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夜半更深，挂在半空的上弦月像一牙哈密瓜，也像一只香蕉。看着看着，发现它更像一个胎儿，正在母腹中发育生长。忽然，从左右两面飘过来几片乌云，向那胎儿掩袭过去……
一点多钟了。烽塔营营长蔡和飞和教导员展小虎还没有睡觉，躺在硬板床上，相互交流带兵经验，忘了疲倦，也忘了时间。
第八届党委第一次全会刚刚开过，那架势使人觉得，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谁敢吊儿浪荡，谁就没好果子吃。元旦刚过，春节就要来临。钟国疆来了，休假制度一下子落实了，干部志愿兵们下山的下山了，休假的冋家了，这节骨眼上，当主官的不得不枕戈待旦。以前，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所有边防连都一个球样，全都有案件事故，谁也别笑话谁。现在嘛，歪风邪气蔫了，正气昂起头颅。你别说，累点辛苦点，还蛮痛快。
两人推心置腹，话很投机，说个没完，都觉得相互间似乎天生有缘，同年人伍，在同一个连队任过连长指导员，一起在这个营10多年了，性格、作风、业余爱好都很近似。两人都有三爱：爱兵，爱边防，爱老百姓。两人也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官场通常都很忌讳的“抗上”。在上级面前，每每直言不讳，尤其遇到批评的时候，敢于仗义执言，据理力争。因此，不少领导不太喜欢他两个。一些机关工作组对他们评价也不够好。在莫得远眼里，他两个都是称职但不能委以重任的主。
钟国疆来后，在常委会上听奠得远说过他们的情况，心中感觉有失公允，就叫干部科长权胜利给他详细汇报两人的经历、阅历和工作表现。权胜利知道这位新政委的领导方法和思想方法，记住了这位新政委在老猎豹车上给他的训教，不敢不说实话，汇报比较客观、真实，说蔡、展二人很能干，也很敬业，毛病嘛，就是有点抗上，其实是敢于发表不同意见。要说他们不能重用的话，未免有失偏激。钟国疆听后心中有了数，吩咐权胜利进一步对蔡、展两人考察培养。权胜利顺水推舟，颇为用心，侧面给两人传递了内情，要两人心中有数，加倍工作，用成绩来感谢首长关怀。
权胜利的话非同寻常，蔡、展二人虽然一向不善揣摩人，对他的嘱咐却也不能不往心里去，反正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躬行。反正这么多年他俩都是刺头刺猥，得不到提拔却也不能叫他们向后转，他们领导下的烽塔营可是事故最少，特别是没有发生过犯罪案件。现在，突然间听到有首长刮目相看，权科长没有说是谁，他们也不想费脑子瞎猜，哪个首长都是首长，用不着琢磨是谁，就照权科长嘱咐做得了。两人憋着一股子劲，开玩笑说，要以诸葛军师为榜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全心全意地贯彻落实分区党委的锦囊妙计，营里的全面建设呈现出良好势头。两人丝毫不敢懈怠，反而加班加点地工作开了，不是废寝忘食，就是闻鸡起舞。
蔡和飞原本一张白皙的脸庞，从军校毕业以后，到边关工作十多年，风吹雨打，早已染上了黝黑。脸上布满了边关的风霜雨雪，一看便知他是山里人，边关人。尽管如此，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很好。无论多么艰苦，也不管吃多吃少，吃好吃差，他都坚持不懈锻炼身体，所以一直有一个偏瘦却很结实的体型，总让那些有着女人一样鼓肚皮的同学们叹羡不已，走在大街上更让那些大腹便便的小老板、大经理，大款大腕们嫉妒三分。
权胜利给钟国疆说，蔡营长的军事本领能和士官班长们一争高下，还说蔡和飞现在更加勤奋，更加卖劲，下边防从不提前打招呼，给汽车备足油，给人备足干粮和水，悄悄出发，突然袭击，他美其名曰给基层官兵一个惊喜，什么前哨班、驻勤点都是他时常吃碰饭、歇小脚的地方。不过他还是保持了以前的工作作风，不爱咋咋呼呼，一点也不婆婆妈妈，批评连队主管的时候还是和风细雨。尽管这样，连队主官们还或多或少有点紧张，因为他有着一双火眼金睛，心细如丝，啥地方有了毛病和问题，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连烟头啊、纸屑什么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最使人叹服的，是他对本营防区情况的了如指掌，哪个地方有野大葱，哪个地方有野百合，哪一个山沟石头多，花草旺，哪个地方经常出现狼和狐狸，别人都说不全，他却一清二楚。
展小虎是高干子弟，他的父亲曾经是烽塔分区的副司令，但是他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气都没有，为人谦虚，处事谨慎，工作细致，对人落落大方。他和蔡营长紧密配合，无论干什么，都是相互补台。他有一种爱好，喜欢和官兵打成一片，经常和战士们打篮球。每当战士们投进球的时候，他都着意地说一声：“好球！再来！”
展小虎比蔡和飞还喜欢往边境线上跑，骑着马走遍了全营的临时性值勤点和季节性值勤点。月课教育，他一场不拉，一个连队也不漏。他总对人说只有站在边境线上凝神注视着邻国的山河，心里才踏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解开的边防情结。这是因为十年前，他就在这个边防线上经历了一场生死的遭遇。
那是1996年春天，就在这个营的防区内，地方公路部门误将里程碑栽进了争议区，引起了双国的抗议。在国家外交部的斡旋下，双方才达成谅解。分区机关正式下达命令，在两天内将里程碑全部拆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当时，作为副指导员的展小虎，带领8名战士担任接应任务。连长蔡和飞带领12名战士去拆除里程碑。正值天寒地冻，地面坚硬如铁，9个里程碑12个人整整拆了一天。展小虎在接应点等了5个多小时，仍然不见蔡和飞他们回返，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急急忙忙带着战士们急行军，在茫茫雪原上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展和飞他们，吓得惊叫也不会了。
12个人全部僵直地躺在地上，斜卧的、肌着的、蜷曲着的，各种可怜可悲的姿态令人心惊肉跳。再看他们的脸和嘴唇，巳经变成青紫。
展小虎痛心疾首地疾呼道：“快！快呀！把他们叫醒！快叫醒他们呀！”
8个战士立马扯起嗓子来喊，又一个一个地推揉翻动。然而，没有任何反应。蔡和飞他们差不多都冻僵了，失去了知觉，哪里是几声大喊几下推动就能苏醒的。
展小虎当机立断，命令把他们全背回去。9个人一人背了一个，另3个分别加在了力气大的战士身上。一路小跑，赶到接应点，塞进八座车，急如星火地赶回了连队。
当蔡和飞他们在火墙旁恢复知觉的时候，展小虎和他所带领的8名战士方才舒了一口热气，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战场自救的故事很快在部队传成佳话。不用说，展小虎得到了上级机关的表扬，升任为指导员，连队也被评为官兵关系模范先进连。
蔡展二位没有踌踏满志，而是甩开膀子大干，准备彻底甩掉落后的帽子，建设金卡边防连组建40年来第一个标兵连队。经过连续4年的艰苦奋斗，连队的面貌总算焕然一新，虽然未能跨进标兵连队，但取得了许多荣誉，两人双双升迁。前年，两人分别成为副营长和副教导员。今年8月也就是钟国疆到任后的第三个月，两人又分别升任为营长、教导员。
通过权胜利，他们知道了之所以五年多时间晋升两职，这是分区党委用人奉行公正、公平，公开原则的结果。权胜利向钟国疆负责，对钟国疆在常委会上极力保荐两人的事守口如瓶，两人全然不知。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不知道更好，他们用不着去算感情账，只要怀着对党组织的感激，一心扑在工作上就行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两人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准备再攀高峰的时候，一个压根难以预料的事故，像小孩子撒尿一般，淋到了他们头上。
蔡和飞和展小虎躺在床上越说越激动，全然不知外面的天空已经下起了淅沥细雨，紧接着飘起了雪花。那雪花越飘越大，月亮和星星都被抹去了，四处陷人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匹马飞快地奔到了加布拉克特季节性值勤点，从马上跳下两个蒙面人来，毫不犹豫走到马厩旁，打开了栅栏门，将18匹军马赶出厩来。返身骑上他们的马，催赶着那18匹马，一直赶进了一个长满芨芨草淌着溪流的山沟里。那山沟，在连队防区图上，被标为鬼难通。战士们说，这山沟芨芨草极茂密，溪流虽小，却难测深浅，因是争议地区，从来没有踏堪过，不论是谁，巡逻至此，总要凝视片刻，不无畏惧地感叹几声，扭头离开。时间长了，大家就把这个地方看得非常神秘，想出了鬼难通这怪吓人的名称。
值勤点的6名战士都在呼呼大睡，越刮越猛的风，越下越密的雨和雪，使他们放松了应有的警惕。
18匹军马猛然脱离了一贯有条有理的管束，脱离了温暖而熟悉的厩房，置身于阴冷如剌的雨雪之中，又受到接二连三的粗暴鞭挞，受惊了，发怒了’要挣扎，要活命，在这个山沟中越跑越快，一直跑进了见国境内。
天，渐渐地亮了。起床号又嘟嘟奏响。蔡和飞和展小虎像往常一样，站在了队列的前头，参加早操。
早操还没走完，只见一匹马飞奔到了跟前，跳下一个人来，火急火燎地报告说：“不好啦！军马丢了！全丟了！营长！快去追啊！”
“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跑的？怎么跑的？”蔡和飞和展小虎一连问了三句，分不清谁说了哪一句。
“不知道！没来得及査，老兵范进叫我先来报告。”那战士气喘吁吁地说。
“老展，我马上带人去，你在家坐镇。”
“就这样！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越境了，得马上上报啊”
“是不是再等等？军马丢失是要吃处分的，万一没有丟失呢？”
“正因为要受处分才得报啊，不要把一个错误弄成两个错误啊！”展小虎的口气很坚决，“我听说，钟政委平生最恨弄虚作假满口谎言的人了。我们可别往枪口上撞啊。
“话是不错啊。以前，尻子上的屎太多，领导们老想捂住屁股。现在，风气好转了，当然要有喜报喜，有忧报优。可是，万一是虚惊一场，你先报不也是谎报嘛。”
“性质不同啊，后一种不会挨处分，只会挨克。前一种可是不敢马虎啊。”
“好，你看着办吧。我走了！”
蔡和飞从战士手中接过马缰，带着一排长和两名战士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来到值勤点，前后左右上下都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只是看见偌大一个马厩空空如也。本来，18匹马集体奔走，无论如何，要留下大面积马蹄印。可惜，大雪纷飞，掩盖了所有的痕迹。这一下可把蔡和飞急得满头大汗，那汗珠从额头滚到脸夹上，又从脸夹滚到脖子里，他也顾不得擦。18匹军马不知去向，极可能巳经越境，看来一起涉外事故已经发生多时了。他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而对展小虎的果断赞叹不已。
展小虎与其说是智慧，不如说是诚实，他干脆利索，向团政委狄仁雨报告。
狄仁雨听了，不由大叫一声：“糟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狄仁雨如此着急，并非缺乏处变的能力和素质，而是想到了与邵兴邦干仗的事情。要知道，当时，他打电话报告钟国疆的时候，邵兴邦当面汇报的时候，钟国疆都非常静，一点儿也没发火，全然若无其事一般。可是，没隔几天，一个黑压压的夜晚，天空还飘着中雨，钟国疆驱赶走着他那老掉牙的猎豹，不期而至。先在团部招待所住下来，再叫万有生打电话通知政治处主任卫国强。
卫国强同万有生是老乡，私交颇厚，开始还以为他又开玩笑吓唬人，两人相互搞恶作剧，已是习以为常。听万压低声音说：“别马虎，这回真不假！”他才紧张起来，立马给狄仁雨打电话，叫他赶走快到招待所去，分区最高政治长官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是念啥经，亮啥剑来了。
狄听了，顿时心中发毛，但不敢怠慢，来不及多想，叫卫主任先去应付，他随后就到。来到招待所，走到8号房间门前，狄有意驻足侧听，屋内正在谈笑风生，心中似乎轻松了许多，整整服装，提提精神，喊道：“报告！”听万有生应了一声：“进来！”他便推开门，“啪”的一个敬礼。钟国疆还了礼，热情地说：“狄政委，请坐啊！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这一说，狄仁雨本有些放松了的心又提起来了，支吾着说：“不，首长，啥，噢，请首长批评指正。”
钟国疆叫他坐下了，自己却站起来，表情一下严厉了，单刀直人地说：“敢于请求批评，我很高兴啊。我和万科长突然袭击，不为别的，就是专门批评来了。狄仁雨同志，卫国强同志，你们很辛苦，团里工作已经大有起色。这些不说了，跑不了。万科长，后面的话，你细致地记录在案。”
万有生下意识地朝狄仁雨瞅了一眼，打开了笔记本。
钟国疆的语气更冷了：“狄仁雨同志，你和邵兴邦同志闹别扭，组织上已经查明，责任主要在你。前面，我忍着让着你，因为我还来不及对你做出肯定。你现在是先进个人哦。我就不怕你再吹胡子瞪眼睛了。”
卫国强一听，起身要走，钟朝他摆摆手，含蓄地说：“走哪儿去呀？听听无妨，为将来做准备嘛。”他只得重新坐下，硬着头皮旁听，实际是陪同挨批。显然，香辣政委是要扩大再生产。
狄仁雨脸红脖子粗，心中满是委屈和愤激。
钟国疆早巳看到了他的表情，旁敲侧击地说：“喜欢自高自大，又喜欢自以为是，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缺陷。狄仁雨同志，我问你，为何要与邵副司令顶牛啊？”
狄昂起头来说：“他来势汹汹，显然想对我亮剑，我就不服。”
“哦，他对你亮什么剑啦？青锋三尺，还是丈八长茅？或许还有西洋的古老长剑？”“这，这……”狄嗫嚅起来，“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那你凭捨说他对你亮剑呢？”
狄沉默不语。钟再问一遍，他低下头说：“是我猜测的。”
“那你又凭什么猜测呢？”
“凭，凭……凭他说的话。”
“他说什么话了，要砍你的头，还是要卡你的脖子呀？”
狄急忙抬起头来，说：“不，不！邵副司令没说，没说什么。”
“算你诚实，能够给我真话。他没说什么，你说了什么呀？”
“我，我说，说的不少。我们的头不让他砍，脖子也不让他扎。还说，我不是河北帮。啊哟，钟政委，你就别循循善诱了。我错啦！”
“你错在哪儿啦？”
“主观臆断，无端猜测，自高自大，顶撞领导，对首长机关还有上级党委不……”“别往下说了，我不想听得太多。你知道该怎么做啦？”
“知道了！首长请放心。”
“那就好。万科长，把记录还给狄政委。仁雨同志，你要认真看几遍，再仔细地想想。想不通，向我讨回公道。想得通，也向我报个信。时间长短由你来定。我恭候你的佳音。”
“是！”狄边接过记录边起身说话，“请首长放心，知错就改，有错必纠。狄仁雨知道，你给我留足了面子啦。常委会上，啥会上你都没提过，专门来当面教导我。我还等啥呢，就现在，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敢了。否则，提头见你。”说完，从笔记本上撒下一页纸来，从万有生手中拽过钢笔，沙沙沙，写了几句话——邵副司令，首长好！
狄仁雨向你认错，请首长原谅，以观后效。
写完了，让钟国疆看。钟不看，其实，他早已看清楚。狄就交给了万有生。
“就这样吧！今晚的特别造访到此结束。我们走啦！”
电话铃声再次震响，狄仁雨一个激灵，缓过神来，抓起放话筒，平静地说：“哦，展教导员啦，你别急。我来安排。等候我的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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