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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0章 西岭故事(4)

  咪咪到知青点那天是个雨天,知青们正巧都没有出工,很多人都目睹了这个小个子女孩扛着行李走进知青点的情景。李丁将她安排到了叶薇的住处,不能不说怀有某种私心。当咪咪扛着行李走进房间时,两个女孩子相互只看了一眼,就把对方印在了心里。当时房间正巧停电点着蜡烛,烛光后面,叶薇正在用剪刀剪着一只小小的窗花。咪咪看到黑暗中浮现出来的那一张脸,那垂在额头上美丽的鬈发和那一双手,手中的剪刀锋在微微的转动中不时溢出一道光芒,心中不由一怔,接着叶薇抬起了眼睛,咪咪看到的是一双如同被淡墨晕染过的古代美女那样修长的眼睛,这眼睛看你的眼神很奇特,朦朦胧胧的,像是看你又像是没看你,而是看着你身后的什么地方。她微微一笑,笑得很特别,嘴似乎向一侧轻轻一歪,但就是这不够周正的一笑却使她的面容生动起来,有点儿俏丽,又有点儿淘气。咪咪后来才明白,这种笑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周璇,四十年代那个著名的女演员。同样的美丽,同样奇特的歪着嘴的微笑,这种微笑只有配上极为周正的面容才能演变为魅力,若是稍差一点儿,肯定就是一个缺陷了。咪咪知道自己不美,因此对美丽极为敏感,尤其是对漂亮的女孩,骄傲的她是决不肯把自己的羡慕之心表现出来的,她现在正用一双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试图从这张面孔背后找出空洞和乏味来。按照她的观点,美丽的女孩通常智力低下。

  叶薇看到咪咪从房门那里走过来时,感觉上就像是一只猎豹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有光,警觉而专注地向她移近,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柄冰冷的刀锋猛然触到了你的皮肤上,你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叶薇现在明白李丁为什么如此惧怕这个女孩了,那是一种人对异类,确切地说是兽类的惧怕。在这个小个子女孩的目光中有某种非人类的、不可理喻的东西,又率真又粗鲁,带着生机勃勃的野性。叶薇觉得自己的房子被入侵了。她看到这个女孩子像一只野兽那样悄无声息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行李放到对面的空床上,坐下来,默不做声地东张西望,根本不理会自己的微笑和招呼。

  叶薇说:暖壶里有开水。你要不要先洗个脸?

  咪咪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房间。

  叶薇说:你可以先把行李打开。

  咪咪的目光落在叶薇床后面墙上的一张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剧照中的李铁梅正拉着辫子咬牙。

  咪咪凑近了去看,一只膝盖上到了叶薇床上,问:你为什么要挂这张?

  叶薇说:我觉得好看。

  咪咪上下打量着叶薇说:可我觉得不好看。

  叶薇没话说了,只好埋头剪起了窗花。

  咪咪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碰碰那动动,说:我以为知青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比我在县中的宿舍还不如。我们那里总是亮堂堂的。

  叶薇没好气地说:今天是停电。

  咪咪瞪着大眼睛说:我们县中从来不停电。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下,那目光中已经有了敌意。

  第二天清晨咪咪醒来时,叶薇已经不见了。她急忙穿好衣服下地,拿了一条毛巾和牙刷跑到知青点的墙外,那里有一眼机井正哗哗开着,白花花的水顺着沟渠流出去。咪咪正蘸着水洗脸,猛一抬头,却发现眼前头顶上晃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条在那里飘来荡去,定睛看去,那是一条麻花碎点儿的倒挂着的蛇!那蛇圆睁着的眼睛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咪咪,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催眠了咪咪,在片刻间她浑身冰冷一动不动仿佛血液都凝固了,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蛇,她和蛇四目相对谁也不说一句话——突然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跳开了,跳开了的她听见一阵老鸦样的怪笑声,才看到这条蛇是在一个知青手里,那知青长胳膊长腿,身边跟着一只小狗;一声唿哨一扬胳膊,那蛇便在天空中翻了几圈,小狗汪汪叫着一跃扑上去衔在嘴里。这时咪咪才明白,望着那垂头垂脑耷拉在地上的蛇她才明白,这原来是一条死蛇。

  咪咪又恼又怕,惊魂未定地只在那里咻咻地喘气。在当地人们从来不打蛇,他们认为蛇是当地一方土神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像打蛇砍蛇这种事情只有知青才能干得出来。有一年夏收几个知青在一捆堆在麦田里的麦垛下面发现了一条盘着的土蛇,其中一个知青用镰刀去砍那蛇,后来其中一个知青的家里人便被车撞了,村里人便认为这正是报应。咪咪心想,咪咪一边喘着气一边心想,这到底是谁干的——真不得好死!

  那蛇在空中悠悠翻着圈儿的时候,那男知青便走了过来,离她很近地俯下脸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就像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咪咪感到了他那带着烟味儿的呼吸在拂着自己的脸,就像一股讨厌的风挥之不去,但她咬着牙不后退,怒气冲冲地对峙了一会儿便别过了脸。对不起,我是近视眼,那男知青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咪咪?你好,李丁派我来接待你。我是骡子。他伸出了手。

  咪咪没有理会他的手,她问:李丁他现在在哪里?

  他走了。骡子模仿汽车嘟嘟了两声,坐上汽车走了,开会去了。他说他深表歉意,让我一定把你招待好。

  我不相信!咪咪脑子轰地一响,叫了起来,他住在哪个房子?

  骡子朝后退了一步,深深一鞠躬,一只手贴在胸前一只手背在后面,如同一个毕恭毕敬的宫廷使者,请,他说。

  咪咪跟着他来到了知青点那一排男生住的平房前。一个男知青正巧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要找李丁,骡子对那男生挤挤眼。男生挑着眉毛望望咪咪,又看看骡子,将一把将军锁扔给骡子便走开了。

  咪咪和骡子进了屋。小屋两边放着两张床,正中支着两只木箱当书桌,十分简陋。咪咪四下打量了一下便坐到了李丁的床上。她认得那床单。

  我就在这里等下去,一直到他回来。她宣布。

  咪咪就这样等了两天两夜。她干脆呆在李丁房里不走了。那个和李丁同住的男生只好挤到了别人的房间里。我们知青点的房间没有苫上天花板,房间之间只有墙隔开,屋顶是相通的,偶尔从房檐下钻进来的麻雀从房间之间窜来窜去,这间房子里的人撒尿隔一间房子都能听到。所以当咪咪在李丁的房间里坚守下来之后男生们都感到了不便。他们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打扑克和聊天,只有当他们觉得有必要让咪咪知道自己的不满时才大声吼叫,比如,打扑克抠了底他们便会喊:“抠了!”另一个人就会说:“抠了你爸的左脸还是右脸?让我看看!哇,还真流血啦!”如果咪咪稍微有点儿记性,就会明白他们说的是有一次王拴拴抓破李占林的脸的事;还有,“你走哇!干吗赖着不走哇?你这个傻×!”“这不叫赖,这叫独守空房!”“喝,这么忠贞哇!”“这不叫忠贞,叫黏上了!”他们便哈哈笑起来,还配上摔门和砸桌子的动作,若是别的女孩儿早就受不了了,可是他们碰上的是咪咪,他们的无理在咪咪的钢铁意志面前根本不起作用。快到晚上十点的时候,骡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这两天他总是非常殷勤地为她打来饭菜,只是他的手总是不干净,有时候饭煳了有时候饭又夹生,还有一次,饭盒里竟然装着脏乎乎的一根骨头和半块泥巴!对不起我弄错了,他笑嘻嘻地说,我把小德鸠的饭给你端来了。咪咪冷冷地望着他,她等待着这次他会搞什么恶作剧。这次他手中提着一只大铁桶。

  这是他们让我当代表给你送来的,不知你够不够?他问。

  要这干什么?咪咪问。

  你晚上用啊,骡子眨眨眼。

  咪咪的脸红了一下,她其实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的野地里方便自己。叶薇没有告诉她哪儿是厕所,她也不屑去问。

  骡子很认真地告诉她:厨房背后是厕所。墙上插着布条的那一边是男厕所,没插布条的是女厕所。

  咪咪一个人坐在李丁的床上东张西望。她心里也明白,李丁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要这样做,她这样做是为了示威,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她开始翻弄李丁放在枕边的那些书本。什么《毛选》啦什么《反杜林论》啦,还有《哥达纲领批判》和《赤脚医生手册》,这些书的模样她早就熟悉,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就像李丁这个人,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她想起第一眼看到李丁的样子。那个傍晚李丁从门外的黑暗中走进来,她的感觉中眼前升起了一株挺拔的大树,她的心刹那间受到了震撼。他的眉毛浓黑,牙齿洁白,没有那股烟臭或者体臭,那些经常刷牙洗澡的城里人才会这么整洁。她的母亲王拴拴就告诉她,城里人很干净,哪像你爹他们,臭脚丫子能把人熏死。咪咪和母亲与村里人格格不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她们从不上别人的炕也不让人家上自己的炕,因此她们的父亲和丈夫李占林便只好到大队部的炕上去招待人了。咪咪觉得李丁最吸引人的一点便是他有力地打碎了父亲李占林对城里人的污蔑,李占林常常在妻子和女儿面前取笑城里人,说他们干净倒是干净,可是细得像麻秆一样的手臂“连一只鸡都抓不住”。咪咪亲眼看到李丁和几个男知青一口气每人扛起两只上百斤重的粮食桩子(麻袋),事实上李丁的体魄和力气比李占林要强得多,而且他干净,有礼貌有文化。骄傲的咪咪甚至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不肯承认,这个高大整齐的知青,是那么让她好奇和入迷。

  可是不承认有什么办法?她的行为就在那儿摆着,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在追这个知青,而且追得那么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她认为自己是去追着采访他,可他们认为这种追和那种追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追,而追就是爱。可她是不是爱上了他?她还没想好。尤其让她恼怒的是,人人都认为她是在追他,甚至李丁也这样认为,因此他才这样躲着她让她难堪;而她一旦停止这种追逐便等于承认了他们的猜测,他们会说:看,到底没追上。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可咪咪是不轻易服输的,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她想,惟一澄清自己的办法就是将这场采访进行到底,写出一篇响亮轰动的东西并且发表,之后,当众将它交给李丁再潇洒地说声再见。她一遍遍在心里预演着这个告别的场景,在她的设想中她转身的姿态是那么轻松潇洒而李丁的目光将是那么尴尬和无奈。而她将只给他一个背影。是的,在经历了这么多屈辱之后,她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也正是这个想法让她同意了父亲的安排。她觉得自己要争回这口气。可她没想到,这个有礼貌有文化的李丁,竟这么可恶地将她置于一个可笑的地步。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处境,母亲王拴拴的教育使她从骨子里相信自己根本不属于西岭而属于城市属于那些出色体面而干净的人,为了能真正去那个地方她做了多大努力啊,她从不和村里的姑娘们绣花或串门,从小学到中学她一直成绩优异聪明过人,她没有自己的朋友,她是孤独一人,就像一只站在树枝上扇动着翅膀的小鸟,她相信她能飞向想去的任何地方,所以,当她看到李丁时,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差别,她认为自己也很出色,她没有想到在这些知青的眼里她再怎么出色也是一个农村人,她的种种努力只会使自己显得更加徒劳更加可笑……咪咪的眼前黑了一下,就像被堵在一口黑井里,一种她不熟悉的悲哀涌上心里,在悲哀中她才明白那明亮的天空离她是那么遥远。

  手中的《赤脚医生手册》中有什么掉到了床上,她拣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折叠的小纸片,像是信签,上面只有一行字:叶薇同学:

  用钢笔写就的字迹粗大工整,一看便是李丁的笔迹,(咪咪曾暗想自己的字体比他要漂亮得多)每一划都很用力,尤其是那一竖,拉得很长很舒展。然而也就舒展到这一个称呼便结束了,如同几根木棍竖起的篱笆,背后没有房屋,孤零零挺立在白茫茫一片雪地上。在这一片雪地上原本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印迹呢?咪咪的心收紧了,眼前出现了那个女孩子,那张在煤油灯下浮现的美丽的脸,凭着女孩子的本能她猜到李丁会喜欢她,但她又感到失望和不平,原来占据着李丁的心的竟然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呀!除了生得好看一点,她还没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发现任何别的吸引人的气质来。原来李丁的鉴赏力也不过如此。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们也都爱慕虚荣。他们对一个女孩子的喜爱和喜欢一枝塑料花没什么两样。咪咪的心头隐隐作痛,她突然意识到,这种痛也许就是喜欢,就是爱。她是真的喜欢李丁,说不定还真的爱上了李丁,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李丁喜欢别的女孩时心头作痛。想到横亘在李丁和自己之间的那道巨大的鸿沟,咪咪觉得自己是这么可怜这么无望这么屈辱,一股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眼睛……

  咪咪躺到了李丁的枕头上,那里有一股她熟悉的气息,她感到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样离他那样近但同时又那样远,在将睡将醒之际她又迷迷糊糊地想,李丁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吗?光从这个称呼中似乎看不出什么来。如果他喜欢一个女孩,是不是应该用“亲爱的××同学”呢?如果是她咪咪喜欢上了谁要给他写情书,她就会写:“亲爱的××”,是的,她知道她会这样写的。她会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而不是这样暧昧地写什么“同学”,让人摸不清想不明的。想到这里她便感到安慰,便睡着了。

  咪咪就这样睡着了,在梦里时而出现李丁时而出现叶薇,还有骡子也隐隐约约地夹在里面,好像,她也是一个知青,也住在知青点里,好像,他们正在开会,咪咪知道自己的书包里装着一张报纸,那上面有她写的关于李丁的报道,很长的一篇,咪咪知道那是自己写的最好的一篇,她还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要当众把它交到李丁手里然后转身离去,她知道如果那样她所受的屈辱就得到昭雪了。可是隐约中她又觉得那不是一篇报道而是一封长长的情书,那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李丁:”,她觉得她要亲手交给他,当众交给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在乎……她拼命朝李丁跟前挤,但骡子似乎总是在挡道,他龇牙咧嘴地冲她笑,还用那条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但是她不怕,她终于挤到李丁面前,她说: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他问:什么东西?她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开始从书包里翻,翻啊翻,书包里装满了破布烂鞋,可就是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其他人都在做怪脸,李丁转身要走,她急得大喊:等等,一会儿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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