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延安和全中国一样变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大家聚集在宝塔山下，尽情地庆祝胜利。二妮像一条快活的鱼，在这片海洋里游来游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当年加入军统特训班时想过的一切已经实现了，日本人终于被赶出了中国。二妮不停地和人握手、拥抱，毫无节制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情。后来，她感觉到有两道目光穿过人流，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身上，二妮迎着那目光看过去时，只见崔首长正意味深长地对着她微笑。二妮当然明白崔首长的意思，当初他们已经约定好了，抗战胜利就是他们的婚期。二妮凝视着崔首长，重重地点了点头。从二宝到季本尚，她已经先后错过了两个好男人，她再不想错过第三个，即使一切可能都是短暂和虚假的一场戏，她也要努力去抓住那瞬间的闪光。

　　姜二妮和崔首长的关系进入了半公开化的程度，他们已经约定好在延安的秋收结束后就正式举行婚礼。二妮只要一有空就会抄起剪刀剪纸，把自己能想到的图案都剪出来，金大姐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笑她是在给自己准备嫁妆。

　　抗战胜利半月后二妮又看到了吴鹏的指令，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陪都日报》时政版的头条刊登的是日本人正式投降的消息，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日本新任外相重光葵在投降书上签了字。在第二版上，二妮看到了傅德满的名字，这个昔日的伪市长，被人打死在开往长春的火车上。在娱乐版上刊登的则是几个当红影星赴国军某部慰问演出的照片。二妮的目光有些不情愿地滑向广告栏时，便看到了吴鹏用密语发出的指令，让她执行刺杀计划，刺杀的对象便是崔首长。

　　二妮放下报纸，目光从阅览室的一排排长椅上面掠过去，落到屋子西南的角落里。那里摆着一只维纳斯雕像，是鲁艺美术系学生临摹用的道具。二妮看着那个残缺的女人出了好一会儿神，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了阅览室。

　　二妮沿着黄土崖边的一条小路向延安城走，路两边的庄稼已经泛出成熟的金黄色，飒爽的秋风中裹着阵阵稻谷的清香。二妮想，用不了几天就该收割了。二妮走到崔首长窑洞前面的坪场上时，警卫员小黄笑着冲她眨眨眼睛，向窑洞的方向努努嘴儿，示意她崔首长就在里面。二妮笑着点点头，把从崖畔上搞下的几颗野枣塞进他手心里。她喜欢小黄这个大孩子，在心里一直拿他当小弟弟待。

　　二妮轻轻走进窑洞，她看见崔首长正手托腮帮坐在桌子前沉思，土窑里充满了辛辣的烟草味。崔首长看见二妮后点头打了招呼，示意她坐到炕沿边，随后又沉浸到思考当中。二妮知道崔首长在起草文件，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温暖。

　　崔首长一直写到掌灯时分，才推开纸笔从炕上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有些抱歉地说：“最近实在太忙了，从大处说，日本投降后国家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从小处说，眼前延安的秋收马上就到了，有了粮食，人们的心里才踏实啊！”又询问地看着二妮说，“小姜，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二妮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事，自己到县里给学校买教具，顺路来看看他，说这话时二妮的眼睛一直看着崔首长的脚，暗中记下了尺码。她的动作没有逃过崔首长的眼睛，但崔首长只是在心里偷偷笑了笑，并没有揭穿。

　　二妮其实是有意用这个动作掩饰她想说的一句话。放下那张写着密令的报纸后，那句话就像风车一样在她的脑袋里呼呼地转个不停，让她迅速做出了去见崔首长的决定，二妮是想对崔首长说，把婚期提前到秋收之前，但见到崔首长后她就知道在重大事情面前，这句话根本无法说出口。但二妮却仍然有些不甘心，她回到自己的窑洞里躺在土炕上时，那句话还像一条垂死的鱼似的挣扎着在她的心里翻腾了一下。

　　二妮再次收到吴鹏指令的时候，延安秋收开镰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庄稼已经彻底熟透，到处都响着一片磨镰刀的嚓嚓声。吴鹏命令二妮三天内动手。

　　二妮又一次走到崔首长的土窑前，她看见崔首长正坐在一棵柳树下磨镰刀，磨几下就用拇指在刀刃上试一试，再把刀平举到面前，眯缝起眼睛看。看见二妮，崔首长把镰刀放下，笑着向她招手。崔首长说：“小姜，你想不到吧，比起干革命来，我其实更擅长当农民，在家乡时我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收割好手。”

　　二妮坐在崔首长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没有接他的话茬儿，看着远处山顶上那座巍峨的宝塔说：

　　“上次你说的新中国，真的能够实现吗？”崔首长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一口，几缕青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冒出来，他郑重地点点头说：

　　“当然了，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只要我们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新中国就一定能够到来。”

　　二妮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崔首长说：“依你看我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能看到新中国到来的那一天？”

　　崔首长的眼睛里闪现出坚定的光芒，深深地吸一口烟说：“在走向新中国的路途上，难免会有流血和牺牲，也许我们其中的一些同志看不到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无法享受到那种幸福生活，但会有别人代替我们过上那样的日子，坚定不移的信念和决心，就是向新中国前进的动力。”

　　二妮重重地点点头，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说：“这是我给你做的一双鞋，你试一试看合脚不？”看着崔首长把脚上磨烂的一双布鞋脱下来时，二妮的鼻子突然一酸，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向这个男人下手了。

　　崔首长换上了新鞋，连声说很合适，又夸二妮的手艺好。二妮从怀里又掏出两双鞋垫，塞进崔首长的手里说：“这里还有两双鞋垫，鞋里那双坏了时你就换上新的。”

　　三天后的晚上，二妮从桥儿沟鲁艺的窑洞里走出来时，淡蓝色的夜空中正挂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月光像水似的洒在土窑前的坪场上，把那块坪场变成了一片池塘。二妮在心里想，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二妮沿着土崖边的小路向延安城走，经过一道黄土梁下时，二妮停下来，解开随身带的布包袱，换上一套便衣。二妮没有立刻动身，她在土梁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秋虫的呢喃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像水一样漫流到她的耳朵里。二妮近乎贪婪地听着这些声音，她知道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延安秋虫的叫声了。

　　二妮像条影子一样飘到崔首长的窑洞前，她看见窑洞里还亮着灯，窗户上映出崔首长伏案工作的身影。二妮看了一会儿那个模糊的影子后，从身后抽出手枪，瞄准了天上的那轮月亮，扣动了扳机。清脆的枪声回荡在沉寂的黑夜里，空气中弥漫出浓浓的火药味。她似乎看见月亮受了伤一般抖动了一下，好像要从天上落下来。听到周围响起喊声和脚步声后，二妮就朝着与鲁艺相反的方向跑了下去。嘈杂的声音和枪声从她身后追上来，二妮边跑边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串串移动的火光正向自己汇拢过来。二妮离开脚下的小路，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弯一头扎进了庄稼地里，穿过一片田地后，她听到身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