰靛。我记得小时候,风波镇经常有一个人来卖靛。他专门喜欢在我们家门口支起自行车。他只要一支起自行车,就会吸引很多小孩子来买靛。那些五颜六色的细粉末状的东西,包在一个个小纸包里,神秘极了。回家倒在瓶子里,兑上水,就可以吸到钢笔里写字了。那时候,我隐约怀疑,那卖靛的老人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因为他长久地把自行车支在我们家门口。老人面目慈祥,脸上有一道刀疤。有小孩子偷靛,老人的刀疤就一跳一跳。

  照外祖母的说法,胡谦少爷这次从日本回来后“彻底变了”。他对外祖母无比冷淡。同时,外祖母感到有一道鸿沟,忽然出现在她和胡谦少爷之间。比如说,胡谦少爷带回一个唱机,外祖母发现,他听的竟然是日本小曲。除此之外,胡谦少爷对胡逊的态度也不似以往。不管怎么说,胡逊是胡菰蒲的义子,胡谦的义弟。他们过去比亲兄弟还亲。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同时喜欢黄杏儿;是胡逊心甘情愿退出,把黄杏儿让给胡谦。但忽然间,胡谦从日本留学几年回来,就不是过去的胡谦了。

  “他那时候连家都不爱呆,常常在县城一住就是好几天。”外祖母说。“然后他就变成了汉奸。”

  我所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胡谦少爷在托人给胡菰蒲捎来那封不日即将回家的信时,其实他已回国有一个月了。有人在赤丘市及虹上县城都看见过他——他回风波镇之前已经成为汉奸了,人们的意思大抵如此。

  胡谦少爷先是和外祖母悔婚,这是他跟风波镇决裂的开端。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说明他的决心。似乎是在当天,胡谦少爷和外祖母悔婚的消息就传遍整个风波镇,人们只要从落日街上经过,就能听到外祖母在她房里嘤嘤哭泣。那个负心人则甩手去了虹上县城,多日未归。

  外祖母伤心欲绝,这让我的曾祖父老黄也伤心欲绝。但他没办法挽回局面——就连老爷胡菰蒲都拿胡谦没有办法。胡菰蒲坐在厅堂里唉声叹气地说,当年,我看金价暴跌,银价上涨,100中国银元就可以换146日元,觉得留学日本合算;再者,东渡留日不需要护照。所以才让胡谦去留学。老黄,你说,当年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胡家几代传下来的这份家业,看来是无力传承下去了。我愧对祖先啊!

  我的曾祖父老黄,眼见老爷三天时间头发白了一大半,只好安慰他说,少爷会想明白的。年轻人爱玩,过几年就好了。胡菰蒲忧心忡忡地问曾祖父,还能有几年过?日本人都打来了。

  胡菰蒲觉得胡家这一大家子就要毁在他手里了。

  “胡谦少爷是在哪一年去的日本?”我问外祖母。

  “一九三六年六月。”

  “这么说,他只在日本呆了两年。在什么大学?”

  “什么稻田大学,学文学。”

  “是早稻田大学。”我说。“早稻田大学文学院吧?谢冰莹好像就在那所大学学过西洋文学。说不定胡谦和她还同学过呢!”

  “谢冰莹是谁?”

  “一个女作家,您不知道。”

  “哼!那大学里就没什么好女人。”外祖母扁扁嘴。

  “是不是胡谦在那里看上别的女同学了?”

  外祖母把一缕花白的头发别到耳朵后边,紧闭着嘴巴。

  “谁啊?不会是那个谢冰莹吧?”我打趣道。

  “一个日本女人!”外祖母把两条腿颠倒了一下,原先压在下面的左腿抬上来,压到右腿上面。这样一来她显得舒服了一些。我想,她的左腿可能是给压麻了。

  “叫什么?”我捏着笔,随时准备写下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记这个干什么?我忘了。”外祖母分明是不想说。

  “您就别卖关子了。我这次回风波镇就是为了深入生活寻找素材的,您就是我要深入的生活。将来我会在书上写道:献给我的外祖母黄杏儿。”

  外祖母笑了。“早川千春。”她说。看来这个名字折磨了她一生。

  “早川千春。”我写道。“好名字。可惜是个日本人。”

  “您见过早川千春没有?漂亮吗?”我穷追不舍。

  “见过。狐狸精呗。”外祖母用中国方式给早川千春的美丽做了说明。“找上门来了。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这天我收获很大。据外祖母所说,就在胡谦少爷离家去了虹上县城的第三天,早川千春出现在风波镇。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汉语似乎说明了她和胡谦的关系——她一定是跟他学到的中国话。早川千春当时的打扮很奇怪:穿着一件男式衣服,头上戴一顶鸭舌帽。人们都以为她是男的,包括在风波桥头上被她打听路的一个拾粪老头。早川千春敲响胡菰蒲家的朱漆大门,是我曾祖父老黄给她开的。老黄当时正奉老爷的旨意,准备出门去找韩角声。早川千春用中国话跟曾祖父打招呼:老黄?

  曾祖父觉得很奇怪:哪儿来了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居然认得他;说话又那么怪,像一颗一颗往外吐杏核:我找胡谦。

  外祖母听到胡谦的名字,马上从房里出来。“哼,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的。”

  “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也说不清楚,反正就知道她是个女的。”

  我想,这可能就是女人天生的敏感了。一个和她未婚夫有神秘关系的女人出场了,就算她戴着男式鸭舌帽,骗过风波镇所有的人,却是骗不过外祖母的。那一瞬间,外祖母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坏女人,就是谜底。她站在屏门里,怀着仇恨的感情看着自己的情敌。早川千春已经被曾祖父老黄让进大门,她站在门里欣赏了一下麒麟照壁,然后,对站在屏门里的外祖母打招呼:黄杏儿?

  外祖母很懊恼:这女人竟然在她还不认识她的情况下,早已渗透到这个家里了。她挑衅着,很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早川千春,问,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早川千春出人意料地一把拽下头上的鸭舌帽。她的一头长发可真漂亮啊!接着,早川千春一步跨过屏门,抱住外祖母,就像抱住自己的亲姐妹。外祖母在那一瞬间很不争气地脆弱下来。及至夜里,外祖母听说了这个大胆的日本女孩的经历——在日本留学生的帮助下,逃过日本警方的监视,千辛万苦才跑到中国来——她对这个情敌竟莫名其妙钦佩起来。

  那天,早川千春在外祖母房里过夜。胡菰蒲严令所有人闭紧嘴巴,不要让任何外人知道他们家住着一个日本人。为此,胡菰蒲甚至把下人暂时打发到包子铺和布店里去干活。

  我很仔细地记录这段历史。“早川千春那晚和您聊什么了?”我问道。

  “她说,她也喜欢胡谦君。她天一亮就走,去找胡谦。真不要脸。”外祖母说。

  四

  第二天,胡菰蒲让韩角声陪早川千春去县城。胡菰蒲这么做,并非出于对早川千春安危的考虑,而是出于对胡谦安危的考虑。倘若这个不速之客独自一人继续满中国寻找胡谦……当时那是个什么形势啊!

  天还没亮,韩角声就奉命出发了。他必须趁风波镇上的人们还没睡醒,就把这个日本女人带出去。外祖母披着一件外衣,坐在炕头上,恨恨地看着早川千春重又把那身男人的行头穿戴上身。早川千春立马变成了一个模样俏利的年轻男子。她把脑后的头发很仔细地往鸭舌帽里别了又别,确保不露出一根来。她这样,不啻于在嘲笑外祖母的土气。

  外祖母坐在那里,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她哀叹自己的身世,怨恨她娘把她生在一棵杏树底下,而不是一个大户人家。而且,她莫名其妙对早川千春产生了离别愁绪。

  就算外祖母不承认也罢,自从早川千春离开风波镇,外祖母就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在风波镇,外祖母没什么朋友。她虽然出身不高,偏偏还瞧不上镇上的那些普通女子。数来数去,外祖母也就和秦腊八要好一些。

  所以外祖母就时常往布店里跑,看秦腊八干活。这样一来,她和秦腊八、胡逊、徐二思四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微妙了。胡逊很关心被抛弃的外祖母,秦腊八为此有些吃醋;徐二思见秦腊八为胡逊吃醋,他也吃起醋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不到秦腊八的喜欢。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却偏偏要喜欢第三个人。

  这就是我了解到的外祖母被胡谦少爷悔婚的一些始末。与此同时,早川千春这个日本女孩,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据外祖母说,韩角声带早川千春来到县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胡谦少爷。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县城之行,让离开江湖多年的韩角声不得不重回江湖——他原来是曾经名震四方的大刀会的主要头目。他来到县城,通过昔日大刀会兄弟的帮助,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少爷胡谦。据说,当时胡谦正跟日本人打得火热。日本人在韩角声到达虹上县城之前,已经把那个弹丸之地占领了。

  风波镇的历史越来越复杂。我停下早川千春这条线索,转而向外祖母打听大刀会的事情。

  “那是一九二七年前后的事情了。”外祖母先闭上眼睛回忆了几分钟。然后她睁开眼,用枯瘦如柴的手指头计算了一下,确定一九二七年这个年份大抵没错。“那两年,大刀会遍布十几个乡镇,会员人数有一万多,分南北两股。北股的头目就是韩角声。”

  “南股呢?”我准备记下南股北股头目的名字,虽然不知道记下何用。

  “南股头目是谁我忘了。只知道北股。而且是后来才知道的。”

  “韩角声为什么要躲到风波镇,隐形埋名十年?”我感到不解。凡是英雄,大都不愿活在寂寂无名中。

  “那年七月,南股大刀会一百多人砸了好几家地主的商铺;北股韩角声的一个副手则带了三百多人抢劫盐务所,砍伤几名盐警。这两件事给他们惹祸上身了:八月,驻县城防守总司令调来陆海军,双方打起来了。断断续续一直打到十月,双方各有死伤,难分胜负,惊动了山东督军张宗昌。他调来大部队和飞机大炮,攻打大刀会。那一仗,大刀会员死了一多半,其他人都逃亡去了。韩角声可不是个容易服输的人,他带领剩下的弟兄转为地下活动,隔三差五就截击官军运输队,抢夺枪炮财物。但是,到一九二八年,大刀会还是失败了。”

  “失败原因是什么?”

  “好像是在县城北边的一个村子,跟一支杂牌军打起来了。”

  “让杂牌军打败了?”

  “嗯。”

  我感到哭笑不得。那么赫赫有名的大刀会,把张宗昌逼得飞机大炮都用上了,却让一支杂牌军给打败了。这世界有时就是如此荒诞。

  “韩角声一身是伤,一路翻山越岭逃亡到风波镇的念头岭,让老爷收留了。从此死心塌地在老爷家当下人。”

  “死心塌地?不可能。”我说。但凡英雄人物,哪有死心塌地甘于平庸的……

  五

  这个下午,我还想从外祖母口中套问些别的事情,比如说,把刚才中断了的关于早川千春的话题再接续下去。但是外祖母不愿说下去了,她打了一个呵欠。她太能睡了,除了夜里,白天也是说睡就睡。她每次都是短睡,有时仅仅是几分钟的事。她传染了我——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她一打呵欠,我的呵欠也忍不住要往外冒。

  我也睡着了。鸽哨声时远时近,一直绕着落日街或是落霞街或是落雨街在盘旋。更多是绕着落日街上的几棵大槐树在盘旋。那几棵大槐树年头久远得无法考究。

  等我醒来,外祖母正叠着身子把自己陷入冥想状态,脸上浮现着一种似有似无的笑意。“我梦见风波镇上过去一个卖风车的了。那人扛着一根稻草杆,上面插满五颜六色的风车,像孔雀开屏一样。”

  外祖母几乎每次小睡都会收获一个梦,内容都跟过去有关。据我观察,她梦里的那些事情很多都是被记忆遗忘掉的。因此,每当那些事情在梦里出现,外祖母就有种拣回什么东西的沾沾自喜。“明明都忘了的,”她还会经常这么说。

  我怜悯地看着外祖母。照我观察,这种片段式的过往呈现,不过是上天对一个垂暮者的死亡宣告。她已经没有未来,连现在都没有了。垂暮之人只有过去。她将越来越频繁地穿梭回旧事中,直至死去。

  跟她相比,我的梦就有意思多了,虽然依旧是那辆车。我告诉外祖母,我在车里坐着。她觉得我在车里坐着并没什么大惊小怪。“为什么此前我只梦到那辆车,这次却梦到我自己坐在车里?难道这不奇怪吗?”我问她。“我坐在那辆车里要去什么地方?天那么黑。而且,跟您说吧,车里还有一个人,男的。”

  “谁啊?”外祖母马上觉得有意思了。

  “谁知道啊,”我把胳膊垫到脖颈后面,回忆梦里那男的。“我不认识他。一个陌生人。”我确定了一下。

  外祖母有些失望。“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问。

  “平心而论,我考虑过结婚这件事。”我这么说,是因为在回风波镇之前,我在一堆旧杂志中看到几张婚纱影楼的宣传广告。我想了想,它们出现在我家里大概有这样几种途径:一,逛街时影楼营销小姐赠送的;二,我主动去影楼拿的。但它们究竟是怎么跑到我那堆旧杂志中的,我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跟什么人一起商量过结婚这件事。

  “都三十好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英雄。”我说。

  “那可就不好找喽。”外祖母幸灾乐祸地说。

  我的确感到茫然。这个时代不出英雄。我把胳膊从脖子底下抽出来,伸了个懒腰。我的右胳膊上有一道疤痕,我不记得它是怎么来的。我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坐起来。我从窗台上拿过几本书,在一本里翻出一张影楼的宣传广告。在回风波镇之前,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可能只是需要一枚书签——我在收拾书的时候顺带拿了一张那种广告,折叠起来夹在书里。我把它打开,立刻,几对化着浓妆的男女就出现了。我抚了抚折痕,让照片里那几袭白婚纱平整一些。

  “真好看。”外祖母带着明显的羡慕和嫉妒评价道。我则盯着广告纸下面一个电话号码看了会儿。显然那是影楼的电话号码,下面被谁用笔划了一道波浪线。我觉得那很像是我划的。但一道波浪线实在证明不了这个推测;但我神经质地想搞明白这道波浪线到底是不是我划的——我强烈地想给那串数字打过去,听听对方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我没带手机。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居然回风波镇没带手机。我想,要么是我忘带了,要么是出于当时那强烈的避世念头而刻意没带。不过,这段日子以来,我也没有想给什么人打打电话的念头,除了刚才。

  我把广告纸按照折痕重新折起来。漂亮的婚纱和广告语一下子被肢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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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