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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第22章 永昌之夜——审俘

  张慎之把马正良送出门去。墙上年事已高的挂钟,用伤风苍老的沙哑嗓音,当当当当地敲了十一下。这是他平时应该睡眠的时候,今晚,却毫无睡意。

  他把桌上的马灯捻得很亮,而后在桌边坐下来。他不知今夜,马元海又拉了哪个姑娘陪宿,他曾多次劝他绝不能拉女俘作伴,并给他讲了一个“宫娥刺虎”的故事,以免出现惨遭刺杀的悲剧。今晚雷家屯弹药库被炸,作为总指挥,竟然睡得如此酣沉,不由产生了几分敬意。

  张慎之却不行,今天他思绪万端,犹如彩蝶、蜜蜂、苍蝇、蚊蚋一齐扑向心头,嚶嚶乱飞。

  他首先想到的是跟马正良枯燥得没有一点水分的谈话,就像嚼一节干透了的甘蔗。他已经完全把马正良排除在他挑选的伙伴之外,只有马向真越来越吸引了他,可惜马正良提供的线索太少,他没法浮想联翩去作种种揣想,这些散点火星,却燃起他越来越强烈的欲望。

  人生之奥,世界之秘,生活之谜,往往具有永恒的诱惑力,引起人们满腔热情地乃至不顾一切地去探索它。

  幻想的情景,往往比真实的情景活跃而又美好。

  张慎之虽然强自镇静,但纷乱的思绪却无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心猿意马,他打开了一本书,这是从凉州一家豪绅的藏书室里顺手取来的《乐府诗集》,强制自己看下去:

  如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如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

  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胡笳声声,催人泪下,张慎之仿佛听到蔡文姬的低泣,那是她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

  杀气朝朝冲塞门,

  胡风夜夜吹边月。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诗句,和今晚的情景是多么贴切。

  张慎之一下回到现实中,他把书啪哒一合,立刻想到今晚绝非寻常,他应该记入阵中日记:

  公历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晴,白日风沙颇大,夜,月朗星稀,临泽·黄家屯。

  我军进入河西走廊以来,先战于干柴洼、横梁山、古浪城、永昌城、八坝、山丹。后战于高台、临泽、倪家营子。历数苦战,以今日最为激烈,总指挥亲临火线,倾全力攻击。

  我军部署:

  东北方向由韩起功旅,马呈样手枪团,及所属民团;

  西南方向由马彪旅,韩荣福炮兵团,及所属民团;

  东南方向由马继融旅及所属民团;

  西北方向由独立骑兵旅及所属民团。

  从晨七时发起攻击,战至下午五时,反复冲杀达数十次之多。受到顽强抵抗,我方伤亡惨重,达七百余人,马四百余匹。但我军随减随补不乏兵源,战力不衰。

  ****伤亡不详,预计也不下七百之数,但其内无粮弹外无援兵,孤军奋战,创痛皆起,饥寒相迫,绝难久存。军座最忌****东返,严令追堵不惜代价。因事关奇重,驰军猛追,故招致西洞堡之挫败。

  张慎之自知西洞堡之败是因轻敌麻痹所致,但他必须在阵中日记中找到开脱之辞以备将来查考。

  ****本应乘我追击受挫之时,急速东进,一向狡诈之敌,不但弃其有利时机,反而西返重入绝境,不知何故。莫非固守待援?或是西去新疆?

  待援,似不可能,千里援军何时能至?

  西进,却又不像,从西洞堡到倪家营子仅数十里,为何不乘西面空虚兼程而进,反而滞留此地,筑垒挖壕待我来攻?莫不是有大的行动需要他们配合?我建议此情应电告军座,总指挥认为没有必要。

  弹药库被炸,总指挥只当作正常消耗上报,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也许总指挥是对的,连续投入兵力不惜代价,速战速决,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取得胜利,万错皆可不咎……

  张慎之写至此处,意犹未尽,笔在手中旋弄了很久,却不知写什么好了。

  他把阵中日记翻了几面,他的目光停留在永昌那篇记述上。这是一种下意识,后来才意识到这里是马正良的家乡,如果早在去年十二月初苦战永昌之时,他知道马正良的身世的话,他会带一队骑兵专程去拜访他的父亲马向真,那将是一个多么好的时机。

  永昌之夜记载是简单的,内容却是无限的。

  公历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阴,永昌·高家堡。

  连日激战,互有胜负,双方均伤亡惨重。

  凉州四十里堡激战之后,继而是永昌东南八坝之战,我军为截断敌军永昌与山丹的联系,分割包围,便于聚歼,双方激战于永昌城西三十里处的水磨关。此敌为三十军之八十八师,极为顽强。激战一昼夜,后敌又派八十九师增援。为免腹背受敌,我主动撤出战斗。此役我损失约四百人马,敌伤亡亦甚重。

  次日集中五个旅与四个民团强攻永昌,并有兰州绥靖公署派出的三架飞机助战,敌守城系主力部队,其总部亦在城内,故据城顽抗。我军七次猛扑,均未突破,并有一架飞机被击中起火,落于城东山谷之中。

  与此同时,我以骑兵、步兵各一旅及两民团进攻山丹。山丹为五军所守。我军进攻系钳制性质。兵力较弱,山丹城东北方向是由乐都民团助攻,被敌察觉,全力突袭,民团长陈濂无战斗经验,任部队溃散。敌军随出城追击,民团反成诱饵,敌竟弃险追出十余里,被我骑兵逆袭其后背,并断其归路,溃散之民团复又杀回,出城敌军约七百余人,悉数被歼。城中敌人随据城固守。

  敌有城垣可凭,城郊地形开阔,易守难攻,我建议总指挥改强攻为围困,辅以巧攻,总指挥采纳此计。战争随成胶着状态。

  公历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三日,雨加雪霰,永昌·高家堡。

  这天总指挥命我审讯一个****俘虏,据说是一个营长。并不指望他提供更多的军事情报,对于****多少人,多少枪,总指挥并不十分关心,多也罢,少也罢,总是要打到底。最关心的是****的战略意图,他们为什么要向西来?是侵占河西?还是远去新疆?军座来电一定要阻止****东返是什么意图?保持****河西、河东的分离状态便于消灭?还是奉蒋委员长的命令如此部署?不得而知。

  我却想了解这些共产党人,他们为什么这样顽固?即使妇女儿童也苦战到底,死而无怨,他们为什么呢?……

  俘虏被抬了进来,他受了重伤,满身是血,死灰色的脸跟蹲了十年死牢的囚犯差不多,闭着眼,张着嘴,黑色胡茬里露出洁白的牙,看不出他的确凿年龄,额角上有一条不深的刀痕,凝着血斑,他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水!水!”

  我叫卫兵端给他一碗水。那卫兵向他张开的嘴上倒下去,他呛水了,全身剧烈地痉挛着,但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室内的人。

  “你如实回答我的提问,我会叫医官来为你治伤!你应该活着!”我说得很真诚很温和,他应该受到感动。

  “我不能躺着回答你……把我扶到椅子上!”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我做了个手势,让两个卫兵把他架在椅子上,谁知这个气息奄奄血将流尽的躯体里,竟然爆发出邪魔般的力量,从失去戒备的卫兵手里猛地夺过了手枪,举手就打。显然是对着我的,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他的手臂被卫士打了一拳,子弹打进墙角。

  两个卫士立即扑到他身上,一个按住他的手臂,一个扼住他的咽喉,拔出腰刀插进他的胸腔。这一切动作几乎是在两秒钟内完成的。

  我看到那个俘虏两脚乱蹬双手乱抓,一阵僵直性的痉挛,胸前血如泉涌。两个卫士惊魂甫定站了起来。那个战俘的布满猩红血沫的嘴唇里吐出了几个微弱却又清晰的字:

  “我不是俘虏!”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消逝,他立即气绝身亡。

  审讯室里足足冷场了半分钟,我脑子里最初跳出的几个字是:此后审俘不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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