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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15章 东北(1946—1948)(14)

  乌云在两天一夜的战斗中出了十几趟城,都是护送伤员出去的,后来用不着出城了,战地救护队把急救帐篷迁进了城,人也分开了,一个救护员带一副担架,哪里有战斗往哪里冲。原则上是先往下抬伤势重的,伤势轻的就地包扎,然后叫他在原地躺着别动,等着担架空闲了再把人抬下去。乌云领着两个老乡满世界跑,两个老乡是支前队的,都年轻,是表兄弟,跑得气喘吁吁。乌云记不清自己救下了多少伤员,发下来的几十个急救包全用光了,急救包没了,就找来一床被单,用刺刀裁成几十条,就急用。两个表兄弟在家时就参加了保安队,仗也打过一些,先看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兵来带他们俩,模样不到二十岁,心里就有些小看,暗自嘀咕这回铁定要被这位年画上人儿似的大姐拉了后腿。谁知乌云进城时跑得比他们还快,全然不惧飞来飞去的流弹,看着伤员就往前扑,经常是他们俩还在喘气,她就为伤员做好了紧急包扎。还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地堡里发现了一个伤员,伤员在里面呻吟,洞口被炸塌了,熊高马大的表兄弟俩进不去,急得什么似的,后来还是娇小玲珑的乌云钻了进去,一点点儿把伤员移到洞口,再把他顶出来。这以后表兄弟俩就服了乌云,知道她不光战场救护技术好,还是个不怕死的角儿,两兄弟就时时表现出对乌云的信赖,乌云说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乌云说走就走,三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

  乌云到处打听八师,到处打听关山林,有人不知道,有人知道,还说看见了,说半个时辰前还在什么地方打着呐,乌云听了就带着表兄弟俩朝那个方向去,但是锦州城太大,道路四通八达,战火又让城市变成了一座辨别不清方向的迷宫,参战的部队又多,二三十万人一下子涌进了城,再加上几十万地方部队和支前队,满城都是部队,满城都是人,哪儿响枪人就往哪儿涌,战斗越是激烈的地方部队越是涌得起劲,几十万部队,乌云又到哪儿去找八师,到哪儿去找一个光着头抱着机枪往前冲的关山林?实际上乌云和关山林两人根本不可能见面。关山林的部队打的是城西,而乌云虽说是从城西入的城,但她找关山林心切,不辨方向,人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城北,两下完全是南辕北辙。乌云并不知道,仍然继续打听,而且每救下一个伤员就先问人家是哪支部队的,当然就不是八师的。乌云开始有些迷惘,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伤员,怎么就再没有一个是八师的,难道八师突然之间消失了?后来她反而有了一种释然,她自己安慰自己,没有八师的伤员更好,这正说明八师没有碰到恶仗,即便关山林急得跳脚,没有恶仗,他的安全总是多了一分。

  锦州战役结束的那天傍晚乌云已经累坏了,在护送伤员下去的路上她好几次摔倒了,有一次她甚至摔倒在一具死尸身上。救护队的人都很累,甚至比战斗队的人更累,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休息,战斗刚结束,救护伤员的任务更重,他们得抢着把那些伤员往下送。但送着送着就发现出了问题,有好些伤兵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等抬到目的地,昏迷不醒的伤兵却睁开了眼,跳下担架活蹦乱跳地跑掉了,开始他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清楚,原来,攻击锦州的部队经过连续多天的激战,人已累得非常疲劳,战斗一结束,许多战士什么也不顾,在尸体纵横的战场上倒头便睡,担架队上去后,一看血泊中躺着的是自己的人,一摸鼻子还有气,二话不说就往担架上搬。有的战士睡得死,抬到地方才醒来,有的迷糊着,知道有人抬,眯眼看看,合眼再睡,等到了地方,人也睡得差不多了,自然跳下担架就开溜,气得抬担架的老乡大闹情绪,政工干部马上就给担架队的做思想工作,说战士们打了那么多天,都是几死几活了,那是累坏了,也不是故意赖咱们抬的,咱们应该理解嘛。这么一说,担架队的才不闹情绪了。

  那天晚上,乌云和表兄弟俩组成的救护小组仍然穿行在锦州城的城北一带,在坍塌的楼房和废墟之中寻找着遗漏的伤员。他们来到观音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乌云突然站住了,停在那里朝城西的方向看。表兄弟俩不明白乌云是看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和乌云很熟了,他们甚至已经很信赖很喜欢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兵了。他们见她站下,也站下,什么也不说地就站在她的身边。锦州城在那个时候燃烧得正旺,满城的大火在夜风中彼此呼应,像一条首尾相接的火龙,城市在大火中如同白昼一般。乌云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绷带的包袱,腰里别着一支美制柯尔特六发装手枪,衣襟上满是发硬的血迹,大火映红了她,也映红了站在她身旁的表兄弟俩。乌云的脸蛋因为硝烟、烈火和夜风的原故显得红扑扑的,一双丹凤眼也由此熠熠生辉。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朝城西看着,心里充满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思念。

  9.大凌河之约

  关山林并不知道乌云曾经和自己同在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市里,并且她为了寻找自己跑遍了半座锦州城。当乌云站在城北的观音庙向城西眺望的时候,他已经走下银行大楼。他找了一件血迹不多的大衣,走进一间屋子。那间屋子里堆满了TNT烈性炸药和一些黄色的铜皮雷管,他把那件肮脏的大衣往身上一裹,就在那些炸药箱中躺了下来,并且很快就睡着了,旋即发出震耳欲聋的鼻鼾声。两个小时之后他醒了,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命令部队打扫战场、清点战果,并与师部取得联系。

  仅仅一天之后,一份来自纵队司令部的命令就递到了关山林手上,命令让他立刻接替九师师长的职务。九师师长杜德怀是东野在锦州战役中阵亡的最高级别指挥官,他是15日傍晚战斗行将结束的时候被一发迫击炮弹击中并当场牺牲的。关山林接到命令后立刻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九师。九师政委吴晋水是老三五九旅的人,东北剿匪的时候就和关山林熟,两人见面也没有多的话,各人伸出一只大巴掌来,半空中一握,都透着一股子力量,那许多的关照就都在里面了。当下自然是先熟悉情况,吴晋水让警卫员把参谋长袁正芳叫来,两个人分别向关山林介绍部队的现状,无非是部队建制、武器配备、主力营以上指挥员的情况,等等,捎带也把这次战斗部队伤亡的情况介绍了一下。锦州战役九师和八师担任的任务一样,都是二梯队,最初撕裂城防时的血搏没捞上打,伤亡情况并不严重,而且战斗一结束师里就把耗员情况报告给纵队首长,只等着补充兵员了。关山林把部队的情况一了解,心里就有了底,开始还遗憾没有把自己的老底子四十八团带过来,这时就知道,九师的老底子多是出关时的老八路,论兵力和战斗力,比八师还要强一些。关山林又让参谋长陪着到下面几个团走了一圈,很快就和几个团长弄熟了,大家闹着说打了胜仗要喝酒,关山林也不推辞,立刻要人去张罗,当夜就和大家痛饮了一气。部队也有安排,支前队送来整猪整羊,上好的白面,各连各排都吵着闹包饺子,只可惜部队不让喝酒,要不吃得就更热闹了。本来部队接到的命令是赶筑工事,迎接廖耀湘兵团和侯镜如兵团的进犯,部队也确实在两天之内把锦州的外围工事恢复如初。谁知东北剿总司令卫立煌却不顾蒋介石收复锦州的命令,下令廖兵团和侯兵团立即回师退守沈阳,侯镜如怕死,急急领命西退,骁将廖耀湘不服气,辖麾下十万精兵在新立屯一带徘徊,这反而给了东野一个可乘之机。东野挟大捷之雄气,作出了围歼廖耀湘兵团的决定。关山林的九师被指示立即放弃构筑工事,北渡大凌河,向廖兵团侧翼迂回。部队出发上路一天后,一份由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政治委员罗荣桓、参谋长刘亚楼签名的政治动员令送到了关山林的吉普车上。动员令上说:我军决定全力乘敌撤退中与敌决一死战,以连续作战方法力求全部歼灭敌人。此战成功,则不仅能引起全国军事形势之大变,且必能引起全国政治形势的大变,促成蒋介石迅速崩溃。我全体指战员须振奋百倍勇气与吃苦精神,参加这一光荣的大决战,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怕遭受小的挫折,虽每个连队遭受最大伤亡(每个连队打得只剩几个人也不要怕),对全国革命说来仍然是最值得的。关山林坐在吉普车里看完这份政治动员令,转头交给政委吴晋水。政委很快也看完,再交给参谋长袁正芳,说,立刻向全师指战员传达,通知部队,加速前进!

  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很快赶到大凌河边,先头营立刻开始沿河边的村庄展开,收集渡河船只,并寻找徒步渡河的最佳地点。关山林和吴晋水、袁正芳几个师首长站在大堤边上,袁正芳召集几个团长布置部队渡河的位置和渡河后集结的地点。河边视野开阔,有一股凉爽的风不断地从河面上吹来,关山林突然就在那一阵阵的河风中想起乌云来了。关山林觉得整个的心像鱼漂子似的猛地往上冲了一下,心口一阵紧抽。关山林站在那里发愣,愣了一会儿就叫邵越。邵越赶紧颠颠地小跑着过来,叫了一声首长。关山林却又没有什么话再说。邵越鬼心眼,瞟了一眼关山林呆呆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说,知道这个时候说也是白说,又悄悄地退到后面去。这一切都被吴晋水看在眼里。吴晋水矮个子,头大眼细,长于琢磨,一琢磨一个点子,也是个长心眼的人,喜欢开玩笑。吴晋水悄悄地把邵越拉到一边,问,师长刚刚叫你干什么?邵越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吴晋水说,小鬼,你不要给我打游击,我就站在一边,我知道师长什么也没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就等于师长什么都说了。邵越知道这个政委和笃实的金可政委不同,这个政委是明白人,瞒不住的,就说,师长是想小乌了。吴晋水说,小乌是谁?邵越说,小乌是师长的爱人。吴晋水说,哦。

  吴晋水这下就全明白了。吴晋水在三五九旅的时候就听说过合江军区独立旅关山林娶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那个时候讨老婆是件大事,讨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就更是件大事了,说起来大家都喜气洋洋,当然也有妒嫉的,总之是个好话题。吴晋水这才知道原来关山林那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叫小乌。吴晋水回到关山林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河岸上蚂蚁似的一队一队跑来跑去忙碌着的部队,说,老关,部队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看可以渡河了。关山林说,让十二团派一个营在南岸这边支撑住,十一团一个连先渡,过去后把北岸滩头阵地建起来,大部队再过。吴晋水说,后面友邻都快过来了,师部是不是也先过去?关山林点点头,说,让老袁和刘副师长殿后,咱们先过去。吴晋水说,我看这样可以。吴晋水说,小乌现在在什么地方?关山林愣了一下,又看政委。政委一张脸笑眯眯的。关山林说,你说谁?吴晋水说,还有谁,你老婆呗。关山林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仍然看河滩上忙碌的部队,说,我也不知道,要是不挪窝,她应该还在牡丹江。吴晋水说,有几百公里路呢。

  关山林说,可不。吴晋水说,多久没见面了?关山林说,春前分的手,说话快一年了。关山林这么一说就想起新婚之后和乌云分手时的情节,当时人太多,都恋恋不舍地说些分手的话,倒是他和乌云没捞着说,也是想说的话在人前无法开口。关山林是个粗人,但并非没有柔情,和乌云结婚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绿色季节,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日。新婚两天后他们就分了手,纵然有许多的理由,许多的性格延习,关山林仍然有一份惆怅被点燃了,仍然有一份怀想被种植下了。当他们分手之后,关山林突然勒住急奔的枣红马,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回去,在另一条道上追上了送乌云回牡丹江的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在蓝天白云之下,乌云独自坐在缓缓驰动的胶皮轱辘大车上,风吹起她柔柔的青丝。关山林骑在枣红马上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眼光也追随着她,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关山林就离开大车,朝着另一条道奔驰而去……这个情景深深印在关山林的脑海里,他一想起乌云就想到她独自坐在胶皮轱辘大车上的那个样子。当然他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

  吴晋水听关山林说两人分别快一年了,就有些同情地说,这也太长了,这长得完全没有道理。关山林吐了一口粗气,说,妈的!吴晋水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关山林说,她念书。吴晋水说,念个什么劲儿,弄到身边来算了。关山林说,我倒是想,可整天这么东奔西跑的,一时顾不上。再说,咱们战斗部队,弄来往哪儿放?吴晋水说,哪儿不能放?卫生科,宣传队,都是革命工作,都需要人。老关我告诉你,咱们带兵打仗的人可是提着脑袋玩的,上了战场,今天你让子弹咬上了,明天老婆就不是你的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说我这想法有没有道理。关山林打心眼里承认吴晋水这说法有道理。但他不说是不是,只问,你老婆呢?吴晋水说,我老婆怎么了?关山林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吴晋水深谋远虑地说,我老婆在军部后勤,管民工。关山林就有些羡慕,说,你****的好。吴晋水得意地笑笑,说,可不是,我有计谋,有仗就打,不打了,要想要人,顺手就能摸来,省得鞭长莫及。关山林也笑,说,难怪让你****的做政委,你这心眼,不做政委做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又说了一会儿,看着先头连已分别乘着几只船渡过了对岸,并很快在对岸构筑起滩头阵地,先头团团长也打发人来报告,说徒步涉河的地点已选好了,问大部队是否现在过河。袁正芳走过来征求两个人的意见。吴晋水说,怎么样,老关,咱们也挪窝吧?关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先前的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全部都从脑海里赶走,赶得一丝一毫也不剩,然后大声地说,走!说罢他带头大步走下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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