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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第37章 生离死别

  尹洪菲在乱石间匆匆地走着,到处都是伤员。他焦虑不宁地寻找着一个人,随便见到一个医护人员,揪住就问:

  “你知道吴部长在哪里?”

  “不知道。”回答者看到他焦灼的样子抱歉地摇摇头。

  伤员太多了,而且都散布在山洼石缝中,它不像大城市的医院里,标明房间、床号,而且还有登记簿和问讯处。

  他有些焦虑。向支队部请了两个小时假来看望生病的老首长,能否见到他呢?

  这是名副其实的石窝山。好像大自然之神,在发酒疯时,狂怒地把一座山,从宇宙的极处抛掷下来,摔得粉碎,乱七八糟地堆积在这里。

  大约下午三点钟,灰蒙蒙的阳光照耀着铁青色的岩石。苍苔掩覆着的山崖,发着生涩的墨绿色的光影。这里没有路,只有宽窄不同的石隙和弯曲的水冲沟。石缝间生着干硬的山草和荆棘。

  有一道山崖倾斜着,仿佛跺一下脚,它就会崩塌下来。有的比房间还要大几倍的巨石互相依托着、挤压着,像搏斗中的兽群。

  西路军总部,选择这里作为集结休整分兵的地点,无疑是正确的。它可以有效地阻挡住敌人骑兵的冲击。

  尹洪菲无望而又顽强地在各个山洼里寻找。他的眼前出现一幕幕悲壮的情景。

  他远远地认出一个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他是二六三团副政委罗立功。他的弟弟正蹲在担架旁跟他告别,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泪痕:

  “哥哥,我不想去左支队……”

  “为什么?”罗立功的脸像一张一捻就碎的焦化了的陈年黄纸,“你身强力壮……”

  “我要留下来掩护你们。”

  “糊涂话!”

  “我们从长征路上一路打过来……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罗立功的脸上漾出一个苦涩笑容:

  “你想想,抬着这么多伤员,能向哪里走?”

  “那我们就死在一起……”弟弟一边说一边哭泣。

  尹洪菲立在一边,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啪!”罗立功的枯瘦的手带着一个老战士的崇高和尊严,打在弟弟的泪腮上,发出重浊的声响。

  弟弟捂着脸,停止了哭泣。他惊呆了,看到哥哥颈部的绷带又有鲜血洇出,显然,那伤口又崩裂了。

  “死在一起?”罗立功气喘吁吁地叫道,“为什么不能牺牲一个保存一个?”

  “……”弟弟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有立刻明白哥哥所说的真意何在。

  “立勋,你是班长了,”哥哥的声调里含着某种歉疚,看着弟弟脸上还没有消失的掌印,“你应该懂道理了……跟着左支队杀出去……将来,你们再打回鄂豫皖,二老双亲也许还在……”罗立功眼里涌满了泪水,却忍着,强制着不使它落下来,“立勋……把我头下枕的这条围脖拿去……山里冷……”

  “哥哥……”罗立勋哽咽着。

  “快!”罗立功像下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罗立勋不敢推托,取过哥哥灰毛线织的围脖,就像托着哥哥的遗物,那上面有两个对穿的弹洞和没有洗净的血迹……

  尹洪菲觉得还是不过去打招呼为好,转身走向另一个石窝。他蓦然止步,在他眼前的山石裂隙间有一对情人在告别,他不知前行好还是后退好。

  男的大约有三十来岁,身上背着行囊和药包。女的大约二十三四岁,身上也挎着药包。

  “咱们还能见面吗?”女的像大病后的一声呻吟,那颤抖的声音流溢出内心的尖锐的隐痛。

  “让我们希望着……”男的有些焦躁不安,向上掂了掂行囊,“莹,我应该走了。”

  “你带上它!”那女的从红十字包中摸出剪刀,当头剪下一缕黑发,挽成个结。

  男的抓在手中,揣进贴身的布袋时,突然扑过去,两个哽咽着拥抱在一起。几秒钟后,男的坚决地把女的推开,转身跑去,走过尹洪菲面前,也不看他一眼。

  女的愣愣地看着男的远去的背影,好像突然中了枪弹似地跌坐在脚下的岩石上,绝望的眼睛里却始终无泪。

  尹洪菲走过她的面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心碎形毁的表情。他深深体会到生离比死别更难,死别是瞬间的,猝发的,甚至来不及体验痛苦的滋味,就溘然而去了。生离,却像从整体上撕去一块肉。

  尹洪菲穿过石隙,又是一个山洼。他听见有人叫他,猛回头,看到了江子敏,他像见到救星似地向她跑去,差一点被脚下乱石绊倒。

  “子敏!”

  “哟!尹大科长!”江子敏一半尊重一半嘲弄地迎上去,跟他握手,“你来干什么?”

  这手绵软而有力,似乎凝聚了她的全部热情,尹洪菲觉得有一种豪气直透肝胆,跟她的秀美的脸庞极不统一。心想:在一个男子来说,“不患不能柔,唯患不能刚,”作为一个女子,她是刚强得有些过分了,给人一种“露锋三寸阴风号”的感觉。

  “我来看看吴部长,转了半边山也找不到!急得直想哭。”

  “这不是男子汉的话。”

  “你知道,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赶不上部队就完了!”

  “我带你去吧,他们在另外一个山洼里……跟我走。”

  脚下没有路,他们边走边说:

  “你们左支队把我们丢下去游山逛景去了!”

  “你羡慕就跟我们去吧!”

  “我没有说羡慕……”

  “子敏,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跟安宝山在一起。”

  “他的伤很重吗?”

  “重也吧,轻也吧……”江子敏说得坚定冷厉而又森然,“我和他在一起,这是主要的,是死是活在所不计。”这话好像是说给命运之神听的。

  “你跟别人想的都不一样。”

  “干吗一样?你看,你看,”她用纤手泛指着山野,“那些身经百战的男子汉都在哭天抹泪的,只有我笑。”

  “子敏,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现在宣布西路军已经失败,又面临着天各一方,英雄不怕死,却怕失败。”

  “可是,你忘了胜败是兵家常事,还有自古英雄谁无死。”

  “子敏,人家说有的女子;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大概你就是这样的……我不知你的心是铁还是肉!”

  “是火!”

  江子敏说完又笑。她的笑很不纯净,弥散着凄苦的灰尘。这笑,是有毅力的人,在与内心痛苦刀剑相搏时发出的闪光。

  “我再次佩服你的刚强!”

  “别夸奖啦……呐,吴部长在那里!”江子敏指给他一个担架,“我不过去了。”然后扬扬手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身大喊,“尹科长,咱们后会有期!”

  吴永康一如往常,安详而又平静,他躺在担架上望着暗灰色的天空。目光十分悠远,进入一种哲思。目前的险恶处境仿佛和他无关。

  他是广西兴业县人,一九一九年中学毕业,自费留学日本,攻读的是冶金专业。

  他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许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选中了冶金这一行。一九二五年他在日本加入中国共产党,就像鲁迅、郭沫若先学医后为文一样。他一九二六年秋回国,负责当时中央的两种秘密刊物《红旗报》和《上海报》。一九三二年夏,他在红四方面军总部任秘书,后来担任川陕省委秘书长兼宣传部长。

  他的肠胃有严重的溃疡病,又在翻山时落下悬崖,摔断了腰。这种伤和病,即使在大城市的医院里都很难治愈。

  院长来告诉他,准备跟随右支队中张荣同志所带的一股行动。他坦然地笑笑:“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我在医院里是个普通的伤病员……”

  尹洪菲专门请假来向他告别,却使他心里泛起一种感激之情,很想海阔天空痛快淋漓地畅叙一番,最初是一般的互相问候的话,而后坚持要尹洪菲扶他坐起来:

  “见到你,我很愉快……”

  “说实在的,我很为你担心。”

  “这倒不必……革命者从不把死亡看成灾难和不幸,就像麦种不死换不来麦穗的新生。”

  “道理容易懂,做起来却很难。”

  “现在同志们都交换地址,好像以后再难相见似的,其实生离死别是人之常事。等将来相见时,我们就各自有一番不平凡的经历了。‘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只要死得其所,无愧于革命,无愧于国家,就应该高兴……”

  尹洪菲一想到他们不可能见面,吴永康的豁达,反而使他加倍哀伤。

  张荣来看吴永康,他跟尹洪菲也是熟人,便把他拉在一旁低声说:

  “现在我的工作特别难做,尤其是伤员和女同志……他们认为是被抛弃了。女同志还好,伤员就更难办了。他们最怕的就是安插……你知道安插意味着什么?”

  尹洪菲不明白张荣为什么跟他讲这些,吴永康却听懂了:

  “张荣!你跟洪菲在嘀咕什么?无非是要把我安插在群众家里。快过来,我这个地方工作部长不正是自得其所吗?”

  他们两人又回至吐吴永康身边。张荣说:

  “让你在无保护的情况下……我感情上说不过去。,,

  “战争需要理智……革命需要保存力量。如果左支队掩护我们,必然同归于尽——就像两个战友,一个受了重伤,从感情上讲,他应该背着伤员突围,这样必然同归于尽。从理智上讲,这个重伤员应该拖住敌人,保护战友突围出去……”

  “可是,大家总动感情。”张荣叹了口气。

  “现在情况特殊,正常情况下,应该以强救弱,当救不了时,就应该以弱救强……牺牲一个逃出一个,总比同归于尽好。张荣,你有个观念应该改过来,我现在是你的兵……”

  “谢谢部长,你启发了我,”张荣跟他握握手,“我可以说服部队了!你们谈吧。”说完匆匆离去。

  张荣走后,尹洪菲和吴永康被打断的话头再也续不起来了。千言万语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尹洪菲忽发奇想,从怀里摸出一把小洋刀:

  “部长,留个纪念吧。”

  这简直有点小孩气了。其实,这把精美的艺术品他是不应该送人的,这是于薇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拒收赠品是不礼貌的,可是,这把小刀我不要,你跟我说过它的来历。”吴永康在尹洪菲身上寻视了一遍,然后笑笑说,“咱们都太穷了,我看你这个钮扣耷拉着,我正缺一个……”

  他说的是尹洪菲胸前的一个被树棵子将要扯掉的牛角扣。穿千层不如腰一横,尹洪菲把破皮袄丐起来,用麻绳一扎,钮扣就无用了,尹洪菲一把揪下来递给他,真可谓礼轻情意重了。

  吴永康从担架一头的军毯下,拉出当枕头的皮挎包,放进钮扣,抽出一个笔记本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比你富一些,有两个本子,只是非常可惜,都用过了,记工作的,我留着;这个记心得的,我给你。‘君子交有义,不必长相从’,说实在话,三个月来,我们工作中是上下级,思想感情却是符合‘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的君子之风的!”

  “可是,你自己的心得……”尹洪菲捧着日记本,有些为难。

  吴永康看出他的心思,便说:

  “说实在话,这本记了几页的心得,我是当作遗物留给你的。从今天起,我们就风流云散,天各一方,后会无期了。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能正视现实,我知道什么样的危险在等待着我。陶渊明在他的《拟挽歌》里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我是九死一生,你却是九生一死。你年轻力强,比我活下去的机会多,我留给你这个本子,也有私心所在,这是我刚刚想出来的。此行西去,磨难重重,难如玄奘西天取经。用此本子,记下此行吧,当然只能记其概略,那么,你将来在‘大军远征气若虹’的记述中,有咱们这段友谊的记载,我也就虽死犹生了!”

  他说得平静如潺潺春水,尹洪菲止不住泪流满面。他在少年时,曾目睹过革命志士慷慨赴死的场景。吴永康的平静反而比慷慨激昂更慑人心魄!

  他们握别之后,走出乱石坑回头张望,只见巨岩陡立,背后的一切,已经溶进祁连山的躯体之中。

  “喂!喂!尹洪菲!”尹洪菲一听就知道是江子敏喊他,“你怎么还不走哇?留下跟我们一块儿吧!”

  他的心怦然一动。在溃散之中,组织结构是松散的,去留并不十分严格。一个新集结的连队,往往带来十几个番号,互不认识,聚散无常,掉了人无法寻找,见到部队跟上就走!

  如果此时,尹洪菲想留下,左支队是不会派人来找他的。他们两个人又凑到一起,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情感。此时,他不愿意离开江子敏:

  “安团长是随队突围还是就地安插?”

  “走出石窝山再定。”

  尹洪菲不知说什么好了,如果此时再劝她去左支队,她准会恼怒的。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却又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江子敏看到尹洪菲的泪痕,忽然漾起一个奚落的微笑,舔舔干裂的嘴唇,挖苦说:

  “洪菲,大丈夫泪不轻弹,你哭过了。”

  “子敏,你……”尹洪菲一想到这位坚强女性的命运,又想落泪。

  “既然你不想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江子敏故作怒容,挥挥手说,“那就快滚吧!”

  接着又展颜一笑,她用极不尊重的方式,表达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

  尹洪菲始终笑不起来,泪水又涌进眼眶,不敢溢出,强抑着鼻泪管,带着酸辣的刺疼回流到肚里。

  他本想也狠巴巴地回敬她一个玩笑,却说不出口来。他忽然发现江子敏的笑容,犹如一朵干枯的花朵,没有光泽没有芬芳,隐含着某种怆恻和悲凉。

  尹洪菲不知道她的内心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是一种浸着泪的笑。她那刚强的心中有多少难言之隐呢?她不会像吴永康家乡的椰子果,用坚硬的外壳包藏着一颗温柔如水的多愁善感的心吧?

  尹洪菲不敢说:“走!跟我到左支队去吧!”但又不想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离开她,他看到了她挂在腰间的那把保安腰刀:

  “子敏!咱们交换个纪念品吧!”

  “好啊!先看你的!”她向他伸出手来。

  “得先答应,不准反悔!”

  “拿出来再说!”

  尹洪菲又把那把精致的小刀拿出来:

  “我用小的换你那把大的!不会太小气吧?!”

  江子敏把小刀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她的目光深处倏然微颤了一下,登时敛容,那蕴含着无限恨意的声调就像扇过来一记耳光:

  “你们男人全是混蛋!”

  尹洪菲惶悚地后退了一步。江子敏甩手把小刀掷到他的胸口上,两眼灼灼如焚,嘴唇颤栗:

  “这是于薇送给你的吧?你怎么把姑娘的心送人呢?”

  她好像感到无穷委屈,泪如涌泉,沿着腮帮子潸潸流下。她在替于薇哭还是为自己哭?抑或是为整个女性的不幸哭?

  尹洪菲完全惊慌失措了,他的腿在打弯,如果不是周围有人来去匆匆,他真想跪在她面前,一边扇着自己的脸颊一边诅咒自己:“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她扭身走了,头也不回。

  尹洪菲看着她的背影,呆愣了很久,直到回荡在山间的军号声把他唤醒。

  枪声骤然大作。

  尹洪菲向左支队集结地拚命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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