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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55章 四川(1964—1975)(14)

  关山林对儿子的突然回来表现出一种尽量克制的高兴,他没让自己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什么,只是当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才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片刻,冲儿子点了点头。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太冷漠了。实际上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机会和儿子接触,先是乌云,她把她的大儿子像个婴儿似的搂在怀里不放手,她就差一点儿没表现出对所有接近她大儿子的人的那种强烈的嫉妒了。接下来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蚂蚁似的把他们的大哥团团围住,簇拥着他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甚至簇拥着他去上厕所。他们要看他的肌肉,要看他的枪,他们要他讲故事,对他带给他们的那些糖果他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打过仗,他会开坦克和飞机吗?关山林被冷落在一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儿子的观察,他始终在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儿子成熟了,他的肌肉富有弹性和韧力,筋骨结实,眉宇间正气勃勃,他站立或坐着都自然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标准,说话声音不高却底蕴十足,反应灵敏快捷,在一只手把小妹湘月举到空中逗她格格大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仍能疾速抓住躲在一边的湘阳朝他投来的飞镖。他具有同情心,他在和每一个弟妹拥抱的时候没有忘记躲在墙角的大弟会阳,他把剥好糖纸的糖块放进会阳嘴里让他吃,这个动作让关山林怦然心动。但最让关山林满意的还不是这些,是路阳对他的态度。吃晚饭时路阳给乌云拈了菜,但他没有给关山林拈,他知道他的父亲不需要这种太富温情的动作。晚上他们父子俩坐在关山林的房间里谈话,关山林夹在书里的红蓝铅笔掉到地上了,关山林勾着身子在地上找,他够了一下那支笔,笔离他稍远了点儿,他伸长了手臂,把笔抓在手中,直起腰来,在这个过程中路阳一直坐在那里没动,没有去帮助他的父亲,他似乎对他的父亲拾笔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因为他的父亲还没有老得需要人帮助。父子俩实际上是在拾笔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沟通。关山林心里多了一份对儿子的感激。

  关路阳在1969年秋天刚刚由排级提升为连职,并调至总参所属的一个机关工作。关山林对儿子优秀的军人素质是丝毫不予怀疑的,他知道儿子是最好的军人,但对儿子在短短时间里的迅速提升仍然感到一种吃惊。关山林在儿子面前没有表露出这种吃惊,甚至他也不去打听儿子新调任的那个部门的情况,儿子做的是什么工作。凭直感他知道儿子供职的部门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儿子佩带的是一支警卫型的五九式连发手枪,即便是在与自己谈话时也须臾不离身;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工作,他只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一切都说明,儿子是成熟了,成熟的儿子是在受着重用。

  于是秋天的晚上,父子俩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样魁梧,步伐同样有力。金龙菊和残桂在夜晚传送着暗暗的芬芳,大团大团的美人蕉静静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内热外冷的火把,轻轻地一口气就能将这些火把吹燃,几星流萤从他们脸前飞过的时候,他们都久久地沉默着。关路阳在黑暗中打量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关路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属于衰老这个词,他是多么地有力量,多么地充满活力呀!当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低矮了;当他大步向前跨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地球都在震颤;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这才是父亲,这才是他的父亲!关路阳崇拜他的父亲,就像崇拜太阳一样崇拜他,他迷恋他日日新鲜的光明和热能,迷恋那种永不停息的升腾,甚至,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梦,他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但是父亲老了。朱妈养的那只名叫上尉的猫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脚边窜过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下。勤务员李部在他们身后招呼首长接电话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老了吗?

  金龙菊和残桂的暗香在整个夜晚都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关山林在接过电话之后父子俩又继续他们的散步,这回他们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围墙边。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高处。山城重庆的夜景暧昧而不真实。1969年的秋天重庆的大多数地区仍处在灯火管制阶段,整个下半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亮着夜间行驶灯的车辆惊慌失措地从他们脚下驶过,灯光被山风吹得忽明忽灭,远处有零星的枪声,这也让人感到不真实。嘉陵江灰灰白白地卧在那里,没有船的灯火,你无法弄清它仍旧在流淌着还是已经死去了。父子俩站在那里,有一刻他们都看到了一颗流星,它从东边的最黑寂中出现,摇摇晃晃飞到他们头顶上,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疾速划过夜空朝西边坠落下去。关山林开口打破沉寂。关山林说,北边一直在吃紧?关路阳说,嗯。他没有问父亲是打哪儿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军职但他还是军人,一个好军人哪怕只靠鼻子也能闻出硝烟味来。关山林说,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关路阳说,在北线和西线,他们一共有一百二十四个步兵师,全是一流装备。关山林说,我们呢?关路阳说,一线上有三十六个野战师,还有一些边防部队,你知道,我们的装备很糟糕。关山林沉默了一会儿。关路阳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他不该提到装备,父亲干了十一年军事工业,他和他们曾经是伙伴又是对手,你提彼此装备的优劣无疑是在责备他。关路阳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父亲,他发现父亲这个时候正把目光对着北边,他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觉得他那个样子有一种饿豹似的渴望和向往。关山林站在那里默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他问儿子,你说,要打起来,我们能赢吗?关路阳迟疑了一下,说,我们不会输。关路阳极谨慎地选择了一个字眼,作为军人他无权盲目乐观,作为儿子他又不能伤害父亲,这个字眼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关山林却根本没有留心儿子这个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这一仗,我是没有希望了。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再度转过去,面向北方,在黑夜中肃然遥望。关路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他觉得鼻子涩涩地发酸,他站在那里,无言以对。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说,爸爸,我们回去吧,天冷了。

  关路阳在家里只待了十天,十天之后他就返回部队去了。临走的时候关路阳挨个儿地和弟弟妹妹们告别,他和他们告别的方式是拍他们的脸蛋儿,这使乌云想起小时候大哥巴托尔对她也是这样。关路阳像待家人那样谢了朱妈,他说朱妈烧的红烧肘子非常好吃,因为这道菜他简直就不想走了。他像对待另一个亲兄弟一样在李部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说他会给李部寄回一大包山东苔县的大蒜,他知道那种大蒜的膜衣是一种最上乘的笛膜。他朝乌云走去,他把母亲拥住,轻轻地一使劲,就把她抱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以这种方式站在那里。他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对她说,妈妈,你要保重。然后他把她放下来,松开了手臂。乌云掩饰着去为儿子整理风纪扣,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几乎古今中外所有军人的母亲或者妻子都做过这个动作。他当然用不着她来整理,他服装严整,一丝不苟,但是他不动,就那么笔直地站立着任母亲把他轻轻地摸索了一遍。现在,他和所有人的告别都完成了。他转过身去,面对关山林。关山林站在台阶上,下颌微扬,目光平静。关路阳朝父亲走过去,他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看着父亲。那天有风,院子里,所有的植物的枝叶都在摇曳着,显得匆匆忙忙的,恍惚之间有如千军万马在穿梭奔跑着,这就让那两个彼此相望着的兵有了一种雕塑的感觉,有了一种永恒观照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关路阳像一个士兵似的开口对父亲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出发吗?关山林则像一个指挥官,他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好好干。关路阳还有一句话想要说,他差一点儿就大声说出来了,他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能够和你掰掰手腕吗?!那句话就在他的嘴边上了,但是他没有说,他把它们咽了回去。他挺了挺胸,啪地一个立正,朝关山林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他放下手臂,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大步走出了院子。没有人送行,全家人都站在院子里目送着关路阳高大的身躯消失在大门外。他始终没有回头,而他们也始终没有动一下。这是一种默契,一种职业军人家庭的默契,一种近似于残酷的默契,乌云太熟悉这种默契了,如果不算上她和关山林新婚分别的话,她还记得在大凌河边的那个黎明,她还记得在沈阳他伤愈归队时的那个雪地,她还记得在武汉他大发脾气的那个早晨。军人以一种固执的偏见对待分别,他们反感送行这种方式,他们甚至反感家庭这种方式,无论出发或是战斗,无论生或是死,他们期待的都是一种从容不迫,一种征伐天涯若闲庭信步,而所有的叮咛和泪水只能使他们的腿上缠裹上铅衣。乌云有一段时间怀疑那是不是军人特有的忌讳,但后来她接受了这种方式,当她接受了这种方式以后,她就体验到另一种感受,那是自信、坚定和充满信心。作为一个常为出征人壮行的家人,她在每一次都能百倍笃信他的凯旋而归,就像他只是去后院的小河边提一桶水,或是去村前集镇的铁匠铺里取一柄加钢的锄头,用不着惊乍,他前脚出去,后脚就会回来的。现在,乌云就是以这样的心理,目送着她的大儿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老大关路阳走后不到两个月,冬季征兵开始了,十五岁的老三关京阳被五十四军******思想宣传队看中,作为文艺兵招进了部队。

  先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到学校里,他们考核了学校推荐的几十名孩子,从唱歌跳舞到检查肌肉骨骼,考核得十分挑剔。关京阳走进考场的时候两个严肃的考官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灵了,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连他脸红的样子都像。他们先要他跳个舞。跳个《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或者跳个《北京的金山上》,如果这些不会,你随便摆两个动作就行,比如说,亚克西这个动作你会吧?京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他很秀气地说,那我跳一段红色娘子军,就是洪常青就义那一段吧!你们能帮我哼一下曲子吗?他说这句话时红了一下脸。他们点头,他们当然能,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前任吴琼花呢。他们开始哼,他开始跳。他吸腿、展臂、大跨。他一开始跳他们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动作、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受过专业芭蕾训练,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后,他们发现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满了泪水。他们被他的舞蹈天赋征服了。那么,能再唱一首歌吗?你能唱首歌给我们听吗?他点头,轻轻说,你们想听哪首歌呢?这回他们可是震惊了,你瞧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想听哪首歌呢?想听哪首歌,也就是说,只要是想听的,他都能唱出来。那就唱一首颂歌吧,胡松华唱的那首,听嗓音你能高上去。他点点头,开始唱。啊哈嘿依哟嗬嘿,啊嗬嘿依哟嗬嘿。他一开口就把他们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极了!他是那种极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High上能让自己像只云雀似的直插云霄,让他的歌喉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环绕。他们给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记了自己考官的身份。他们要他唱《乌苏里江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两曲。但他们还没有够。现在他们可知道他能唱什么了,他们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的歌,是俄罗斯民歌。当然,这个他也能。那就给你们唱一首《顿河我亲爱的母亲》吧。他站在那里,丁步侧身,微收下颌,双手交握。他们的脸上立刻有轻柔的河风徐徐地吹过。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顿河的儿子。他们被他的歌声、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后他们才睁开了眼睛。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妈妈,是她教的。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艺术家吗?不,她不是艺术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员唱得更好。这回他们才算真正找到原因了。一只雌百灵生下了一只小百灵,她告诉他用什么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这就是原因。好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再考核下去了。他们没有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对他说,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对他说,再见。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在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关京阳。他们在那三个字下面用红笔重重地划了三道横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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