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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28章 河北(1950-1954)(2)

  小东西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的。乌云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至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什么,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地跟在后面,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关山林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乌云说,我看不像。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乌云说不出,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关山林拿他没办法,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了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关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原部队已改为一○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喝酒时,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喝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关山林终于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他这是头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他。火车开动的时候乌云眼圈红了,追着车喊,小邵,来信啊!邵越头一直背着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他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因为一○九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个部队。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祖宗!****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有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都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来的粪草。这两种传说都是乌云打听到的。乌云终于还是忍住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2.同学相聚

  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缘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气指颐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此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这耗费了她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是组织上的安排。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窜来窜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充实的。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时,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哈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证实。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关山林和乌云的再次结合使这个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忆的时光。关山林在河北空军干部学校任校长,这个学校为中国刚成立的空军培养最早的正规飞行员。乌云调去后在学校的卫生所工作,做司药,也兼做护士。卫生所不比大医院,条件简陋,一共只有六个医生护士,所以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乌云很喜欢新的工作,这里的病人都是学校的学员,他们年轻、英俊,有知识,朝气蓬勃,对人彬彬有礼,有的学员来看病拿药,进门时和出门时总要对乌云正正规规敬个礼,弄得乌云忍俊不禁。总之,和这些小伙子们相处十分愉快。关山林的工作很忙,乌云很难见到他一面。学校也是军营,所以有规定,军官和家属平时不住在一起,军官有军官宿舍,家属有家属宿舍,两头分住着,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块儿。学校里带家属的军官有几十个,但孩子不多,没有托儿所,儿子路阳跟着乌云,组织上给请了个阿姨。乌云的快乐是因为又回到了关山林身边,就算一个星期两个人只能见一面,但她已很满足了。有时候关山林在星期天里带着乌云和路阳去逛街,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家里,关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画有飞机的图片给路阳看,父子俩做一阵莫名其妙的交谈。乌云则洗衣裳,再做几样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顿饭。乌云发现关山林这段时间情绪很好,性格开朗而豁达,脾气随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瞒过岗哨把乌云带进了训练场。他拽着乌云的手像猫一般地溜过铁丝网,对哨兵的茫然无知洋洋得意,像个孩子。他指着停在训练场上的几架训练机对乌云说,瞧这些家伙!咱们打台湾,打美帝国主义,全指望它们了!他说得自豪极了,似乎一旦真的打起来,他会成为冲锋陷阵队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热烈,他们都珍惜着难得的相处日子,决不肯随意放弃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岁的乌云更加成熟丰满,并且懂得了怎样使丈夫充分地快乐起来。她不是习惯,而是迷恋赤身裸体这种方式,并且让这种方式表现得既淋漓尽致又魔力无穷。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感到痴迷,感到不可抑制。在这方面,他始终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无止境的力量让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于他的执著。她总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他结实厚重的怀里,在内心的叹息中听凭他惊心动魄地把她碾碎。偶尔会有一种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谁,当他山呼海啸一般几乎把她揉成粉齑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他的纯净、力量、专一和渴望撕咬完全是一个可怕又可爱的食肉动物。她已经深深陷入对他的痴迷和依恋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样的。

  好运并不仅仅是这些。对乌云来说,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开了的泉水,清洌的甘甜一汪汪全从泉眼里涌出来了。乌云知道她会在这里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在这里见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分别了四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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