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天后的下午，艾琳和南丽坐着老王的黄包车去了万福茶楼。

　　一路上南丽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说着话，艾琳很少插言，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淡然的表情。来到茶楼，茶楼的伙计熟门熟路地把她们带到临窗的那个雅间里，不等她们开口，就泡好一壶茶，摆上了两人喜欢吃的几样小点心。

　　春天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窗棂上连在一起的方格投影到红木茶桌上，看上去就像是在桌面上竖起一排奇特的栅栏。望着那些阴影艾琳想，人很多时候就生活在这样无形的牢笼里，怎么努力都无法冲出去。南丽调皮地把一只手伸进阳光里，于是栅栏中就关进了一只蹦蹦跳跳的鸟。

　　南丽把手放回桌子上，歪着脑袋打量着艾琳问：“艾琳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艾琳抬手摸摸南丽粉红色的脸颊说：“怎么会呢，我很好啊，你这个丫头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南丽的脸颊像一只桃子，上面仿佛还挂着一层淡淡的绒毛。

　　南丽凝视着艾琳，说：“有时候觉得你有心事，有时候又觉得你没有，到底有没有，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艾琳的手指点到南丽的脑门上嗔怪说：“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像绕口令似的？”

　　南丽摇摇头说：“也许我真的是神经过敏了。”

　　茶楼的伙计走过来，向她们推荐一种新做的法式小点心。南丽说，那还等什么，拿上来吧。伙计去拿点心，艾琳浅浅喝下一口茶，把话题转到了别处去。不一会儿，伙计端上了一盘小点心，南丽吃了一口，叹道，很好吃！艾琳漫不经心看了看放在桌角上的报纸，她已经预感到那上面会有什么指示，所以迟迟也不愿打开，似乎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事情永远拖下去似的。这几天她已经三次收到吴鹏的指令，让她立刻动手除掉季本尚，都被她用各种借口搪塞了过去，她知道拖是拖不过去的，如果她再不肯动手，吴鹏很可能会亲自出马，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是期望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

　　艾琳还是把报纸打开了。她先看了头版头条上南城市长傅德满遇刺受伤的消息。事情发生在距南城一百公里的饶城，傅德满在演讲台上受到台下的枪击，左臂中弹。艾琳知道这是军统锄奸队干的，他们又一次失手，损失了一个兄弟。报纸上其他内容都看完了，艾琳才把目光投向娱乐版。果然不出所料，吴鹏又一次发来指令，让她速速解决季本尚。这次后面又加上一句话，否则后果自负。

　　艾琳淡淡地笑了笑，似乎看到了吴鹏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就在她放下报纸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袋里，她的眼睛即刻一亮，她想自己已经找到了搭救季本尚的办法，如果一切顺利实行，军统很可能会放过他。

　　到了晚上，艾琳急急地来到季公馆。透过栅栏间的缝隙，她看到花园里几棵栀子树都已经绽放出花朵，大朵大朵的白花像展翅欲飞的鸽子落满枝头。艾琳心里不由自主地想，或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艾琳急于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一见到季本尚就拉起他的手走进客房里。刚刚归来的季本尚脸上挂着一丝疲惫，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胡楂儿。艾琳关紧房门，兴奋地看着季本尚说：“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不等季本尚回答，她就迫不及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请季本尚帮忙，给藤野绘里传递一条假情报，把南城的日军调出去，让他们钻进国军的伏击圈。她觉得此事如果成功，也算是季本尚立了功，军统就不会再为难季本尚了。和艾琳想的一样，季本尚果然满口答应下来。他举起拳头晃了晃，激动地说：“作为七尺男儿外寇入侵不能上阵杀敌，常常觉得心下愧疚，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

　　艾琳和季本尚商定，在五天后小泽吾生日酒会时实施这个计划。不出艾琳所料，几天后小泽吾果然又来戈登堡邀请艾琳去他的寓所充当女主人。

　　这一天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地到来了。在洋人街小泽吾的家中，客人们陆续赶了过来。艾琳盛装陪在小泽吾身边迎接着客人，果然如期看见藤野绘里和季本尚也先后走了进来。藤野绘里和小泽吾寒暄的时候，还没忘和艾琳开了几句玩笑。

　　整个酒会季本尚都显得有些亢奋，他似乎和所有的酒都有仇，来者不拒和每个人干了杯，没有人敬酒时，他就自斟自饮。当他摇摇晃晃摔倒在榻榻米上时，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喝多了。他感觉有人半拖半拽把他弄到另一个房间里，他知道其中有一个人就是艾琳，但另一个是不是藤野绘里他却无法确定，就在躺下去的一瞬间，他还是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计划一把拉住艾琳的手，含混不清地说：“艾琳小姐，请你不要离开南城、离开我。”

　　藤野绘里盯着艾琳的眼睛问：“艾琳小姐，难道你打算离开南城吗？”

　　艾琳脸涨得通红，用力把手抽回来，尴尬地看看藤野绘里说：“我怎么可能离开南城呢？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舞女能去哪里？季先生喝醉了，在说胡话呢！”

　　藤野绘里狐疑地看看她，没有再说什么。

　　季本尚只在客房里躺了十几分钟，就跑出来用肩膀撞开了主卧室的格子门，扑倒在宴客用的几张矮几上。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时，他奋力甩开别人的手，醉眼蒙眬地看着藤野绘里说：“我季某人今天正式宣布，辞去会长职务，请你们另请高明吧！”

　　话刚说完，又一头摔倒在地上。

　　藤野绘里一直没有说什么，他像一只老狐狸一样嗅出了某种蛛丝马迹，事情很明显，一定是艾琳要离开南城，季本尚才要辞职的，而这一变故又好像是刚刚发生。他的手下始终在跟踪这两个人，只发现他们三天前在季公馆里匆忙见过一次面。除此之外，再无接触。

　　藤野绘里回到守缺园二楼的办公室后，思索良久，他命人分别潜入季公馆和戈登堡艾琳的住处搜查。两拨人回来后，给他带回了一张三天前的《南城晚报》。报纸是在季本尚的公馆里找到的。藤野把报纸仔细研究了半天，没有看出任何名堂。他对这张报纸检查第二遍时，在娱乐版的一行文字下面找到了一条浅浅的划痕，看上去是用指甲画出来的。

　　藤野命令机要人员火速进行破译，果然发现那是一段给艾琳的密令，告诉她五天后国军一个连队会从锦屏山下经过，让她出城和部队会合一起撤往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