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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再见》 作者:何顿

第20章

  伯伯见他弟弟那种肮脏、猥琐和精神失常的形状,呆了,古铜色的脸上遍布着内疚。伯伯比我爹大三岁,当时已五十多岁,但他在政治上没任何污点,既没参加过国民党,也从未参加过共产党,所以他既没有打仗的历史也没有被捕的经历,但既然没有这些,也就没有其他,政治身份就只是个农民,吃的是农村粮。爹被打倒前,时常接济一下家,我母亲李香桃每个月返回给爹的五元钱零花钱,爹有一半用在伯伯家了。我童年时就晓得爹从不在伯伯家白吃,每次吃完饭都会放下一元钱。那个时候,一元钱可以买很多东西,猪肉五毛钱一斤,鸡蛋两分钱一个,小菜一分钱可以买一堆。

  伯伯说:“山猫,还认得我吗?”爹怔怔地看着他,伯伯说:“我是你哥黄阿狗。”爹没说话,伯伯说:“走,我们回家。”伯伯说完,也不管脚下有屎,一大步跨上去,抓着弟弟的胳膊,把瘦弱的弟弟拉了起来。与我爹相比,伯伯自然就一副身材魁梧相。爹能反抗我和姐,却经不住伯伯那双有力的大手拽,伯伯拽着我爹走出门,拽得我爹踉踉跄跄地走不稳当,在下楼梯时,伯伯就用胳膊夹起我爹,就像夹着一个包裹样噔噔噔地下到一楼,这才让我爹的双脚落到地上。伯伯说:“走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四月的黄家镇,正是橘树、樟树和水桐树花开的季节,街上到处都是这些树,随处可见,就充斥着芬芳。四月的黄家镇也是最宜人的日子,阳光晒在身上还不热,因此有很多人坐或走在街上,在花香中聊天说事。他们看见一个农民壮汉拽着一个身材瘦弱、头发胡子都很长、且面色苍白的疯子走在街上,都惊讶得不得了,就有人猜道:“那人莫不是黄抗日?”

  立即有人回应:“是啊,那不是黄小毛吗,啊呀,黄抗日变成这模样了?”另一人说:“他是国民党高级特务。”一人睃着我爹问:“不是说他是叛徒吗?怎么又成了国民党高级特务?”一旁的人解释说:“他既是叛徒,又是国民党高级特务。”姐小声告诫我:“别理他们。”我就埋着头,走在伯伯和爹身后,姐走在我一旁。我们一行人面无表情地穿街而过,匆匆向伯伯家走去。伯伯是个知道回报的人,见我爹这副模样,可不敢放松。他绷着脸,带着弟弟向自己家走去,走进村子,有人问他,他恨恨地答:“还不是被别人害的!”

  他一进屋就对一家人说:“你们听着,你们叔叔这辈子为我遭了不少罪,我们全家都得到过他的恩惠,你们不要嫌他。”

  爹听不懂,沿途被伯伯拽着走,气也没歇一口,也累了,倦在墙角,低着头。伯伯要拉一身屎的我爹去洗澡,爹害怕地看着这个强拉着他走来的壮汉说:“同志,你是哪个?”

  伯伯大声说:“我是你哥黄阿狗。”爹说:“黄阿狗?我好像不认识你。”爹看一眼伯伯家:“这是哪里?”“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家,我是你哥黄阿狗,你是黄山猫,我弟。”爹说:“我没有弟呀。”“你是没有弟,但你有一个哥,小时候有人欺负你,都是哥帮你打架,记得吗?”爹动着眼珠,回想着伯伯的话,但爹的大脑长了霉,霉成了一片泥淖,爹的双腿越不过去,便喃喃道:“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爹的思想停滞在抗日战争的年代,出不来。

  伯伯说:“弟弟啊,全国早就解放了,日本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爹似乎听懂了点,问:“你没骗我吧?”“我怎么会骗你?我是你哥黄阿狗啊。”“黄阿狗?你哥?”爹满眼迷惑地瞅着伯伯,“你哥叫黄阿狗?”爹身上的味道太重了,那股难闻的酸臭气让所有走来看我爹的人都不得不捂鼻子。伯伯把又干又瘦、满头长发和胡子、且一身邋遢得像街上的乞丐的我爹,拎进了洗澡间,亲手给他洗澡。爹有一年多没洗澡了,害怕洗澡。伯伯把我爹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端起一盆热水将我爹从头淋到脚。爹害怕地跑开,缩成一团,伯伯又把爹拎到凳子上坐下,费了点力气才把我爹那身臭烘烘的脏衣服脱下来,接着把我爹的头按在脸盆上洗着,洗结了壳且枯萎的头发。然后伯伯亲自替我爹擦背,而爹却在洗澡间里怪声怪叫。那是爹怕痒痒。

  伯伯对我爹大声说:“莫动。”伯伯又对我爹说:“你坐好,莫扭来扭去。”伯伯还吼我爹说:“你身上搓出的油污有几斤咧。”

  爹因怕痒,放声怪笑着。于是洗澡间里传来这样的声音:嘻嘻嘻嘻、嘿嘿嘿嘿。澡洗了半个多小时,洗完澡,伯伯给我爹换上干净衣服,又把村里的理发师请来,把我爹拉到坪上坐下,让理发师给我爹理发和刮胡子。当时爹的头发像女人的头发那么长了,而胡子也长到了胸前的第二粒纽扣,当然就怪模怪样的。

  伯伯对我和我姐说:“你们先回去,明天我再带着你爹一起过来。”姐说:“小毛,我们回去,妈一个人躺在家里,太孤独了。”

  听姐说话的语气,好像妈还活着似的,我望着姐,姐说:“走啊,小毛。”

  第二天,伯伯把我爹带回迎春路小学时,爹外表就跟普通人一样了,衣着整洁,鞋也是一双崭新的黑布鞋,只是面部呆滞,目光散乱,与一般人又有些区别。

  家里停放着我母亲的尸体,不过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一口薄木板棺材里。棺材是伯伯为他岳父准备的,昨天晚上他叫上几个人,借了辆板车拖来了棺材,派上了安葬他弟媳的用途。棺材没刷油漆,但刮了油灰,盖上棺盖后,尸体的臭味就闷在狭窄的棺材里了,室内那股难闻的尸臭便渐渐散了。尸体因捞上来后摆了两天,已腐烂发臭了。

  那天晚上,迎春路小学校长见我爹出来了,便为我母亲李香桃老师开了个简短的追悼会,这是李香桃老师并没什么劣迹,也没反动历史,开追悼会是经过镇革委会审批同意的。虽然李香桃老师是自杀,但不能定性为畏罪自杀,因为李香桃老师并没罪。

  追悼会由女校长亲自主持。她是个好大喜功的人,生一张柿饼脸。她在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追悼会上,以其校长的身份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堆,说当前革命形势大好,坏人都不敢乱说乱动,毛主席他老人家吃得香、睡得好,身体很健康。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也身体健康,林副主席也好。接着说,李香桃老师是个老实人,教书很负责,对学生很严厉。随后,她话锋一转,说李香桃同志心胸太狭隘了,在对待自己丈夫的问题上立场不坚定,爱憎模糊,以致寻了短见。她说大家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李香桃老师的旧辙。她停顿了下,望了眼参加追悼会的老师,又开始对国际国内的形势进行阐述。“同志们,”她在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追悼会上作报告道,“我们的邻邦,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早就觊觎我们的领土了,所以大家都必须提高警惕,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要做好迎头痛击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战斗准备。”她觉得还不够,因为她说话的时间似乎短了点,就再次强调:“同志们,台湾没解放,香港没收回,那里的同胞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大家都得好好活着,时刻听从党召唤,随时准备去解放台湾。”她停顿了下,非常严肃地假设道:“假如大家都轻生,谁去为国立功?所以都要认真活着,把身体养好。”

  若干年后,我和姐曾多次回忆母亲的追悼会,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感,还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女校长竟面对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亡灵,借题发挥了一番,竟要大家随时做好解放台湾的思想准备。我和姐把我们的记忆如实告诉了大哥,大哥连连说:“荒唐、荒唐。”我大哥当时在北大荒,没法赶回来参加他继母的追悼会,因为路途太远了,坐长途汽车、坐火车,再转火车、再坐长途汽车,光是赶路也要几天几夜。后来大哥来信说,他收到我姐写去的信后为我们母亲的冤死痛哭了一场。

  伯伯在我母亲的追悼会上泣不成声,我姐和我伯妈也哭得泪人儿样的。我没哭,这是因为学校的老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我在那种奇怪的眼光下,越使劲控制着自己不哭。而在此以前的两天,我已经抱着母亲的尸体哭过了。当时被我的体育老师瞅见,他批评我说:“黄跃进,男子汉最要紧的是坚强。男子汉哭脸像什么话?”

  那天晚上我就想显得坚强。当所有的人都一一离开,伯伯、伯妈也走了,姐姐也累得趴到床上睡觉后,搭设在门外的灵堂里只剩下我和爹,我并不是坚持要为母亲守灵,而是没有瞌睡,爹也没有睡意。爹对发生在他眼前的这一切茫然不知。他既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晓得死的人是谁。爹盯着框在黑镜框里他老婆的遗像,用迟钝的语气犹豫着说:“这个人好面熟样。”

  我当时很想唤醒爹那被霉菌腐蚀的大脑,说:“爸爸,她是我妈妈李香桃。”爹不明白地望着我,苍白的脸上布满疑惑,“你妈妈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我说:“爸,你说什么呀?妈妈是跳河自杀。”爹就嘻开扁嘴大笑,不相信的样子道:“我妈早作古了。”“她是我妈妈,你是我爸爸!”我来脾气了,“你怎么这么糊涂?”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咧着扁嘴,瞅着我,目光就混浊、歉疚。爹今天在母亲追悼会上的表现很差,女校长在致悼词和谈论国际国内形势时,爹竟站在我旁边打瞌睡,站着睡着了,歪着头,口水都流了出来,这让一旁的人捂着嘴笑。我又说:“遗像上的人是我妈妈,已经死了。”

  爹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怀疑地盯着黑镜框上李香桃老师的遗像,拼命回忆却回忆不起来的模样,最后低下了他那张神情犹豫不决的脸,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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