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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再见》 作者:何顿

第75章

  我带着读者诸君随我爹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大小战事和发生在我家的事情,目睹了日军的残暴、****的顽强抵抗和游击队的英勇等等。我开的这辆火车已经进站了。我现在要回到开篇第一章(因为还有些有趣的事情需要交代),也就是我爹哭哭啼啼要回黄家镇的那段时间。有天,我在省图书馆一姓李的朋友那儿聊天,李老弟听说我想写衡阳保卫战,就高兴,这是他从未谋个面的爷爷,就是战死在衡阳保卫战中,死时是名少校营长。他是从他父亲嘴里得知的,所以他有意无意地收罗了一些有关衡阳保卫战的文史资料,于是我在他手上有幸得到了几本印刷质量较好的《湖南文史资料》(精选本),把书上有关衡阳保卫战的文章一一翻给我爹看,当我爹戴着老花眼镜,又举着放大镜认认真真地读完《我参加了衡阳保卫战》后,爹兴奋和肯定地说:“毛国风就是毛领子。”

  “你没搞错吧,爸爸?”“我记得毛领子就叫毛国风,”爹肯定地说,“当时我们团驻扎在长沙西郊时,有一批长郡中学的学生投笔从戎,毛领子就是其中一个。他叫毛国风,他们几个学生伢叫他毛领子。这个毛领子又勇敢又聪明,他在衡阳保卫战中负伤后,还杀了不少日本兵。”

  “他当时有多大?”“十六七岁吧。”

  “那他现在也许还活着,因为从年龄上看,他最多八十岁。”爹说:“他们当时都是些孩子,都是受到老师的鼓舞弃笔抗日的。”“现在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懂玩电脑、玩游戏。”“就是。”爹说。

  我开始为爹寻找毛领子大叔。我在湖南出版社有好几个朋友,他们中有些人对文史编纂工作情有独钟。这些文史资料就是他们弄出来的。我给其中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给我提供这个叫毛国风的作者的线索。我在电话里对他们说:“他是我老父亲的战友。”

  一个月后——我差不多已忘记这事时,这个朋友打电话给我,那位编这套文史资料的老编辑退休了,他昨天碰见了他,老编辑告诉他,这个叫毛国风的作者原是长沙市天心区幸福巷小学的教职工。朋友说:“你可以去幸福巷小学打听打听。”

  我说:“等一下,你晓得毛国风家的电话号码吗?”“电话?”朋友说,“我们社的老编辑说,他只在二十年前与毛国风有过联系,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之后就没联系了。”“是死是活都不晓得?”朋友说:“那不晓得,不过你还是可以去打听一下。”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爹,爹看着我。我说:“我们是不是去找找毛国风?”爹表示很乐意地点点头,“你安排、你安排。”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空很晴朗,阳光万分和煦,我开着公司里最近配给我的奥迪A6轿车——公司里原打算配一辆皇冠给我,我没要,因为假如爹晓得我开的是日本车又会与我生气——带着爹去幸福巷小学寻找这个叫毛国风的国民党老兵。事先,我已经打听到了幸福巷小学的地址,所以找起来就比较顺利。幸福巷小学深居在一条老街里,校门是刚建的,贴着贵妃红花岗岩,地上还有一些施完工扔下的废水泥袋和沙子。花岗岩上镶着“天心区幸福巷小学”八个金灿灿的铜字。我把奥迪轿车停在校门外,领着爹下车,走进了幸福巷小学。我问传达室的一个中年男人:“请问,毛国风同志是不是住在这里?”

  中年男人打量我一眼,又觑一眼我爹,爹弓腰站着,撑着拐杖,模样很谦逊。中年男人说:“他住在后面教师宿舍的三门四楼西头。”

  “谢谢、谢谢、谢谢,”爹一连说了三个谢谢。爹的眉弓一挑一挑地,这是他很高兴,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有六十多年没见面了的一个老弟兄。爹搓着手说:“啊、啊,我们走吧。”昔日的抗日英雄毛国风老人为我和爹开了门,他问我们:“请问你们找谁?”我说:“我们找毛国风。”

  毛国风说:“我就是毛国风。”他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个儿比我和我爹都高,很瘦,但看上去身子骨挺硬朗。

  他的眉毛很大两撇,搭在一双三角眼上,全白了,因而看上去更加精神。他穿着半旧不新的灰蓝色中山装,下面一条黑长裤,脚上一双******爱穿的那种黑布鞋。他满脸疑惑:“你们是?”

  我闪到一边,让爹突出在他面前。爹看着他,一张生满老年斑的脸很激动,因而不但灰白的眉弓一动一动,嘴唇也一扯一扯的。“你你你还认得我吗?”

  昔日的抗日英雄已经把他的战友忘记了,很抱歉的样儿摇摇头,“你是——?”“我是黄抗日!”爹满脸激动地提醒毛国风。

  毛国风瞧着我和我爹这两个陌生人,忙在脑海里搜索自称黄抗日的老人,看来他没在他记忆里查找出与这个名字能对上号的人来,说:“很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爹见毛国风满脸疑惑、愧疚,就冷静了些,进一步提醒他说:“你是不是叫毛领子?”

  “毛领子?啊,对啊。很多年前有人是这样叫过我,”毛领子说,重新审度我爹,“你、你、你——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你——”

  爹说:“我是当年四连的炊事班长。”“老班长啊。”毛国风老人忙伸出手,握着我爹的手。“对啊,我是老班长。”“你真是老班长,想起来了,你是我们的班长。”两人紧紧握着手不松,都咧开嘴笑着,摇着头。“抱歉,抱歉,”毛领子说,“我这记性,我这记性。”

  爹说:“多少年没见面了啊。”“是啊、是啊,六十多年了啊,哈哈哈哈,坐、坐,你们坐。”我们坐下了。

  沙发是一张木沙发,沙发上垫着藤织坐垫。我们坐下时,感到屁股凉凉的。“您怎么晓得我住在这里?”毛领子兴高采烈地问我爹。爹指着我:“我儿子要写一本有关衡阳保卫战的书,去出版社找了些文史方面的书回来,翻看文史资料时,看到了你写的文章,就通过出版社找到了你。”“哦,拙作、拙作,很多年前写的,请指正、请指正。”毛领子非常谦虚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爹说,“这诗用得好,写得好呀。”毛领子一笑,那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感到羞赧的笑。“当时,他们不断地催我写,非要我写一篇这样的东西。见笑了、见笑了。”我很以为然地觉得上一辈人说话都挺谦虚,这种美德我们这代人身上太少了。

  后来我们进入了实质性的谈话,所谓实质性谈话,就是两位老人相互诉说离别六十多年的遭遇。毛领子自一九四四年衡阳保卫战后,其个人遭遇是这样的:

  一九四四年十月,我爹和江苏人、和尚逃离衡阳后,毛领子也只身逃离了衡阳,在湘潭遇上了某国民党军队,人家听说他是从衡阳逃出来的,就给了他一个排长当。从此他就在那支部队里干,直干到少校营长打止。全国解放时,他的那支部队跟随程潜和陈明仁在长沙和平起义了,他趁此机会脱下军装回了家,承担照料父母亲的责任。他因是****和平起义军官,被上面安排进了长沙火电厂当一名工人。一九五一年他结了婚,两年后他有了一个儿子,生活本来十分幸福,可是好像有人存心不让普通老百姓过上安宁生活,一九五七年他因为一句话,成了“右派”。他只是对厂长兼党支部书记说了句:“你的私心太重了——同志。”于是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右派”,罪名是他反对党的领导。这个罪名很可怕,一定下来,他就成了一条死狗子,被开除公职,判了三年劳教,因为他一度是历史反革命。所谓历史反革命就是他曾经是与共军厮杀不休的****。这一年他三十岁,还很年轻,小儿子还刚出生,就因为他对专横跋扈的领导说了一句“你的私心太重了——同志”,于是就不是“同志”了。

  “政治是很可怕、很可怕、很可怕的。”毛领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可怕。“是啊、是啊,我也挨过整。”爹回答。

  “您也挨过整?”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那里把我当叛徒整。”毛领子说:“叛徒?”“唉——”爹叹了口长气。

  “我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关在一间房子里,关了整整一年,”我说,“造反派非要我爸交代他出卖了多少共产党,天天逼来逼去的,交代材料写了又写,还是不行。最后,我爸只好装疯,装疯呢,不装疯,那个坎就迈不过去。”

  “啊——”毛领子感叹一声。“毛叔叔您后来呢?”我问毛领子。

  毛领子摇下头,又“唉”地叹口气。“我劳教了三年,回来后,被安排进土夫子队挑土。土夫子队就是挑土,那时候又没有挖土车和渣土车,都是人工挖人工运,哪里要修路挖土,哪里就有土夫子队。我挑了五年土,后来有一次挑土时闪了腰,挑不动了,就跟一个师傅学木匠,学了两年,便在外面跟人打家具,做上门功夫。‘文化大革命’倒是让我躲过去了,因为我在社会上打流,人无定所,这个月在邵阳,一两个星期后又在湘潭,下个月可能又在株洲。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我因没有单位,反倒因祸得福。”

  “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爹感叹道。“‘文化大革命’,把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恶,发挥得淋漓尽致!”毛领子说,“人性都被‘文化大革命’搞坏了,人善良、美好、助人为乐和仗义的品格,都被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搅煳了,变成了锅巴,要纠正过来,要让人与人彼此信任,很难呵。”

  “我爸在一九四九年前已经是共产党了,”我说,“他从衡阳逃出来后,参加了湘南游击队,既打过日本人,又打过国民党。‘文化大革命’中照样被整得呜呼哀哉。”

  “‘文化大革命’是恶人革命,谁整人凶谁整人恶,谁才能爬上去,最可怕。”“是啊,当年那些人整人都很凶很恶。”爹说。“后来呢,毛叔叔?”我感兴趣的是他的后来。八十岁的毛老人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深邃且洞明的,并带着一种饱经风雨的笑意:“‘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到了我现在单位的校办工厂做教学教具。当时学校里办了家教具厂,校长是我做家具时认识的。她家那房家具是我打的。她看我做家具很讲究,就欣赏我。一九七八年‘右派’帽子摘了,校长把我恢复工作的关系要来,让我成了正式职工。我脱下国民党军服后干了很多事情,风风雨雨的,就这样过来了。”“是啊,我们这代人,就这样过来了。”爹也深有感触道。

  “我这一生里干的事情很多,遇过不少有同情心的好人,也遇过一些坏人,”毛领子说,脸上是一种惋惜什么的样子,“我劳教三年出来后,在社会上打流,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遇到的好人比坏人要多得多。”

  “是啊,好人毕竟比坏人多。”爹附和道。“这也是一辈子。”“是啊,也是一辈子。”“一场噩梦啊,老班长。”“唉——”爹很动情地叹息一声。

  我打量着房间里,这套两室一厅房里,最有特点的是墙上有很多个镜框,框着很多张相片,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两口子的、全家福的。我一时看不过来。家里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床铺、柜子和桌子都是老式的。桌子、床铺、柜子都干干净净的,地上也干干净净,足见这家的女人挺爱卫生。垫在床上的毯子,正中间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丁;一床薄被叠得有棱有角地压着枕头,灰黄色的薄被上也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蓝布补丁。这都是用旧了又舍不得扔弃的东西,还证明这家主人要不就很勤俭,要不就很清贫。

  “您一人住?”我试探地问他。“不是,”老人说,望眼墙上镜框里他老婆的相片。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镜框里有张照片,他与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着一件红绒衣,脖子上系了条白丝围巾。“您夫人呢?”

  “她去跳老年舞了,”毛老人说,“她每天早晨都去跳舞,然后买点菜,回家。”“您没和您儿子住一起?”毛老人晃了下头:“不习惯。”毛老人说:“何必麻烦他们啊。由于我,唉,他们的工作都不好。我的大儿子还马马虎虎,小儿子现在下岗了,工厂效益不好,垮了,吃着低保,整天坐在家里,才五十岁的人,有什么办法?”

  “啊,啊。”我爹说。“唉,唉。”毛领子接连叹了两口气。“毛叔叔,您儿子是学什么的?”我想帮他儿子一把。

  “什么都没学,”老人非常痛心的样子望眼我爹,“十年‘文化大革命’把他们废了,不但害了我们,还害了我们的下一代。现在讲科技、讲文化了,他们恰好都没有。”

  “就是、就是,”爹附和说,“‘左’的年代搞的那一套,真害人。”我不吭声了,这样的人,公司里是不会要的,公司里需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毛老人忽然说:“嘿,我夫人回来了。”我回头,不见有人,也没听到声音,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老毛,来帮我提下菜,累死我了。”毛老人出门,一眨眼领着个老妇人进来,老妇人身材匀称,着一身红衣,下身一条黑裤子,一头银发,一张脸像颗瓜子,尽管已是快八十岁的老妇人了,可看上去一点也不老态龙钟,估计是跳舞锻炼的缘故。她手里拿把大红纸扇,应该是跳扇子舞去了。一眼看去,就是个爱俏的长沙老太太。老妇人进来,对我和我爹含着一嘴笑,并点头。毛老人向她介绍我爹说:“黄老先生,当年我们参军打日本人时的炊事班长。”

  爹忙起身说:“你好,怎么称呼?”毛老人说:“她姓苏,哦,对了,老班长,您还记得苏小华吗?”爹茫然地看着毛老人,想了几秒钟后惭愧地答:“没印象了。”毛老人又说:“苏豆壳您还记得吗?”爹说:“苏豆壳那有印象,日军最开始进攻衡阳时,他被炸死了。”毛老人指着老妇人说:“她是苏豆壳的妹妹苏小妹。”苏小妹谦虚地笑道:“还什么小妹,都老太婆了。”爹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谢娃娃、程眼镜……”爹这辈人说话有涵养,没把话说尽。

  我猜到了,就看着毛老人,毛老人瞟眼老伴,望着我爹说:“程眼镜在衡阳被我军自己的飞机射下来的子弹打死后,我把程眼镜口袋里写给苏小妹的信,收好。我从衡阳逃出来,走到湘潭,在湘潭给她写了封信,与程眼镜的信夹在一起,寄给了她。我在信里告诉她,她哥哥苏豆壳和程眼镜都为国捐躯了,还有谢娃娃也为国捐躯了。”

  爹“哦”了声,笑。老妇人为我和我爹添茶时,毛老人接着说:“我也没想她会回信,她信中说,希望我为苏豆壳、程眼镜和谢娃娃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老妇人笑笑说:“我看了他写来的信,哥哥和哥哥的几个同学都为国捐躯了,我就写信给他,要他为我哥和程眼镜、谢娃娃多杀日本鬼子。”“我又回了封信,说我一定会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毛老人说,脸上是那种回忆年轻时代的亢奋,“那段时间,我一没事就看她写的信,她的字写得十分娟秀,让我喜欢。后来我们部队开到雪峰山,与日本人打了一场恶仗,那时日军非要过雪峰山,我们就是不让日军过,打得十分激烈。后来听说,这是中日军队打的最后一仗,日军被我们打死打伤四万多人,不比衡阳保卫战打死的日军少。日本人投降后,我回过长沙一次,只身去童大嘴、钩鼻子、谢娃娃、程眼镜和苏豆壳家一一拜访。我与老伴见了面,当时她十五岁,很美。我一看见她人,就想难怪程眼镜和谢娃娃都喜欢她。”

  我看苏老太太,苏老太太听老伴津津有味地说着这些事,笑着。我从苏老太太的笑容、目光和身姿上判断,她年轻时候一定相当美,不然,战死在衡阳的年轻、俊秀的程眼镜和谢娃娃又怎么会都喜欢她?再打量墙上镜框里的相片,苏小妹年轻时果然妩媚、漂亮。苏老太太不好意思道:“那时我是个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就上了他的当。”

  “哈哈哈哈,”毛老人哈哈大笑“哦,光顾了说自己。黄老,我带您去见一个人。”“见一个人?”爹满脸愕然,举目望着毛老人。毛老人狡黠又幽默的样子一笑:“您一定会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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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再见黑道·下灰色少年黄泥街丢掉自己的女人湖南骡子我们像野兽荒原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