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莫得远重重地叹了一声，关上车窗，对司机刘永锋说：“再快些！”
“司令，我知道你想提前赶到艾书记家。可我快不起来。这车老掉牙啦！”
“你说得对！我也快老掉牙了，满打满算，还有两年半，该淘汰罗，凑合到书记家就成，千万别让我骑胳驻。”
“嗯，我尽力而为吧。”小刘咕噜着说，“要是抛锚，我也没招。骑骆驼嘛，我还真找不来。钟政委的那头胳驼啊，我看就是神仙送给他的。那个老人就是个神仙。钟政委依他的要求，把那头大骆驼送到奇勇连饲养，听说长得可强壮了。”扭头看莫一眼，又说：“司令员，作为你的司机，我也希望你能像钟政委，半路上碰到神仙，送你一头神路蛇，最好是一匹飞马。”
莫得远苦笑一下说：“我也没招，如果你要我骑胳驼，我也得听你的。不过嘛，我要批评你，别小青年老迷信，啥神仙啦，从来就没有救世主！钟政委那头骆驼，分明是一位民族老大爷巧遇而顺水推舟嘛。”
小刘“哦”了一声，说：“没有神仙，那就是运气好。你看，毛主席打了一辈子仗，怎么一点枪伤都没有哇？这真是神嘛！”
莫得远不耐烦了，喝道：“别胡思乱想！握好你的方向盘，别把我们带到牙（邪）路上去了。
标着分区一号车牌的猎豹车继续向前，拐过了几条土路，在一个农家院门前停下来，莫得远走下车，叫小刘回去了。他推开院门，径自走进客厅，坐下来，倒水，抽烟，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随便。艾书记与他共事已经五年，相互熟悉，也就没有了那么多客套，总像兄弟般相处。
过了十多分钟，艾书记的老伴哈依古丽从里屋出来，也不说客气话，微笑着给莫得远杯子里添上水，坐到对面沙发上，轻声问：“老哥，又来叫苦求援？”
莫得远苦笑一下，说：“我现在可不同以前喽，再不会自作多情。我是啊，替人当传话筒来了。你叫艾力伟出来，我给他说，你旁听。”
哈依古丽随即扭过头，提高声音朝书房喊道：“老艾！老艾！你快出来！你的老冤家来喽！”
须臾，艾书记从书房走出来，瞥了一眼莫得远手中的烟，说：“你不是要戒烟吗？我看你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莫得远“嘿嘿”一笑：“彼此，彼此啊。”说着，给艾书记递了一支漠河烟。
艾书记轻笑一声，接过烟，让他点着，夹在手指中，探着身子问有何贵干啊？”莫得远舒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嗳，你别怕，我不是来化缘的，新政委来了，我看比老家伙强，用不着我多操心了。”
艾书记故作怒态，板着脸说：“那你来干什么？烦人。”
“嗨，我才不怕你烦呢。你烦我，就是烦分区的新班子。你可是第一书记啊，不能烦嘛。”
艾书记咧嘴一笑，说：“看来你们新老交替的不错啊，新的不到，老的到，真新鲜。
莫得远“嘿嘿”一笑说：“我是特使啊，香辣政委特意要我来问候你。他说要向你学习致敬。这几天事情太多，让我代他先向你报个到。然后啊，他啾空专门来进见你。
“什么香辣政委，他姓香名辣吗？”艾书记纳闷地问。
莫得远诡秘地笑笑，就把钟国疆在人伙酒会上喝水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又把钟国疆骑胳蛇上任的故事说了一遍。艾力伟听后，仰怀大笑，直笑得捧起了肚子。良久，他爽快地说：“嗯，这个香辣政委有个性，有胆识。他还心细如丝，早就给我打过电话，程序走到啦，现代通信技术这么发达，干嘛舍近求远，非要当面汇报。我敢说，你老莫又是借题发挥，瞒天过海吧。”
“嗳哟，艾书记也成神仙了，能未卜先知，啥也瞒不过你。”“嘿嘿”一阵笑，“就算你看破了，替新政委来上门，不是千该万该吗？”
“该啥哟？”艾书记严厉起来，“不属于你权限的事，还是别插手为好啊。回去你跟钟政委说，我对他很相信，叫他放手干，抽时间我请他喝酒。哦，不，是喝水。”
“我会原原本本传达给他。”莫得远恭敬地说，“书记，你接见他的时候，记得劝劝他，别再坚持做香辣政委，也别再标新立异，骑胳驼的年代毕竟已经成为历史了。你不知道啊，他喝香辣开水，有人给他编了一个顺口溜。”
“我知道啦。”艾力伟没好气地说，“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也不知安的什么心，编排钟国疆同志。你们那儿的顺口溜，已经溜到了地方。我们地方啊，也有好事者，加以改造，真是吃饱了撑的。”
寞得远眉毛一扬，说：“艾书记，你不说，我也知道。和你一样，我的信息渠道也很畅通。烽塔的山来，烽塔的水，烽塔有个钟政委，酒场喝开水，香菜辣椒加驼背，女人哈哈笑歪嘴，保了胃短了腿。这顺口溜更有意思。”
“嗯？你觉得有意思？”艾力伟不解地问。
“噢，我，我是觉得很形象。”莫得远嗫嚅着说。
艾力伟白他一眼，说：“莫司令，恕我直言，你的话里头很有意思啊。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艾书记，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不躲躲闪闪了。”莫得远有些急迫地说，“你对我很了解，我是烽塔分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司令已经当了五年多，各方面反映都不错。王仁厚和我配合很好。不是我自髙自大，他的书记，当然是第二书记，实际上是我替他当了。现在嘛，他退了，钟国疆来了。我想嘛，你替我说说话，就由我继续当烽塔地委常委，名正言顺，才能更好地为分区官兵和边疆人民作新贡献。”
艾力伟心中非常吃惊以至于半天没说话。莫得远未免心虚，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他忽然哈哈大笑，起身急速踱步，一边调侃道：“莫得远先生，你真是想得周到啊。你继续当常委？嗯，我可以考虑。”
莫得远一听，立即跳起来，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艾书记最讲老交情了。事成之后，一定重谢。一定为你鞍前马后，竭诚服务。”
“哼！”艾力伟冷笑道，“莫得远同志，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很不好意思，我不得不告诉你，谁人常委，不是我艾力伟说了算的。要全体常委们一致通过才行，还要报大疆省委。”
“这个我也知道，走个程序而已。常委们还不是看你的眼色行事……”
“快别这样说。”艾力伟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向来讲民主，一切按民主集中制办事。”他坐下来，盯着莫得远，正色道：“老莫啊，作为第一书记，我有责任批评你。你这样可不好啊，要犯错误啊。钟国疆刚来，你作为老司令，无论如何，该做的是帮助，而不是争夺。你说他是香辣政委，骑驼上任，千里巡边，五天等于七百二十小时。这都说明他把自己当做了烽塔传人，已经在为分区官兵着想了嘛。我还听说，他和王仁厚一起站岗，站了三个小时。他不适应这儿的气候，感冒发烧了，还带病工作。多好的同志啊。我们要帮他嘛。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全是真理！”莫得远心中不快，以奉承为讥刺，“我也是想更好地为党工作，手中有权了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嘛。我的抱负不算大，就是要把烽塔分区的破草帽甩到太平洋去。你知道的，现在都把账算到我头上了。好啊！我撑得住。莫得远把分区部队弄弱了，再把分区部队弄强了。这叫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书记，我把你当知心人，放胆说了想法，仅仅是想法，行不行，你酌情处理。你是第一书记，给你暴露真实思想，也属正常。请为我保密。”
“你放心。”艾力伟掩饰住内心的不悦，微笑着说，“我会忠于朋友，为你妥善保管。我还有个会，你回吧。给钟国疆接风你一起来。”
莫得远没想到，艾力伟会这么直接地拒绝了他这位同他共事五年多的老朋友，等于给他的老脸上抹了一把灰，心中怏怏不乐，回到分区，不想进钟国疆的办公室，就在宿舍给他打电话，把见艾书记的经过说了一遍，虽然没有添油加醋，却是噜里八嗦。钟国疆不知底里，也不多想，说了声谢谢，请他参加分区常委特别会议，又叫他再请一下王仁厚参加会议。他便给王仁厚打电话，王过了一会才回话，婉言谢绝了。
王仁厚是明智的，退了就是退了，员外就是员外，何必再进那个拥挤不堪的常委会议室？要知道，他在那把党委书记的宝椅上，已经坐了九年差三个月。椅背椅面已经磨损了，磨光了。他的烟味和汗味也潜移默化到了椅子的各个部位。俗话说得好啊，人走茶凉。这是客观规律嘛。人走了，还期望茶热，岂非妄想？再说了，钟国疆已经跟他说了这次特别会议的主要议题，要解决烽塔分区近几年来日积月累的种种困难和杂七拉八的问题，为尽快扔掉破草帽群策群力。说起来，实在羞愧啊。自己在政委、书记这两个角色上厮混了近十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并非自吹自擂，有三千子弟兵的火眼金睛盯着嘛！遗憾！遗憾！结局竟是这样残酷。这些年发生了事故案件小五十啊！告状、检举信大四十！原因教训不止总结了多少次，可谓循环往复。许多人都笑话说，他要继续坐在那把宝椅上的话，一定会以至无穷。现在他想起来就心有余择。他知道，钟国疆肯定会害怕重蹈覆辙，全分区的官兵没有谁不害怕。贫穷落后的破草帽压得大家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啊。钟国疆接了这个烂摊子，要召开常委特别会议，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显然要对症下药，把住了脉搏，令人叹服。可是，他太年轻，大机关呆得久，初来乍到，缺乏部队工作经验，能不能踢好这头一脚，燃亮这第一把火？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思前想后，王仁厚到底放心不下，不进那个令他汗颜的会议室是定了。可是，不列席不等于不旁听啊。刚刚离任，心思还在部队，总觉得自己还是分区的一分子。上次在五台山，那样对待黄亚东，因为抽了一个下下签，刚巧黄来电话，情绪转移，就拿他出气。回来之后，已经黄道歉。黄也没在意。钟国疆虽然保证过，要当好前任的好后任，后任的好前任。他到任也有半个月之久了，还是金口难开，搞不清他的手中有粮没粮，使他这个老前任心中老不踏实。他把头抬起来，走到大衣柜前，取出旧军装换上，在穿衣镜前拢拢细疏灰暗的头发，做了整理服装的动作，毅然走出家门，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机关办公楼，蹑手蹑脚，走到常委会议室的后墙下，隐进白杨树丛，悄然无声，侧目窥视，侧耳细听。
常委会议室里异常热闹，九名常委正在各抒己见。
陈大双副政委还是一口山东话，率先发言：“我刚休假回来，在我们第八任政治委员召开的正规的第一次常委会上，我要开两炮。第一炮，分区部队现在是后有追兵前有强敌，恐怕要四渡赤水才能冲开血路啊。第二炮，烽塔军分区这支具有光荣传统的部队，快要接近崩溃的边缘。松、散、懒；脏、乱、差。精神滑坡，如果再不妙手回春，恐怕就无可救药了。怎么救？怎么治？我听政委的，听书记的。”
张秋生参谋长紧接着发言，语气还是那样呛人，样子有些激动以至于有些措辞不当：“陈副政委刚才说得好，烽塔分区的现状实在堪忧，凡是有一点正义感的人，都是心如刀绞，寝食不安。你看看那个部队管理，啊！成什么样子了，酗酒的，袒胸露肚的，伏肩搭背的，还有泡妞的，都他妈快成乌合之众了。思想政治工作形同虚设，政委，我说的是以前的政委，教导员，指导员，都像是吃干饭的……”
邵兴邦副司令员听得非常刺耳，用眼瞪着他，连咳两声，他停顿下来，看着邵，邵朝他滑稽地笑笑。
魏德文敏捷地抓住了这个时机，语带讥讽地说：“张秋生同志刚才说的好，这几年分区部队事故多、案件多、告状多。思想政治工作确实疲软。我愧对党委、愧对机关，愧对全体官兵。因此，我提议，今天的常委会，要庖丁解牛。比如说，我们招待所脏、乱、差，招待员懒散、失职、没礼貌，服务质量糟糕。客人来了，尤其是基层官兵来了，怨声四起。地方领导，上级首长机关的人，都不愿意在这歇脚。家属子女们都莫名妙，这些年怎么分区大院里头见不到生面孔了，有些鬼都不上门的味道了，到底为什丄？是否这些地方的官兵思想都黑了，腐化堕落了？再比如，生产经营，这个地方开公司，那个地方出租门面房，折腾了好几年，没拿回来一分钱，反而背了一屁股带两肋的债，又是为什么？会不会有些官兵精神滑了坡，思想意识成了烂菜帮子？我就说这些，说多了就不灵了。”
钟国疆悄悄的把视线移到魏德文的脸上，两人的目光碰撞了，相互报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任长城大概被魏主任的一番激烈批评弄得心绪有点乱，不无紧张地说：“前面三位同志说的都是客观情况，我就后勤工作讲几句。这几年生产经营确实得不偿失啊，负债累累。所以，部队的官兵叫我后穷部长，我一点也不生气。大军区机关一个朋友跟我说，有个老首长跟他说过，军队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思路不正确，军队生产经营培养了一批新资产阶级分子，我不敢说咱们分区就有新资产阶级分子。但我敢肯定，分区的生产经营造就了一批违法乱纪分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我建议，以最快的速度、尽最大的努力刹住歪风邪气，尽快把我们后有追兵前有强敌的被动状态扭转过来，营造出一种坏人坏事坏现象后无退路前有死路的大好局面。”他憨憨一笑，接着说：“不好意思，办法嘛，我苦思冥想，也没得出要领。请大家指教，特别是钟職委钟书记，要当诸葛亮。”他朝钟国疆“嘿嘿”一笑：“钟政委，听说你熟读兵书，我相信你一定有锦囊妙计。”
黄亚东的发言非常简捷：“部队形势不好，大家都有责任。合力突围，是最佳办法，也是必由之路。我有三条建议：节俭，养神，换装。”
啊！这个装备部长不简单，钟国疆心中暗暗惊讶。他的发言这么简练倒说明不了什么，但是他的建议竟然与我的锦囊妙计相接近，令人赞叹。
哈瓦买提副司令员最后一个发言，这是他的习惯。他用民族普通话慢条斯理地说：“分区部队嘛，这么些年，不景气。老不行嘛，都不喜欢喽。再不换换血，就放翻了嘛。换血嘛，要花钱，要动用人力、物力，要费好大的劲，必须齐心协力，不能貌合神离，也不能打乱仗，要形成合力，要有核心。这些年地方的领导，特别是民族的领导，总是问我，分区领导是不是不团结。我总跟他们说，没有那回事。今天，当着钟政委的面，我要直抒己见。我们内部就是不和睦，不敢说是内讧。但是嘛，疙疙瘩瘩经常有。我和同志们一样，希望钟政委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掉破草帽，烧毁烂摊子，照亮我们的新征程。”
莫得远并没有认真听取各位常委的意见，他们说的话对他这个老司令来说，已经很老套了。他觉得有些乏味，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钟国疆，而钟国疆装作没看见，一直平心静气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同志发言。莫在心里说：钟国疆啊，你年纪轻轻，别装老道，看你老能沉得住气。
邵兴邦和张秋生不约而同地盯住莫得远，请他讲话。莫得远不能推辞，清清嗓子，又咳嗽了几声，开始谈他的意见。他讲的话很长，有些拖泥带水，平常常委们都觉得他说话不像一个军事领导，他改不了，也不想改。因为从理念上他坚持认为，话讲的长，说明思维水平高，领导能力强。当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钟书记，各位常委，我来说几句，全当抛砖引玉，最后请钟书记，我们的钟书记做总结，做指示。我认为，大家刚才讲的，都是客观事实。但是有失偏颇，分区这几年还是有成绩的，不要说得一团漆黑。一团漆黑对大家没啥好处，对我也没啥坏处。当然了，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所以，多说问题，也没错。刚才嘛，大家都说了，问题很多。我不再说了，不想多罗唆。我就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多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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