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空阴霾四起。但是，东方地平线那边射出一片朝霞，顽强地射向苍穹，驱走了漫无边际的黑云。梅高洁和熊大军连长、傅戴军指导员神情肃穆地并列站在卫边诗的坟墓前，泪水噙满眼眶。
昨晚上，梅高洁于熄灯前赶到这个连队，吃了点馒头，就查看连队档案，在连史上查到了一段令她悲恸的记载。
卫边诗终于挣脱了病魔的折磨和欺凌，心怀遗憾和疾恨，走了，走远了，走在阿吾斯奇的田野上，走在祖国的边防前线上。
卫边诗死得光荣，死得坦然。唯一的牵挂就是边防建设。他留下了令人震撼的遗嘱：请把我的骨灰埋在阿吾斯奇连队的双湖边，让我日日夜夜看守着祖国的边防线。多年之后，只要我这小小坟墓不被狂风暴雨所破灭，就可以为大家提供一个方位物，成为边防斗争的物证！
火化，是新风俗，在当时的大疆省还未普及，加上双边关系剑拔弩张，当然不能明火执仗，卫边诗的家人通情达理，同意组织的安排，选择在深夜火化了卫边诗的遗骨，悄然无声地运到双湖边上的一个小山丘上。
时间老人深深地记住了这位为国守边又为边防献身的好领导。
1979年2月1日，距离新中国的传统春节还有10天。
夜茫茫，黑压压。天空乌透，张嘴不见白牙。寅夜时分，双湖边上那座小山丘上，一群身着便衣的人们，满面悲戚，小心翼翼地举行着贫寒却又非常庄严的葬礼，先恭恭敬敬地把骨灰盒朝着偏北方向安放好，接着平平正正地放上一副红色领章和五星帽徽，最后盖上了一面中国共产党党旗。
山河悲凄，大地怜惜。苍穹抖抖瑟瑟，下起了小雨。小雨忍不住悲痛，越发号啕，引来了狂风。狂风带着雪花，吹拂着大地，土壤被冻僵了，硬如坚铁，锄镐失去了威力，叮当作响，却凿不开窟窿，边防的土地似乎不忍心接纳这位过速之客，想叫这位一片红心报边疆的戍边人返回阳间。
朔天雪地，雨点成冰，周围没有松土，又没有带土来，照家人意愿，大家从四处敲起一些石头，堆砌成简单的坟墓，算是叫卫边诗安息了。
没有急促炸响的鞭炮，也没有洁白如银的花圈，更没有呼天抢地的哭丧队伍，还没有高高耸立的纪念碑，唯有家人们压抑的悲泣和悲痛欲绝的告别。
妻子万年婵欲哭无泪，撕心裂肺地说：“边诗呀，你好好睡吧！劳累多少年了，也该睡个痛快觉啦。你的年婵走了，娟妮和向边也走了，还是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了。你爱边关，随你的意吧。边关风大，雪也猛，你不能再马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呀”
娟妮抽噎着说：“爸，亲爱的爸——爸！女儿明天回北京了，抽时间再来看望你。你要托梦给女儿呀，女儿要你再背着看国门！呜呜呜！”
卫向边收住了泪，坚强地说：“父亲，你睡吧！儿子跟妈妈、姐姐回去了，在北京等你回家过春节。你放心，明天会更好。”
连队干部战士们哽咽着说：“首长，你安息吧！我们一定踏着你的足迹前进。”武装部的领导们悲痛地说：“边诗同志，好领导，你走吧。武装部的工作你就放心，边防斗争你也放心。”
从此，双湖地区就树起了一座特别的坟墓。这坟墓里的人同活着的人们一样，非常清楚，双湖的意思是双边控制的湖泊。奇勇山旁边有两个天然的山地湖泊，当地人称作姐妹湖。当时，中国和苏联双方的实际控制线，就是以两个湖泊中间的丘陵为界。中方控制南湖，苏方控制北湖。
卫边诗在北京总部机关就从事边防工作，源于这个特殊的边防情结，他到钢塔市武装部任政委之后，经常到边防线上调査研究，以边防工作为乐事。后来，他到阿吾斯奇边防牧区支左支农，一做就是两年，充分体验到了边防斗争的严峻，深深地认识到了边防斗争的深远意义。铁堤冲突的余波未敛，阿吾斯奇处于中苏争议地区的边沿，当地边境线不断发生被苏军蚕食的事端，边境人民惶恐不安，边境斗争尖锐而复杂，而不平等的边界状态更让卫边诗痛心不已，又愤愤不平。应当说，他早就铁了心，要永远固守在伟大中国西陲的边防线上。
默哀完毕，三人骑马返回连队，一边走一边议论。傅戴军颇为自豪地说：“梅干事，卫边诗政委在天有灵，可以含笑九泉，安心长眠啦。我跟你说吧，我们连队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他为榜样，传承着他爱祖国、爱边防、爱边关的奉献精神和以边防为家、为边防献身的边防情结。”提起马鞭朝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一指，接着说：“那就是我们开设了多少年的季节性执勤点，每天都有官兵陪着先烈站岗放哨。
先烈并不寂寞啊
梅高洁随即策马跑到跟前一看，猛然想起，若有所失地说：“我真该打，怎么忘了。这儿我和钟政委千里巡边时来过的嘛。当时，钟政委还说过，烈士安息难啦，我们对不起先烈啊！你们记得不？”
两人想了一下，熊大军说：“我记起来了。钟政委还说，一定要让烈士也过上好日子。”转向傅戴军：“老傅，你就别想了，当时你不在，去城里跑老婆工作的事了。”梅高洁马上问：“傅家公子，老婆有饭碗了吗？”
“有啦！”傅戴军高兴地说，“不是当着你的面吹捧谁，这事还真多亏了钟政委。老熊知道，我为老婆找工作不知跑了多少趟，两条腿都跑细了，还是个一无所获。嗳，没想到，去年春天，民政局芦局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工作指标，税务局统计员，问我感不感兴趣。我说，这不是天上掉陷饼嘛，税务局，人们都说是大灰狼。福利可好啦，怎么会轮到我这边关大傻兵头上呢？芦局长哈哈大笑，说：‘你们啦，都被破草帽压破了胆了，啥都不敢相信。现在不同啦，你们的‘香辣红政委’厉害，为你们拼命，是分区的形象大使。如今这世界上啥最值钱？形象嘛！形象就是晴雨表，温度计，方向盘，还是股市。一定要晴，要温，要正，要牛，来不得阴雨、冷酷、歪斜和熊包。钟政委是前者，分区部队也就成了前者，后者被钟政委打跑了。地委发了专门文件，有了工作指标首先要考虑边防军属。你感兴趣就马上来。别嫌弃哟，你们教导大队大队长庆永生的老婆王丽英都来三四年啦，当上科长喽。’不用说喽，我马上跑去了，真是个大馅饼，把我和老婆子甜掉了牙。”
“嗳，这么个大馅饼，你没有给钟政委分一块吗？”梅高洁风趣地说，“知恩要图报嘛。”
傅戴军摸下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按理应当送给他一块，可我听说，乔其楼给他送茅台酒，差点被他砸了，不敢冒失喽。”
梅高洁说：“幸亏你不敢了。要不然，你就别想再进步。我替钟政委宣传宣传，他可是包公，吃的是清白饭。”
熊大军说：“这说法可谓如雷贯耳了。凭本事吃饭，才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先烈啊。
傅戴军忽然想起，嚷嚷道：“梅子，差点忘了，我和老熊商量过几回了，想为卫边诗烈士修葺坟墓，这完全符合钟政委让烈士安息的指示，但是我们连队还不富，没多余的钱，请求分区机关帮助解决，请你代为申请，好不好？”
“没问题！钟政委跟我说过，西朔军区向秋丰副政委跟他说，给烈士花钱怎么都不为过。你们放心，我一定帮你们圆梦。”
回到连队，梅高洁接到了郭大成的有线电话，叫她赶快赶回分区，钟政委要开常委会专门讨论红色巡逻线的事情，会上要专门听取红色资源的搜集情况汇报。梅高洁不敢稍有怠慢，立即告辞，还是乘公共汽车赶回了烽塔城。
掌灯时分，她打开了自己的单身宿舍门，刚刚放下军用挂包，郭大成就打来了手机，叫她马上到办公室凑情况。她急忙洗把脸，拢拢头发，再吃了一包方便面，就跑向办公室。
万有生和郭大成正在门口等着，一见她来了，就叫她跟上，走进了魏德文的办公室。显然，这是要挑灯夜战，为常委会做好准备。自打钟国疆上任以来，机关加班多了，原来那种消极怠工、敷衍了事的风气一扫而光。大家都觉得很紧张，但心中舒坦得多了。因为钟国疆不喜欢白天的工作晚上做，更不喜欢表面文章。从到任伊始，就拒绝看无病呻吟的材料。要求四大机关提高八小时效益。业余时间回家陪老婆孩子，单身汉呢，利用茶余饭后多充电。魏主任说得好，快乐并不是来于轻松，不快乐也并非来自于紧张。快乐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心情舒畅。而不快乐却有多个原因，那就是压制、霸道、歪斜、污浊、贪婪……
魏德文和段明奎已在等候，老亦涛家属临时来队，最后一个到来，魏德文还没等他坐稳，就叫他先说说想法。
老亦涛也不推辞，咧嘴一笑，表示领会了首长的惩罚，接着说：“红色资源搜集整理工作按分工是宣传科牵头、组织科协助、其他部门配合进行的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任务，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好事必须办好。郭、梅两位干事跑了好几天，非常辛苦，资料基本搜齐，先介绍一下吧。”
魏、段两位表示可以。梅高洁就汇报了她搜集的资料。大家深受感动，称赞做得好。她心里的紧张一扫而光，对自己说：真没想到就这么痛痛快快地通过了。
郭大成的汇报也有板有眼，一边关货郎的故事非常有趣。说的是几十年如一日，为温香边防连官兵义务送货的陈友兵，边防官兵们送他一个雅号一边关货郎。一年前就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边防百姓节目。陈友兵有一大串故事：2000年冬季，烽塔地区漫山遍野雪狂成灾，路被雪魔切断了，陈友兵一个人拉着两爬犁小百货，在茫茫雪海中前进，一直走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出现在渴望他到来的全连官兵面前，整个儿变成了雪人……
郭大成讲完了这个故事，等着大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魏德文叫他再说下一个。
他喝口水，说：“哈萨克兄弟守边防的事迹也是脍炙人口。请首长和同志们听我慢慢道来。”
“不能慢了。”魏德文看着手表，“已经十二点多啦，明天还要工作。简明扼要点，回头各位再细看稿子。”
郭大成转得快，急忙把三兄弟的事浓缩起来说了个大概。烽塔军分区有个光荣的哈萨克族军属之家。兄弟三个亚巴西、吉克斯、奥维姆，一个接一个参军，一个接一个来到烽塔，一个接一个下到边防连队，一个接一个在边关艰苦奋斗，苗长成长。
三位民族亲兄弟都当边防军人，同守祖国西陲边关，无疑是祖国万里边防线上的一道靓丽风景，当作为美谈佳话，广为宣传。
大家都没吭声，郭大成接着讲下一个故事。
忠于边关的老黄牛。这头老黄牛是孔雀连的老革命。这个连队1963年组建以来，吃水一直是连队建设的最大困难。曾在距离连队三百米远的地方打过一口井，可水位很快下降，紧接着干枯了，必须到三公里外的地方去拉水。于是，官兵们不断轮换着去背水。太费人事太费气力，连队主官们想出了用牛拉水的新办法。于是，拉水的牛来了，不久，壮大成为一支拉水牛队。老黄牛就是这支牛队伍中的杰出代表，先进工作者。它从1985年到2002年，整整为连队拉了十七年的水，这可是评选先进典型的重要条件。它是第一头也是唯——头纳人连队编制的老黄牛，服役了十五年时间，可与一个三级士官相提并论。
这头老黄牛开创了军牛的先例，有专项经费，有专人饲养管理，只是没有档案，比不上军马军犬，大家都说有些个亏了它。
这老黄牛非常通人性。开始拉水，它要人陪着，引一步走一步。时间一长，它就掌握了规律，只要两头有人装卸，保准没麻哒。从河里装满了水，轻轻拍它那圆满的屁股两下，就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扑哒扑哒的脚步声，吱嘎吱嘎的水车轱辘声，一直往前走，翻过一个大山梁，稳稳当当，一直走到连队院子里，走到每个班的门前，摇摇脖子，让铃铛发出声响，耐心而平静地等候着官兵们来取水。如果没人来，再“哞哞”喊上两声。还是没有来的话，它就摇一下头，走向下一个班。送完了水，它又重返征程。
连队官兵太喜爱它了，给它总结出了“一等二叫三离开四再干”的工作方法。
老黄牛非常遵守纪律，服从管理，自觉接受连队的纪律约束。虽然没有档案，却心和军马、军犬一样，不能婚配生儿女，正值壮年，寂寞难耐，只能朝着小牛犊们叫几声，表示一下亲切，也借此值泄一下情绪。
时光恍惚，十年多光景滑过去了。老黄牛巳满十二岁，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越发受到官兵的敬重。
弹指之间，又过了两年，连队开始使用柴油机抽水，牛力运水宣告结束。可考虑到机器故障等因素，其他牛被处理了，老黄牛还是继续服役。这使它非常自豪，活儿干得更加踏实了。事有凑巧，连队“经济危机”，负债累累，柴油机不得不停用了，老黄牛再次发挥它的余热。
然而，钟国疆这第八任政委到任之后，锦囊妙计发挥效力，连队生产经营走上正规，柴油机再次轰鸣，紧接着，在地方政府支持下，连队用上了自来水。老黄牛的历史使命就结束了。
红哨楼是孔雀连的标志，是官兵们心灵的寄托。连长吴玉华和指导员龙顺军依照全连官兵一致意见，决定把老黄牛掩埋在红哨楼下面，与执勤的哨兵们长相厮守，共卫边关。
那天下午，全连为老黄牛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八名士兵抬着老黄牛的遗体，全连官兵立正敬礼，一步一步走上红哨楼，缓缓庄重地放进将永远属于它的墓穴，再缓缓地撒上泥土。此时，鞭炮齐鸣，队伍中响起了呜咽声。
龙顺军和吴玉华商量，征求排长、班长们的意见之后，以党支部名义做出一项决定，每年老兵复员时，都由连队组织集体到老黄牛坟头说再见；每年新兵上岗后，连队专门安排时间参观红哨楼，由老战士讲老黄牛的故事。因为，连队已总结出了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老黄牛精神。这种精神理应成为部队官兵的精神支柱。
“讲完了。”郭大成黯然神伤。
大家都为之动容，一起说：“老黄牛该敬重啊！”
魏德文和段明奎赞同，郭大成接着说下一个故事。魏德文要求再简练一些。
天木连全能士官的故事十分生动。这块土地是出全能士官的地方。先出了西朔军区标兵班长王朝山，接着出了一个全军优秀士官平观根，现在又出了一个全能士官尚信奇。边防连队的全能，就是素质全面、责任心很强、负责的工作很多、在连队的地位很重要。就说尚信奇吧，是平观根选中的能人，会当油机员，拆散了再组装，简直就像玩魔方，滚瓜烂熟。接着学会了烧锅炉，烧锅炉当中练就了一手好钢笔字。他越学越来劲，不小心把电焊活也摆弄熟了。国际油价上涨了，柴油、汽油这对亲兄弟手拉着手变成了活宝贝。他领受了油料员任务，很快学会了加油的一套本领和规则。因为连队开始建柏油路，又准备建楼房，地方人员车辆增多了，有些人打他的主意，私下里给他送烟酒，叫他加些油，他总是说：“我是油料员，不是卖油员，更不是油老鼠。一两一钱都得领导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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