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令进入秋天之后，南城的雨季就来临了。那些雨就像急着赶路的旅人，一场跟着一场到来，又一场追着一场地去了，每一场雨后，凉意就更深一层。午后，艾琳从戈登堡的住处出门时，嗅到空气中有一股萧瑟的深秋味道，院子里的花朵已经纷纷枯萎凋落，只有两棵迟桂花散发出幽幽的清香。艾琳嗅着那股香气，走到大门口的维纳斯雕像下时，看见季本尚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站在大门外。艾琳的心就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脚步也不知不觉停下来。

　　按吴鹏的指令接近小泽吾后，艾琳的心里始终非常矛盾，一方面她看到了季本尚对自己的感情，明白他并非逢场作戏，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欣喜。但另一方面，她却无法接受这份感情，面对季本尚的表达，只能一次次违心地逃开，甚至不能做出半点解释。她每天都渴望见到季本尚，但又害怕见到他。季本尚似乎看出了她的苦衷，不再像前一阵那样苦苦相逼，总是默默出现在她周围，等着她主动做出抉择。

　　这次季本尚是来辞行的。他告诉艾琳要随船队北上，大概半月后才能回来。艾琳表面上漫不经心，心里却抖了一下，她听说最近战事紧张，国军和日军正在北边拉开战场。季本尚走到车边时，艾琳终于忍不住喊着说：“季先生，请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季本尚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抬起一只胳膊，把手里的礼帽冲艾琳晃了晃。

　　目送着季本尚的汽车离开后，艾琳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般，她傻傻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拦住一辆黄包车坐进去。

　　黄包车转上顺河街时，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来，艾琳在风里嗅到一股沉甸甸的雨味。她看见连日的雨让黑水河水位上涨，清白色的水浪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被风吹得爬上石头砌成的堤岸。艾琳突然想，季本尚的船队不会因为涨水出什么问题吧？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她又赶紧摇头，在心里骂自己胡思乱想不吉利。

　　黄包车经过天地庙旁一座四合院的青砖外墙时，豆粒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了下来，在街面上发出噼啪的响声，白亮的雨帘从天上垂落下来。此时，她根本没有想到，就在高高的院墙后面，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这时候艾琳还不知道，这座表面上看起来很普通的院落，里面却暗藏着重重杀机。

　　这座写着“守缺园”三个字的园子，原本是清末一位孙姓举人的宅第。孙举人少有才名心比天高，但屡试不中，于是心灰意冷再不肯参加考试，修起一座宅院铭志，意思是要抱残守缺，孤老终生。守缺园面积不大，仿照苏州有名的拙政园，修建得颇为讲究，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应有尽有，一座二层的小木楼依墙而建。孙举人无儿无女，他去世后守缺园就成了一座空园，辛亥革命期间做过临时兵营，国民政府成立后，南城教育署长李闻道先生入住此园。日本人占领南城后，这里就成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周围的百姓偶尔能看见有人在此出入，但没有人能说清这些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些什么。这座表面看来依然幽静的园子，其实已经成了血雨腥风令人不寒而栗的所在，日本对华特务委员会下属的梅机关的南城分机关就在里面办公。

　　雨落下来时，藤野绘里中佐已经像一只困兽似的在守缺园二楼的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好长时间。藤野绘里原本是对华问题学者，从事了多年研究工作，在中国生活了好多年，可以说是个中国通。自从被委派到南城分机关任机关长后，凭借他自身的优势，多次出色完成任务，屡屡受到上级嘉奖。但这半年来，连接在南城和东北之间的物资供给线，已经先后两次受到打击，损失相当惨重。直觉告诉他，对方是在摸清时间和地点后采取的行动，很可能是有人走露了消息。第一次军火被劫后，藤野绘里和手下就展开了行动，但排查过相关人员后，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他们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正在藤野绘里一筹莫展时，供给线再次受到打击，一批古生物化石被人劫走。这批东西数量虽然不大，但意义非同凡响，裕仁天皇爱好生物研究，南城的驻军司令长官龟田光臣中将特意收集到一批化石，准备进献给他作为生日礼物。藤野绘里受到了龟田司令严厉的批评，责令杜绝再发生此类事件。从龟田司令部回来后，藤里绘里一直寝食难安，他组织手下对各个环节又一次进行了排查，结果依旧毫无头绪。藤野绘里是在某天读《南城晚报》时开始注意艾琳这个人的，最初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艾琳身着旗袍，正微笑着站在戈登堡的大门口，而在她侧后方的背景里有一辆汽车，藤野绘里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泽吾的车。而小泽吾正是物资供给线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所有物资都是经过他接送的。藤野绘里派出人手对艾琳展开全面跟踪，结果却一无所获。

　　经过一番细致安排后，藤野绘里准备主动出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