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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再见》 作者:何顿

第26章

  下午时已隐约能听到前方的枪炮声了,还有机翼上画着圆粑粑的飞机,一架架日军飞机凶猛地从他们头上飞过,排成队,大雁一般飞过。那些飞机都装满了炸弹。它们飞到常德城的上空,打开舱门,将一颗颗炸弹倾巢而出,投掷在常德城里,于是一声声巨响冲天而起,传得很远很远。

  “日本人都动用了飞机,”田将军对一旁的黄抗日说,“余程万是条好汉。”田将军又说:“余程万,我们黄埔军校一期的,是个血性男人。”黄抗日只是个可怜的少尉,觉得自己没资格与田将军探讨战争与人。田矮子在一旁插话道:“长官,我们应该死守安乡,假如我们死守,就不会成为俘虏,说不定,现在还在打。”田将军看他一眼,“死守?你以为守得住那么一点点大的安乡?”田矮子说:“长官,这话是刘万山连长说的。他死前说,应该死守安乡。”田将军说:“刘万山真蠢,怎么可以跟日本人斗气?飞机。”果然又有十几架画着太阳旗的飞机很猛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声音大得吓人,接着远处传来一片爆炸声,轰隆轰隆。听上去非常恐怖。他们在日本兵的催促下,努力地拉着炮。他们把大炮拉到一条平坦的铺着卵石的路上,路两旁是挺拔的杉树和樟树,接着是光秃秃的农田和坍塌的房屋。这儿一派凄凉,除了他们和嚷嚷叫叫的日本兵,再没有其他身影了,甚至连牛啊狗啊鸡啊的影子也没有,有的是老百姓逃难后丢下的荒芜和悲凉。田将军说:“你们看见吗?”

  黄抗日没答腔,田矮子鼓着眼睛问:“长官,你要我们看见什么?”“到处都没人,人都跑了。”田将军说。田矮子说:“长官,我们应该找机会逃跑。不然我们都会死。”田将军扫眼四周:“到处都是日本兵,我们一跑,不正好被他们当鸭子打?”

  田矮子说:“长官,我们晚上跑。昨天晚上,我看见日本兵打瞌睡,我当时就想跑。要是当时跑,说不定就跑了。”

  田将军问他:“那你怎么不跑?”田矮子说:“长官,我想跑,但我一个人不敢跑。”他看不起地瞅一眼黄抗日,“我要他和我一起跑,他不敢跑。”田将军望黄抗日一眼,黄抗日望着前面,前面龙营长他们拉的大炮,轻松地在铺着卵石的路上朝前滚动,两边的日本兵扛着枪,其中一个日本兵抽着烟。田将军问:“你怎么不跑?”

  黄抗日答:“长官,我没看到日本兵打瞌睡,看到日本兵的机枪对着我们。”这时又有几架飞机呼啸着飞过上空,不一会儿,传来一阵阵轰隆轰隆声。一个日本骑兵骑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对几个日本军官叽哩呱啦说着什么,那几个日本军官脸色大变,喝令俘虏们拉着大炮跑步向前。“快快的快快的。”日本兵嚷叫。

  前方的日本兵很急,他们极需大炮增援,可是大炮迟迟不到,就派士兵来催。他们拉着一门门大炮向前奔跑。他们听见的枪声和炮声更加清晰了。他们能看见矮矮的常德城了,那里硝烟弥漫、尘土飞扬。风把硝烟吹过来,呛了他们的鼻子。他们的身旁都是日本兵,日本兵逼着他们朝前奔跑,他们喘着气,推着大炮跑着。他们跑到离常德城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听见了更加激烈的枪声,这是他们的兄弟部队在顽强抵抗日本侵略军。他们在一处荒坡下,发现有一个大队的日本兵在原地待命,大约有四百多名日本兵,有的坐在草地上休息、抽烟,有的在走动。他们觑着这些为他们拉大炮和扛弹药箱的****战俘。

  前方枪声激烈,日本兵已进攻了八天,但第五十七师的官兵仍拼死抵抗,于是他们只能在城外发怒。他们计划在这批大炮的火力轰击下,于傍晚夺下业已千疮百孔的常德城。

  黄抗日他们在日本兵的指挥下,将大炮拉到离常德城半里不到的斜坡上,这儿有些房屋和草垛,草垛散发的不是稻草的芬芳,而是火药气味。还有一片年轻的杉树林,杉树枝上遍布着冰花,也充斥着火药味。日本人将二十门大炮并排架好,马上忙碌起来。他们把炮弹装进弹仓,一拉,一颗炮弹飞出去,呼啸着落在常德城里,发出有力的爆炸声。接着又一颗炮弹飞出去,又呼啸着落进常德城,又轰隆一声、轰隆一声。

  二十门大炮对着常德城竞赛似的打着,只听见轰隆、轰隆、轰隆。

  空气中一派难闻的火药味。日本兵于浓浓的硝烟弥漫中欢欣雀跃着。他们一下子变得很有信心,在二十门大炮的火力下,重新组织进攻,哇啦哇啦地尖叫着向前猛冲,以为这一下可以攻下常德城了。但很快又被第五十七师的官兵打了回来,丢下了上百具尸体。

  一百多名一二五师的战俘们,分别被关进了几间房子,两间农会和一间破祠堂,大部分普通士兵关进了那间破祠堂。祠堂里有几间房子,曾经住着人,都跑了,空荡荡的。两间农舍都是土砖屋,很破败,关着一些有军衔的战俘。黄抗日和田将军、田矮子、江苏人和张排长等一些官兵被关入了这间几扇窗户都不知去向的冰冷的农舍。农舍一旁猪猡屋的阁楼上堆满了稻草。他们把一捆捆稻草揎下来,铺在地上,就在稻草上睡觉。他们依偎在一起,脸色都很脏、憔悴和沮丧。彼此可怜着。

  “现在,等待我们的不知是什么。”一个中等个子的人用外省话说,觑眼大家。田矮子睃眼说话的人,脸上是一种绝望和讥诮,说:“和尚,这不简单吗?等打完仗,把我们押出去,一通机枪扫射,不都解决了?”被田矮子叫做和尚的,是名上尉。上尉和尚是个十分和善的年轻人,长一张河南人那种憨厚的圆脸,他笑笑说:“我师父死前说,死就是生。”田矮子说:“和尚,你别讲僧话,我们俗人听不懂。”黄抗日想连和尚都当兵打日本人了,他瞧眼和尚,和尚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和尚谦和地笑笑说:“僧人不杀生,鄙人早破了戒,不是和尚了。”江苏人是跟着和尚一起、在河南收容进一二五师的,是和尚的部下,但这个流浪了多年的江苏人,瞟一眼他的连长说:“长官,大家都要成亡国奴了,还当什么和尚!”

  张排长满脸感叹:“我其实想离开尘世,去当和尚。我们衡山也有寺庙,既有道人,又有和尚。和尚,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衡山当和尚,你给我剃度。”

  和尚嘻嘻一笑,“大家都好好活着吧。”田矮子灰着脸色说:“我们还能活几小时还是几天,只有上天才知道。”田将军说:“弟兄们,我们要设法逃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田将军仍是俘虏们的主心骨,大家都瞧着他,田将军疲惫地说:“日本兵的注意力应该没放在我们身上,在进攻常德,我们——”他望眼在坐的手下,“等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后,做好随时与日本鬼子拼杀的准备。”

  张排长眼睛一亮:“好的,有您指挥,我们就不怕。”

  江苏人表态道:“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豁出这条命!”“长官,我田国藩一条命随时能为您赴死!”田矮子说,拍了下胸脯,“我们生不如死,您只要一声命令,我们绝不含糊,哪怕死,也要护着您冲出去。”大家都肯定地点头。

  “你呢?”田矮子盯着黄抗日,“刚才你没点头。”当了多年兵的黄抗日漠视着田矮子:“说大话有什么用?”“谁说大话?”田矮子说,“你以为我田国藩是怕死鬼?为了将军,我可以命都不要。”

  黄抗日嘀咕道:“大话谁都会说。”田矮子一把揪住黄抗日的衣领:“如果你不把话说清楚,我要你的命!”田将军摆下手:“别闹,现在是商量怎么逃跑。你松手。”田矮子不松手,黄抗日仍漠视着他。张排长把田矮子手用力扳开,说:“长官说了,不要闹。”田矮子气呼呼地坐下,黄抗日没搭话。田将军说:“弟兄们,我们今天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如果不想法逃跑,死,只是时间问题。这两天,我们把地形看好,伺机逃跑。”

  江苏人望眼大家:“听见吗?都听长官的,不要擅自行动。”和尚说:“日本兵暂时还不会杀我们。”田矮子立即问:“和尚,你怎么知道日本兵暂时不会杀我们?”和尚笑笑:“我们是战俘,对他们不构成威胁。”前方又炮声大作,日军再次向常德城开炮,一连串猛烈的炮声打断了他们说话。他们竖起耳朵倾听,半个小时后,炮声停了,接着是一大片枪声传来,枪声弱一些,但仍听得真切。他们听了一气,等枪声再次安静下来,天色已近黄昏,西北风吹来了浓烈的火药味。几个站在窗前向外看的人,见枪声熄了,只有零星的枪声了,站累了,坐到了铺着稻草、散发着稻草芬芳的地上。黄抗日起身,探头向外张望,屋外有日本兵扛着枪走动,还有哨兵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这边,逆光下看不清人的脸色。天呈微红色,夕阳被云雾遮掩着,他瞧见一些日本兵抬着负伤的士兵走来,不过不是走向关着俘虏的农舍,而是走向前面挂着红“十”字的日军的战地医院,那儿正进进出出地忙碌个不停。田将军的声音从背后飘来,说:“弟兄们,我们这次被日军押着、为攻打常德的日本兵搬运大炮和炮弹的经历,记住,永远也不要对别人说,明白吗?”

  江苏人机灵,用江苏话道:“这能说的?说出去,我们还有脸面活吗?”田将军解释:“这是我们一二五师官兵的耻辱。”田矮子答:“是耻辱,绝对是耻辱。”田将军道:“我们自己无所谓,可我们说出去了,别人晓得了,从此就没人看得起我们一二五师的弟兄了。我们还可以苟活,但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呢?他们并没为日军搬运炮弹,但他们的灵魂也会背上这种骂名,他们很无辜,懂吗?所以不能说出去。”

  “懂了,长官,”田矮子抢着答,“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都不会说,长官。”张排长道:“长官,我用我父母的名义发誓,我永远不会对别人提一个字。”田将军再次强调:“记住,说出去,就对不起一二五师战死的弟兄!”“懂了。”几个人同时答。田将军冲背对着他的黄抗日说:“喂,你过来,坐下。”黄抗日转过身来,坐到了稻草地上。田将军问他:“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吗?”

  黄抗日说:“听见了,长官。”田将军问黄抗日:“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话?”

  黄抗日把田将军说的话,复述了遍。田将军知道黄抗日听懂了,点下头,凝重着脸色说:“弟兄们,大家都记住这段屈辱的经历,男子汉大丈夫要像韩信样,能屈能伸。”

  田矮子鼓起眼睛问:“长官,韩信是谁?干吗我们要像他?”田将军望眼田矮子,见后者一脸不解,又见大家都一脸困惑,便感觉好笑地问:

  “韩信你们也不晓得?”他见众人都不答,便解释道:“韩信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本将军一生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蒋委员长,一个是他。韩信是两千多年前刘邦拜的大将,刘邦是因得了韩信,才打败项羽,得了天下。弟兄们,我告诉你们,韩信在刘邦拜他为大将前,在他的家乡混得很糟,没人看得起他,有一个横蛮的屠夫——这是书上有记载的,不是我瞎编,曾经勒令韩信从他的裤裆下爬过去,所以韩信身背胯下之辱。弟兄们,我们今天受的就相当于‘胯下之辱’,我们不会白受的,是吗,弟兄们?”

  田矮子答:“长官,我们当然不会白受。”田将军说:“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屈是为了能更好地伸,假如不屈,我们就都会像刘万山样被日本人打死,就打死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啊,刘万山是我外甥,我两年前回老家带出来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报,一定会报的,长官,”田矮子说,“我们受的是什么辱?”江苏人觉得田矮子十分愚笨,说:“胯下之辱。”“对,胯下之辱,”田矮子说,“我们要日本鬼子加倍赔偿。刘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不是在战斗中死的,只因顶了一句话,便被日军曹长一枪打死了。”“是两枪。”黄抗日更正田矮子。田矮子看眼黄抗日,“我难道不知道是两枪?还要你多嘴?”

  湘西北的冬天,天寒地冻的。天黑下来后,更冷了。没有人送饭来吃,他们饿着肚子,觑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日本兵在外面站岗,扛着枪,走几步便跺几下脚。有说话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叽叽咕咕,是日本人说着什么。大家挤坐在一起,都垂着肮脏的脑袋,地上有稻草,稻草的芬芳直接飘入他们的鼻孔。偶尔会传来一声狗吠,接着会冲来一声狗或猪发出的惨叫声,于寒夜里颤悠悠的,尖尖利利的,特别瘆人。一个夜晚都是如此,时不时有让他们惊惧的声音传来,他们会彼此望一眼,虽然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们抱着头,不再说话,因为说话需要力气,而他们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晨的天光缓慢地射进农舍,天亮了,不远处,一株树下,站岗的日本士兵对着两手哈气,边跺脚。田将军的脚已冻烂了,流着脓和血。田将军坐在稻草上,感觉自己的脚冻木了。他脱下破军鞋,用一个士兵献给他的绑带裹着那双冻烂的脚。田将军的靴子于早几天被一个日军军曹霸占了。那日军军曹下令田将军脱下内里有毛的牛皮靴,田将军慌忙脱下,日军军曹就很高兴地穿上,走了,留下他那双又破又烂又臭的军鞋给田将军享用。田将军穿着它拉大炮时,由于鞋底已磨穿,脚被利石戳破了好几处,这会儿已感染,灌了脓。田将军在他的士兵面前痛苦地皱着眉。眉头拧得像泰山那样巍峨。

  “长官,这脚不要紧吧?”张排长关心着问。田将军说:“不要紧。”田矮子目光里流露出关心道:“将军,我真想把我的脚砍给您。”

  此时此刻,这样肉麻的话也只有田矮子才说得出口。田矮子还生怕别人不理解,又说:“您是我们的将军,您的命,比我们重要。我们都是草民,死了跟小草一样,您不能死。弟兄们还要靠您指挥我们打日本侵略军。”

  田将军看田矮子一眼,“你是哪年的兵,小兄弟?”

  “报告将军,我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兵,一来,就打了长沙第三次会战。当时我们乡征兵,我个子矮,来乡里征兵的长官没打算要我,我是求着来的。”

  田将军表示出了高兴,“好啊,自己主动当兵,打日本鬼子,好事啊。”田矮子昂起一张鼠脸,“将军,我们家在长沙第二次会战时,日本鬼子从我们村子经过,把我娘养的三头猪杀了、烧着吃了。为了三头猪,我也要参军打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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