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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38章 湖南(1955-1964)(7)

  乌云那个时候已经担任了医院的副教导员,军衔也由上尉晋升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里的事却并不因此而轻松。老大路阳那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捣蛋的坏点子也在相应进步,而且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了。有一次他谎称刚才有人送信来,爸爸生了急病。还没进家门的乌云返身就朝基地跑,路上拦了一辆开往基地的车,等雇饭该娴奈谠聘系骄代室大楼的时候,关山林正打算乘车出去。关山林一看乌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乌云出了什么事?乌云急切地询问他病得怎么样?关山林莫名其妙地说,扯淡!你看我这样子,我有什么病?乌云看关山林说话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他真的没病,恍然大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家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家,路阳早已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泥污的路阳心平气和地告诉乌云,他并没有找到爸爸的手枪,他连床底下都翻过了,可它却像只顽皮的小鸟一样躲着不肯出来。乌云问,找手枪干什么?路阳说,枪毙李建国呗,那小子偷了我们小队捡的废钢铁去给他的姐姐那个班,使我们小队从钢铁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对这个可恶的叛徒,必须执行枪决。事后乌云心有余悸地将这事讲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乌云很不高兴,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儿子真不敢开枪呀?他要找到了你的枪,他早成杀人犯了!关山林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对自己的同学开枪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第一,他懂得维护自己的荣誉;第二,他爱憎分明,处理问题干脆;第三,他办事知道使用谋略,就凭这三点,将来他一定是个军事家的料!乌云觉得这父子俩都让人头疼。她简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有一次,乌云正在忙着,路阳在乌云面前走来走去,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乌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转来转去的转得她头晕。路阳说他正在苦恼地做出一个抉择。乌云不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抉择,但她不能对一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视而不见,就随便问了他。路阳告诉她,有一部新到的电影,片名叫《钢铁战士》,是讲战斗英雄的,他很想去看。乌云说,看你就去看,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头晕。路阳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要上学,没时间。然后路阳又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放弃一节课的时间去看一场电影,你会拿我怎么样?乌云正忙着,而且她对路阳不断蹦出来的那些怪念头早已烦透了,她不相信他真会这么做,就说,那我就要你写一份检查——好了,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正忙着。路阳果然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工工整整的检查。他非常老实地坦白道,他真的想看那部电影,而且已经看了,是逃学去看的,老师要家长拿一个处理意见来。乌云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要去打他的屁股。他跳开了,尖声叫道,你说过的,你说过只写一份检查就行了。你没说要打屁股!共产党员说话算话,《钢铁战士》里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把乌云气得半死,而他自己却逃脱了一顿皮肉之苦。

  老大路阳不省油,老三京阳也不省捻。京阳生下来就多病,长到三岁了,让人****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心。刚生下来的时候噎奶,喂了吐,吐了喂,喂一次得两个钟头。后来害黄疸,人家的孩子害个十天半月就嫌长了,他一害害了两个月。黄疸没好,又发现肚脐处理不得当,感染了,要不是乌云发现得快,说不定就染上败血症了。稍大一点儿,先是缺钙,快两岁了还不会走。后来又得了湿疹,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疹子。接着是莫名其妙的习惯性腹泻,汤汤水水一天拉几次,拉得小人儿皮包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往下还有肺炎、百日咳、腮腺炎……乌云被拖得痛不欲生,京阳的阿姨朱妈也老觉得对不住乌云,没把孩子带好,闹着要回山东老家去。关山林对老三京阳的冷漠甚过对老二会阳的冷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当然关山林自己是从不管家里和孩子们的事的,在家里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这一切都是乌云的。这就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关山林常住基地不回家,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嚷嚷要去打仗,除此之外他再不关心别的。他们已经很少交流了,甚至夫妻生活也十分稀疏了。乌云开始淡漠这种事,特别是当她知道她又怀孕了的时候,她心里生出一种对生孩子的极端的厌恶。每天从医院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她的心情都坏极了。路阳在不知哪个角落里鼓捣着他的坏点子,京阳在另一个屋里低声抽搭,朱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淘米做饭,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混乱难闻的气味。乌云坐在那里,她觉得头晕眼花,是低血糖犯了,两条腿关节也隐隐作疼。窗外有一群紫翅膀的蜻蜓在那里飞来飞去,也许今晚有一场大雨呢。

  5.饥饿

  1960年春节刚过,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儿子湘阳。

  乌云生下湘阳的时候,关山林正在组织一次检查,他没有去医院,乌云是在临产前一小时自己走到医院的。孩子生下来后,乌云想回到家里去坐月子,关山林叫赵秘书送话到医院,要乌云就在医院待着,别回家。关山林后来解释说这完全是为了乌云好,在医院住着吃现成的,还有人端尿盆,省却了不少麻烦。

  这一年,由于连年自然灾害,工农业生产大幅度下降,粮食、副食品供应极度紧张,政府除多次发出指示,紧急调运国库支援最困难地区外,还采取了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的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并提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基地有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二十七斤,扣出五斤支援国库,另外扣出一斤来支援灾区,食用油每月一两,以后又减为半两,肉食基本上取消了。关山林为保证生产和科研任务的正常完成,下令基地警卫营组织战士到森林里去打野物。野物倒是打了一些,但这些野物对两万多人的基地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而按照关山林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是这两万多人都人人有份的话,他是决不会吃一口的。乌云刚生下孩子,食量正大,别说营养品,二十一斤口粮根本不够她吃的,何况二十一斤只是个标准,大多数时间已经是瓜菜代了。乌云整天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一听见吃饭眼睛都亮了,亢奋不已,有时候饿急了就喝水,闹得一时三刻地往厕所跑,人累得不行,旁人还以为她闹肚子。大人还好办,小孩子就不行了。湘阳生下来后有五斤口粮,但这五斤口粮乌云不能动,得拿回家补贴朱妈,朱妈按组织规定每月只有十五斤口粮,干活的人,这点儿粮食只够填牙缝。湘阳没牙,吃不动粮食却要吃奶,开头两天乌云还有点儿奶,可只够湘阳半饱的,再往后乌云的奶水就没有了,大人都吃不饱,拿什么来变奶水?没奶湘阳就闹,小东西嗓门又大,哭得四邻不安。乌云没办法,拿干干的****让他吮,他饿猫似的,一口咬住就不放,吮得乌云五脏六肺都出来了,疼得她直流泪。乌云没办法,只好拿小米磨的面糊糊喂他,孩子饿了,逮住什么吃什么,一吃就吃个肚儿圆。乌云倒是不怕费粮食,大人怎么也能省出那一口来,只是小米面撑人,又不好消化,孩子要么拉不出来,要拉就是一大堆,一股子怪味,这样大人孩子都吃亏。乌云后来想了个办法,那时蔬菜已是稀罕之物,但乌云还是托人弄了点菜帮子来,煮了,捣成泥,把纤维部分滤出来大人吃掉,汁泥部分和小米糊糊合了,一道喂孩子,这样喂了几天,孩子的大便干结问题解决了,只是孩子通体发绿,像一只青蛙。

  孩子落地一周后,关山林赶到医院来,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吧?乌云拿眼剜他,说,你这人怎么不会说话?怎么就不兴说点儿吉利的?关山林把帽子摘掉往边上一丢,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吉利是什么?孩子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日后当兵就没有问题。再者说了,咱革命者,信只信唯物,吉利什么的咱不信那个。关山林对抱在乌云怀里的儿子只看了两眼,倒是对乌云的浮肿多有忧虑。乌云浮肿已有些日子了,还有好几次忙着忙着人一晕就栽倒在地上了,这回不是妊娠反应,是饥饿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乌云嘱咐朱妈不要把这事告诉关山林,后来关山林还是知道了。关山林知道这事后焦虑万分,回去后立刻要赵秘书通知膳食科,把他的口粮省出一部分来给乌云,而且全要细粮。乌云一看勤务员拿回来的粮食就恼火了,对勤务员说,这是首长的命,你也敢往回拿?首长过去吃多少你知道吗?他一顿能吃一斤半馒头,外带半只老南瓜,他现在肩上担子这么重,一天到晚连轴转,一月二十一斤口粮,你再往回拿,你要他死呀?勤务员本来就不愿往回拿粮食,首长的口粮不够吃他是看到了的,平时不大敢吃干的,喝稀粥,一口气能喝十碗,那个馋样儿,看得人鼻子直酸。一个将军、老红军,组织上原有照顾,他都给了身边那些生活上困难的工作人员,眼见得人眼也眍了,下颌也尖了,皮肤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光泽,还整天乐呵呵的。那天闹着和技术处的那些知识分子打球,上场之前偷偷把他叫了去,叫给弄两海碗水来,放点咸盐,就那么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就上场,又跳又喊,三分线球投得嗖嗖的,下场以后人就瘫了,说,岁数大了,腿肚子直抽筋,不服不行。勤务员想,这哪里是岁数大了,分明是肚子里没有食,饿的。勤务员这么想,却不能说,还得违心地把一点儿精粮往家里拿,挨了乌云一通抢白,他倒高兴了,二话没说,扛上粮袋就往基地走。到了基地,关山林一看他扛着粮袋回来就火了,不管勤务员怎么解释也没用,非让他再扛回去。关山林说,这粮食不是一个人的命,是母子俩的命!我关山林能娶能生就能养!还说,告诉她,要再把粮食送回来,我立马倒进河里喂鱼!谁知乌云并不吃这硬,说什么也不让勤务员把粮食口袋放下。乌云说,我们母子俩饿不死,剜肉吃我们也能挺着,他一个七尺男人,他得耗多少粮?他也不属于自己,他是国家的人,革命的人!还说,你告诉他,要倒进河里喂鱼他自己倒去,只要他不怕犯错误!可怜勤务兵,扛着个粮食袋来回走了几十里路,走得脚上打了几个大水泡,累得直吐白沫子。别人还挺奇怪,这个小战士在干嘛?扛着粮食袋来来回回地跑,说倒卖粮食吧不像,说练腿劲吧也不会,未必是在寻找失主?可如今年头,粮食比命贵,谁又会把一整袋粮食随随便便丢失了呢?丢人也不至于丢粮呀!

  乌云坚决不让关山林往家里拿粮食,关山林知道乌云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硬要她把粮食留下是不行的,可乌云那苍白的浮肿却令他忐忑不安,他老是担心她会由此而死去,这种感觉一直在纠缠着他,让他老是犯愣。终于有一次,在外出打猎的部队再次拖回一车猎得的野物的时候,他开口要了一只野兔,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倒像做贼似的,闹得一脸通红。这以后,他又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让勤务兵送回家去,给乌云补补身子。野兔的事倒没什么,论理论情,他要吃一头野象也行。可鸡蛋的事却犯了纪律,当时党内有精神,党员干部必须坚决抵制浪费和享乐主义,执行艰苦朴素、勤俭治国的方针。部队也有明文规定,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和日用品,关山林因为老婆生孩子,竟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浪费和抢购这两条都犯上了,结果关山林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还做了一次深刻的检查。这回关山林一点儿也没犯犟,老老实实做了检查,对组织上给予的处分也口服心服地接受了。乌云知道这件事后后悔死了,恨不得把吃进肚子里的鸡蛋全吐出来。她替关山林委屈得直落眼泪。乌云说,要知道害得你犯纪律,龙肝凤胆我也不吃!关山林倒是乐呵呵地说,蛋你也吃了,纪律我也犯了,是好是坏我都占全了,后悔又有什么用?以后咱再不买蛋吃就是了呗。再说,只要能保住你,这处分挨得再重也算值了!一句话说出来,乌云的泪水刷刷地淌成了两道小溪流。

  那年夏初,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会议,彭真率****代表团赴会。在会议前夕,苏共代表团突然散发苏共6月21日致****中央的通知书,对****进行全面攻击。在会议期间,赫鲁晓夫又联盟数国代表团对中国共产党进行围攻,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7月16日,苏联政府在事先没有通气的情况下,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单方决定撤走全部在华的苏联专家,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下的顾问。在此之前顾问团已换过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浦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期满回国。女翻译范琴娜也早已调去总政,因为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通过组织上把她调进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举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他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礼,然后他向人们抱拳行礼,戎装威严、脸色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就永远地留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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