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妮是在本省的一张报纸上看到金大姐消息的，那是一篇回忆革命经历的文章。二妮看到金莹这个名字时先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没能立刻想到在延安和自己同住一间窑洞的室友。二妮读那篇文章，越读越觉得熟悉，最后终于确认写这篇文章的人就是鲁艺时期的金大姐。文章后面注明了作者单位，饶城第一中学。

　　二妮是三天后动的身，陈婶一直把她送到巷子口，拉着她的手叮嘱早去早回，凡事别太较真，想开一点。二妮点头答应下来，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出于保密原则，她一直没有向陈婶透露过事情的真相，蒙在鼓里的陈婶却始终跟着她操心，她觉得自己真有些对不住人家。

　　二妮走到南城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时嗅到一股浓浓的煤烟味，一列运载货物的火车从站台上通过，蒸汽机车把一团浓厚的白气从栅栏缝隙间喷出，脚下的路面随着震动起来。去饶城的火车要一小时后发车，二妮买了火车票，就坐进候车室一排简陋的木椅上。这里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无法辨别其中的成分，二妮也顾不上这些，她掏出一只红皮笔记本，在上面写出了一个个名字：金大姐、王主任、秦书记、赵铁军。犹豫了片刻后，二妮又在后面写上了崔首长。这些都是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人，她打算逐一找到他们，求他们给自己作证。

　　二妮在火车上过了一夜，第二天走出饶城车站时朝霞正从东边的房脊上铺洒下来。二妮步行穿越大半座城市，来到饶城中学门前，她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番周折后找到金大姐，金大姐一下就认出了二妮，拉着她的手亲热地把她带到办公室里。“自从转业到地方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延安的同志了。”金大姐把一杯水放在二妮面前的茶几上，语气里透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二妮喝一口水说：

　　“是啊，这么些年没有见面了，大姐一向都好吧，怎么从延安到了饶城呢？”金大姐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二妮离开延安不久，她和鲁艺的一位老师结了婚，解放后他们就转业到了地方，因为丈夫的原籍是饶城，她就跟着来到了这里，现在饶城第一中学担任校党支部书记。金大姐问二妮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二妮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局促地搓搓手隐藏了一部分实情说：“金大姐，我现在情况有些不太好，今天是特意来找你帮忙的。当年离开延安后，我到了南城，在军统情报站里做卧底，南城解放时我唯一的上线牺牲了，我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我想请大姐出面证明我的身份。”

　　金大姐说：“二妮，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解放前活动在敌占区的我党地下工作者，好多都是单线联系，解放后确实出现了个别找不到组织的情况。不过，你找我当证明却找错人了，我只能证明你在延安的鲁艺工作过，并不了解你在南城的情况啊！”

　　二妮知道金大姐说得在理，来之前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打算从延安开始，逐渐证明自己的身份，二妮笑笑说：“大姐，您只要证明我在延安工作过就可以了，在南城的经历我再找其他同志作证明。”

　　金大姐给二妮写了一张证明，证明从一九四四年春天到一九四五年秋天，二妮在延安工作过，又盖上了自己的手戳和单位公章。二妮谢过金大姐，把那张纸仔细叠好装进贴身口袋里。她想，接下来该去找王主任了。金大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问二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二妮说：“我打算去找延安的王主任，当初是他派我去军统南城情报站做卧底的。”

　　金大姐思忖片刻问：“二妮，你说的是哪个王主任？他叫什么名字？”

　　二妮一下愣住了，直到此时她才突然发现，她只知道王主任在延安负责敌特工作，却不知道人家的名字。金大姐一摊手说：“这人可不好找了，俗话说张王李赵遍地刘，姓王的是个非常普遍的姓氏，即使在延安搞特情的王姓同志，肯定也不在少数，你根本就无从下手啊！”

　　二妮咬咬牙说：“一时找不到我就慢慢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王主任的。”

　　金大姐一直把二妮送到校门口，看着二妮走出十几米远时，她突然喊二妮等一等。

　　金大姐几步走到二妮面前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能对你有些帮助，他是和我一起到延安的，后来据说被派往南城执行秘密任务。他姓秦，名叫秦凤鸣。”

　　二妮高兴地跳起来，拉住金大姐的手摇晃说：“大姐，我正想要找这个人呢，他是南城的地下党书记，是我们的上级，我传递的好多情报都是由他下达的。大姐，请告诉我他在哪里工作？”

　　金大姐告诉二妮秦书记在上海，又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他的工作地址。

　　二妮坐进开往上海的火车里，她的耳边还回响着金大姐的声音，嘱咐她遇事别着急，一切从长计议，只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二妮是突然决定回瓦村的。从车厢里跳到站台上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仿佛听到有个声音，从心底里呼唤她回去看看。二妮步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天光已经渐渐暗下来，一片如火的晚霞烧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二妮没有走进村子里，而是绕了个弯转到了村西的霍家墓地上。

　　见明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野草，二妮慢慢把那些草拔掉，无声地在见明的墓碑前鞠了三个躬。二妮沿着一条茅草路离开时不远处的瓦村已经亮起了灯火，她心里不由得想，如果不是那个伤兵赵铁军闯进家门，自己此刻应该还在村子里，和见明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呢！但如今一切却都变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