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内战打响的消息是二宝告诉艾琳的。

　　再次回到南城的艾琳已经拥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她是军统驻南城情报站情报员，化名艾琳。另一方面，她是中共地下工作者，代号纸杜鹃，单线联系人就是杜二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琳和二宝始终没有交谈的机会，每天晚上舞会结束时，艾琳走出万乐门都会下意识地寻找二宝和他的黄包车，但二宝只是在需要传达指令时，才会等候在万乐门门前，而且一路上也从不开口和艾琳说话。艾琳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呼吸着二宝身上熟悉的柳树味，常常在心里默默地和他交谈。她问二宝这些年有没有遇到让他心动的女人？问二宝还记不记得那个叫瓦村的小村子，还有那个沉默寡言的见明？很多时候，艾琳还会问二宝，想没想过他们的将来？

　　二宝当然不会听到她的问话，回答艾琳的始终都是旋转的车轮声和奔跑的脚步声。艾琳就在一天下午把想说的话都写到一张纸上，在给二宝付车费时将纸条悄悄塞进了他的手心里。几天后，二宝给艾琳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内战已经打响了，新中国很快就会成立，到时候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艾琳躺在二楼的床铺上，把那张纸条反复看了好多遍，最后她的耳边似乎已经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她的眼前似乎看见在遥远的晋察冀一场空前激烈的战斗正在打响。随后，她又看见在硝烟和战火中有两个人挽着手走了过来，脸上都挂着幸福开心的笑容。她知道那是她和二宝，战争的硝烟散尽后，他们美好幸福的未来就会到来了。

　　小泽吾是在一天凌晨来找艾琳的，在那之前不久，南城刚刚下过一场雪。在黑水河边的住处门外，艾琳从黄包车里走下来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她四处寻找了一番后终于发现，那种奇异的香味是从院墙里飘出来的。艾琳追着那股香味走进大门，借着雪光看见，那株腊梅上覆盖着雪花的蓓蕾已经含苞欲放，露出了一抹抹艳丽的红色，看起来就像一张张娇嫩的小嘴巴。

　　“张嫂，这花是什么时候开的？”艾琳惊喜地绕着腊梅树转了一圈问。女仆张嫂裹紧身上的夹袄打着哈欠说：“谁知道呢，好像是上半夜开的吧！小姐还是赶紧进屋，在雪地里站久了当心着凉。”

　　张嫂是个东北女人，“九一八”事变后逃难到南城，家人也都失散了，就在这里落了脚。她为人耿直勤快，做事手脚麻利。艾琳和南丽住在戈登堡时，张嫂就给她们当仆人，艾琳这次回到南城后，又千方百计把她找了回来。

　　艾琳挥挥手让张嫂先进去，裹紧身上的狐皮大衣，绕着梅树又转了一圈，停下脚步时，她轻轻闭上眼睛，感觉梅花的幽香像水一样流进自己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洗濯得无比洁净。那股油腻的脂肪味是突然闯进艾琳鼻孔的，她猛然睁开眼睛时，听到有人在院墙外轻轻喊自己的名字。

　　艾琳从一条小径穿过去，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围墙边，尽管她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但还是疑惑地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艾琳小姐，我是小泽吾。”门外传来一句生硬的中国话。

　　艾琳带着小泽吾走进屋子里后，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小泽吾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位老人，脸上堆满了皱纹，下巴上长着一部花白胡子，弯腰驼背，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艾琳让他坐到一张沙发上，问他为什么还在南城，找自己有什么事。

　　小泽吾身体像筛糠似的抖着，结结巴巴地说：“艾琳小姐，请你先给我一杯热水好吗？我已经冻得不行了，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张嫂倒了一杯热茶给小泽吾，却不肯退出客厅，目光问询般地看着艾琳，显然是担心这个半夜三更闯入的人有什么不良企图。艾琳摆摆手说，来的是一位老朋友，让张嫂先去休息。小泽吾喝下半杯热茶后，慢慢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据小泽吾说，日本人投降之前，他刚好去上海采购一批货物，回来的一路上他风闻日本战败的消息，就急三火四地往回赶，但他还是迟了一步，他押着那批货物回到南城时，载着日本军队和侨民的军舰已经在一天前驶离了黑水河码头。随后，国民党的军队进驻南城，小泽吾就流落到这里，失去了回国的机会。他乔装打扮躲躲闪闪过日子，他希望能得到艾琳的帮助，让他从南城逃出去，同时把他从上海采购的货物运走。

　　艾琳听到货物两个字，心里突然动了一下，看着小泽吾手中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本能地想到了何奎说的那批军火。她想，小泽吾很可能是为保护这批军火而有意留下来的，而并非像他自己说的没有赶上撤退的军舰。

　　艾琳给小泽吾续了一杯水，淡淡地笑了笑说：“小泽吾先生，看在我们过去的交情上，我倒是很乐意帮你这个忙，但我只是万乐门的一个舞女，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啊！”

　　小泽吾站起身，毕恭毕敬给艾琳鞠躬说：“艾琳小姐，我请求你救救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驻守南城的三十四师师长贺云飞是你的常客，只要你开个口，他一定会答应帮忙的。”

　　小泽吾的手探进怀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盒，双手捧着送到艾琳面前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请艾琳小姐收下。”

　　艾琳漫不经心地把盒子接过来，慢慢地打开，红绒布的盒子里躺着两只翠绿色的耳坠。艾琳认识那是祖母绿的材料，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艾琳故意惊叫一声，好像是被小泽吾的礼物震惊了一般，赞叹说：“真是太漂亮了，谢谢你小泽吾先生。”

　　艾琳对着镜子把耳坠戴好，转着身子照了一会儿，把耳坠摘下来，重新放进盒子里，推给小泽吾，故意警觉地说：“小泽吾先生，你要运出去的货物不会是什么违禁品吧？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如果我的脑袋掉了，还拿什么去戴这东西呢？”

　　小泽吾连忙说：“放心吧艾琳小姐，不是什么违禁品，只是一些普通的机械零件而已。”

　　艾琳听到机械零件几个字，几乎已经确定是军火了，她决定把礼物收下，只有这样才会让小泽吾放心地把事情托付给自己。艾琳再次把首饰盒打开，爱不释手般把玩说：

　　“东西我收下了，但能不能说上话，我也不敢保证，只能先试试看了。”小泽吾再次鞠躬说：“请艾琳小姐多费心，小泽吾感激不尽，几天后我会再来，听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