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好多年以后，艾琳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她在万乐门舞厅度过的最后那个夜晚。在她的印象里，那一晚三楼的舞厅里似乎一下多出了好多人，几张陌生的面孔生硬地掺杂在那些熟客之中，故意做出轻松的表情。她和二宝在舞池中旋转时，明显感觉到一道道监视的目光从不同方向射过来，盯在自己身上。当时，萦绕在舞厅里的音乐又是那首《夜上海》。演唱者是一位曾经在上海百乐门大红大紫过的歌星，过气后流落到了南城，她略带沙哑的嗓音不时会甩出一个疲惫不堪的拖音，就好像是一条沉重无用的尾巴。她的歌即将结束时，二宝在艾琳的耳边小声说：“刚才我进门时看见外面有不少的特务。”

　　艾琳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说：“这里也一样被盯上了，他们大概正等着舞会结束呢！”

　　二宝说：“咱们得想办法尽快脱身。”

　　艾琳说：“到这里来当舞女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我们从后面的窗子走。”

　　那位上海来的歌星结束了演唱，舞池边的座位上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二宝携着艾琳的手把她送回到座位上。艾琳手里捏着一只高脚酒杯，不时凑近嘴边浅浅抿一口，一副慵懒的样子和二宝搭着话，偶尔她也会眯起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玻璃看那些红色的酒液。

　　艾琳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化妆间的机会，那个身材矮胖的南城财政局长走上前来时，艾琳知道机会终于来了。她端着酒杯主动迎上去和对方碰杯，然后装作脚下一滑把杯子里的酒泼在了杜二宝的衣服袖子上。二宝愣了片刻，看着那些暗红色的酒液渗进了白色纤维中后，才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很不高兴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责怪艾琳弄脏了他的衣服。艾琳嘴上连连赔着不是，抱歉地向前面指着说：“实在对不起，请刘先生随我到化妆间处理一下。”

　　艾琳带领着满脸怒容的杜二宝向化妆间走，走进化妆间后，有意没有将门关严，留下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她知道那些特务不会怀疑敞开的门里会有什么秘密。走进化妆间的同时艾琳就迅速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了一双平底便鞋。她打开梳妆台下面的一只抽屉，拿出一卷绳子扔给二宝，让他系到窗边的一根铁管上。艾琳从另一只抽屉里拿出一包衣服，手指飞快地解开旗袍侧边的纽扣儿。她是突然意识到二宝的存在的，当时那件淡粉色的旗袍已经从肩膀上褪了下来，突然发觉二宝从窗边望过来的目光后，艾琳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二宝。有一瞬间，两个人都感觉一丝尴尬，但艾琳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相当迅速地换上了一套便装。

　　艾琳率先攀着绳子滑下窗口，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几年前和季本尚逃离万乐门时的情景，她似乎看见自己和季本尚在湿滑的巷子里奔跑，然后坐进等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里，再然后，耳边就似乎听到了两声枪响……过往的一幕似乎重新上演，只不过物是人非。艾琳带着二宝踏着厚厚的青苔跑出后窗下的小巷，又拐了一个直角弯折进另一条巷子，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了距万乐门不远的一条大街上。二宝抬手拦了辆黄包车，艾琳坐进车里时无意中向万乐门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她发现那座西洋式的建筑上依然闪烁着耀眼的霓虹，三楼舞厅里的音乐声隐约传进耳朵，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和舞女的生活告别了。

　　隆隆的炮声响起来时，艾琳和二宝坐的黄包车刚刚跑上横跨在黑水河上的智善桥。

　　事后他们才知道，解放军采取了突然袭击的战术，急行军近百里后趁着夜色对南城发起了攻击。炮声先是在西门的方向响起，随后南门和东门也都响起炮声和枪声。车夫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面跑。二宝在黑暗中看看艾琳说：“看样子现在出不了城了，我先带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找组织想办法。”

　　艾琳默默点点头，把手向二宝伸过去，二人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感觉出二宝的手掌上生着厚厚的老茧，心知是每天拉黄包车留下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酸。二宝吩咐车夫调转车头，沿着顺河街一直向南跑，最后在一片贫民窟前面停了下来。二人走进一条小巷，像转迷宫似的不停地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座青砖砌成的房子前面。

　　二宝说：“这是我住的地方，今晚你就先住在这里，明天再想办法出城。”

　　二宝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把两扇木制的房门推开。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站在屋地上四下打量一番，艾琳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她和二宝在南城租住过的那间偏房。两个屋子竟然出奇的相似，她又忍不住想起他们俩曾经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几个月的往事，这间屋子里同样也只有一张床，今晚他们是不是还要睡在同一张床上呢？艾琳的心像擂鼓似的剧烈跳动起来，如果他们真的还能睡在一张床上，是不是仍然要像过去那样秋毫无犯呢？

　　二宝说：

　　“二妮，今晚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要出去打探一下情况，顺便找上级想办法尽快把你送出城去。”停了停二宝又说，“不用等我，今晚，我不回来了。”

　　艾琳的心里突然一空，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袭上心头。二宝走到屋门口时又突然站住脚，转过身子面对着她。艾琳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心里顿时又涌上一阵惊喜，二宝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饶城的同志说，吴鹏临死前曾经提到了你。”

　　艾琳诧异地问：“提到了我？他说了什么？”

　　二宝说：“他说‘请你们告诉艾琳，我对不起她’。”

　　二宝走了好一会儿，艾琳的心里仍然在想着吴鹏临死前说过的那句话，很显然吴鹏已经想到了她是中共地下党，所以才会托饶城的同志传话，而“对不起”三个字大概指的是季本尚和南丽，他们可都是死在他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