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宝心里空落落的，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心里就越发觉得空落。他一直没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回头向身后看，他害怕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甚至可能跑回二妮住着的屋子里。从他和二妮逃到南城住在同一张床上那天起，他一直就在心里期待着他们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好多年，他一直想着要给二妮一个正式的婚礼，决不想草率地行事，他觉得那样做是对二妮的玷污。

　　二宝一直走到巷子口才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他看见巷子深处远远的有一道光线斜着落在青石铺成的巷道上，就像一只昏黄色的手伸到了漆黑的夜色里。二宝知道，二妮就站在这道光亮里，正默默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努力捕捉他的背影和脚步声。二宝咬咬牙转过身去，逃跑似的离开了大钟巷。

　　二宝赶到黑水河边的智善桥头时，南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刚好从天上落下来，细粉似的雪花被风吹着迎面裹上来，眯得人睁不开眼睛。二宝竖起衣领，背朝着风向倚在栏杆上，借着街边昏暗的灯光，他看见黑水河水泛着青黑色的波浪正无声地向前流淌着。二宝在心里默默把计划又想了一遍。准备和二宝一起出城的还有另一名叫小马的地下交通员，他就是到二妮那里取情报的下线，待会儿他们在桥头会合后，就一同去西门和潜伏在国民党守军里的一名同志碰头，由他打掩护用绳索从城墙上翻下去。

　　雪渐渐大起来，变成了米糁样的雪粒子，它们像一群奋不顾身的虫子，噼里啪啦撞在二宝后背上。二宝拉起衣领，把上面的积雪抖掉，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按约定的时间，小马很快就会到了。

　　此时，军统南城情报站站长何奎正在守缺园的停车场上对手下进行训话，几辆吉普车已经发动起来，车头的灯光交织成一张网罩在众人身上。何奎先讲了目前严峻的形势，何奎说：“最近几天，城外共军攻城甚紧，城内共党活动猖獗，妄想来个里应外合，摧毁我南城防线。各位同仁，今晚我们要连夜奋战，加入到巡城队伍之中，协助守军做好安全防范工作，请各位都把眼睛瞪圆，即使一只鸟也不能让它飞出城去。”

　　二宝和小马接近西门国民党兵营时，天上的雪下得更大起来，雪花扯成棉絮的形状，铺天盖地落下来，风却渐渐平息，雪花像羽毛似的漫天飞舞，在街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天光被雪光映得很亮，二宝和小马躲在街边的杨树后向前面张望，兵营里灯火通明，大门口两个身背长枪的士兵正在站岗，一座高高的瞭望塔里伸出机枪乌黑的枪口，几道探照灯光交叉着扫来扫去。二宝和小马转身闪进一条胡同，按事先约定，接应的宋连长会等在胡同口，带他们去他管辖的防区，想办法从那里出城。二宝下意识按按胸口，那里装着刚刚绘制好的南城守军的城防图。

　　胡同口空落落的没有人，二宝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有一个身影从树后闪出来，轻声说出了约定的暗号。宋连长个子不高，人长得精明强干，他和二宝、小马握了手说：“待会儿我把站岗的士兵拖住几分钟，你们利用这个间隙出城。”

　　二宝和小马点点头，随着宋连长向城墙边走。街面上的雪越来越厚，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远远看见城墙垛口时，宋连长停下脚步，一只手举起来小声说：“同志，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看到我和哨兵走进岗亭再过去。”

　　二宝和小马闪身躲在墙脚后，把准备好的绳子缠到肩头上。城墙上亮着一盏白炽灯，灯影里两个士兵正扛枪巡逻，二宝听到宋连长和他们打招呼，又掏出烟递到他们手里，然后三个人说笑着走进岗亭里。二宝和小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猫起腰快步跑到城墙边，二宝从肩膀上摘下绳子，系到墙边一棵粗大的柳树上，用力拉几下，感觉很结实，就把绳子顺着墙垛口抛下去。雪仍然在不停下着，二宝抖落头上肩上的雪时想，这场雪好像是专门为他和小马下的，这样的天气敌人恐怕都躲进屋子里不愿出来了。

　　何奎就是这时候带着几个人过来的，他看见城墙上的两个人影后，大喊了一声什么人。二宝的心里一惊，知道已经暴露了，推一把小马说：“你先下去，我来掩护。”

　　小马不肯走，争执着让二宝先撤，二宝从怀里掏出那张城防图，硬塞进他手里说：“小马，我是你的上级，请你服从命令，时间来不及了，完成任务要紧，你快走不用管我。”

　　何奎手里的枪响了，子弹呼啸着从二宝头顶掠过，钻进他身后的城墙里，被击碎的墙砖落在二宝肩膀上。二宝背对着城墙挡住小马，抽出腰上的手枪还击，枪声在静谧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场短暂的枪战只持续了几分钟时间，二宝看到自己射出的子弹击中一名特务的同时，感觉到右胸突然一麻，手里的枪随之掉到地上。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胸口扩散开来，瞬间弥漫到二宝全身，二宝顾不得多想，张开身体扑到城墙上，护住那根系着小马的绳子。透过漫天飘落的大雪，二宝看见小马已经攀到城墙下，正冲着他挥手呼喊，但他感觉小马的喊声分外遥远，似乎从天边传来的一样。二宝感觉到自己的血从伤口淌出来，顺着衣襟滴落到城墙上。随后，他看见宋连长和两个士兵出现在岗亭门口，边喊边向这边跑过来，他们的喊声和脚步声同样分外遥远。二宝突然觉得很累，就好像刚干完某件繁重的活计，已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真想好好休息休息一样，他的身体顺着城墙慢慢滑下去，最后躺倒在青石铺成的城墙上。二宝觉得身体下面异常柔软，仿佛铺了一床温暖舒适的新被窝，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