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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第48章 黑风

  ——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这天是四月二十三日。从三月十一日自南流沟突围进入祁连山,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千余人的队伍在没有作战的情况下,减员为七百多人了。

  部队越过戈壁平川向踏实行进。过了踏实,就是安西。

  总部判断,敌人还没有得到我们西出祁连的消息,即使得此消息,也来不及调动兵力,我们便以矫若游龙的姿态迅速猛进,在敌人来不及堵截的情况下,直达新疆。

  这天,气候晴朗,斜风扫面,并不太冷。

  戈壁一望无际,全是黑色的砾石,像大火烧后的焦炭。有的如墨,有的灰白,像一片火场后的灰烬。在这单调的黑石滩上,间杂着坟堆般的沙丘。张目远望,一蔸蔸的骆驼刺在微风中颤抖;一簇簇的芨芨草,干透了,像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摇晃,发出啾啾之声,凭添了几分悲凉。

  大凡世间万物,丑极反美。这黑漆漆的戈壁滩与如花的草原相比,别有一番韵致。仿佛造物主把世上所有黑宝石都铺展在这里,以它的坚硬、以它的博大、以它的永恒、以它的苍凉、以它的严峻,傲视着绿洲——

  “你是美人鬓边的鲜花,我是美人额上的宝石,看咱们谁更永久!”

  在远处的沙丘上,竟然有久不相见的红荆和沙柳,带给这片黑色死海些许生命。

  朝阳越升越高,温抚着我们的侧背,砾石滩闪射出紫色的光芒,散发出微温。

  今天的阳光特别亲切,它微笑着,透过凌晨的寒气染红了东南方的天空,把祈连山烧成紫红色,犹如赤热的血从山头涌流下来。

  蘑菇台只有郭元亨师徒三人,我们没有找到向导,因为在沙漠、戈壁、平川地区,不像荒无人烟的万山丛中那样容易迷路,凭着地图、指北针和沿途居民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今天气候特别亲切,使我产生了某种怀疑,想到了旺迪登巴在热水大坂时给我的警告。

  没有向导,我无法咨询。本来走在前边的张干事,停下等我,兴高采烈地说:

  “尹科长,天气好极了,平地行军,毕竟比爬山舒服,我都出汗了!”

  “四十天的苦行,感动了上天!”

  “科长,你这话可有点郭元亨的味道。……革命不是苦行僧。”

  “也许比苦行僧更苦!”

  “但比苦行僧幸福!”

  “何以见得?”

  “可以恋爱。……”他的面容上立刻闪出一个明亮的微笑。与他平时的淡泊沉郁和略带忧伤的神情不太协调。

  他这随意说出来的话,似乎含有某种奥意,触动了我的深藏的感情,像用竹竿捣了一下蜂窝,弄得我万千思绪嗡嗡乱飞……

  闪电似地一瞬,那淡薄模糊的一切,又以惊人的真切,清晰地再现出来——

  于薇腼腆的笑容,江子敏的愤慨,吴永康部长的坦荡,还有于刚,在祁连山中的赤石崖前的那尊威严的雕像……不管死的活的,他们现在何方?安宝山我不熟悉,他用什么样的魅力吸引着冷艳如冰霜的江子敏?难道仅仅是为了带领一支黑马小队袭击了黑马旅的后方?

  我用什么话来回答张干事的挑逗?

  “你错了,恋爱并不等于幸福!”

  “不对!我也看过小说,我觉得挺神秘……”

  “那就像今天的气候……”

  “很美!”

  “美的背后呢?”

  “美还有背后?”

  “你忘了热水大坂那场风雪?”

  “在蘑菇台呆了一天一夜,你变得玄了!”

  “……”我想,我是有点玄,忽然听到队里有人喊叫。

  “快看啊,前边有一座黑山!”

  是的,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黑山。人们爬了四十三天的大山,都爬厌了。

  “这是什么山呢?”我不记得地图上有这样一座山峰,其黑如墨。我们是沿着榆林河谷开进,哪儿来得这样的山呢?

  张干事断定那是黑山!他之说的那样肯定,是我不在的时候,他听诺尔布藏木讲的一个传说故事,他从这个传说中得到了佐证。

  他说黑山和祁连山遥遥相对,是一对孪生姐妹,当时姐姐在南,叫南山,妹妹在北,叫北山。人以艳丽为美,山以高耸为雄。姐妹山相约白天长夜间停。妹妹一心胜过姐姐,不惜违约,白天夜间都长;南山却信守誓约,一年之后,北山便比南山高出了千丈……

  这种失信行为激怒了山神,向玉皇大帝参了北山一本。玉帝准奏,严惩失信之北山,令火德真君洒下三昧真火,把北山烧成一片焦石,变成死山,永不再长。南山觉得对妹妹惩罚过严,便终年头顶白素,以示哀悼。

  此后,南山叫做祈连,北山叫做黑山。这黑色戈壁,就是当年三昧真火焚烧北山时的余烬……

  尽管张干事说得很像真的,我仍然不相信黑山就在前面,方位不对。

  张干事还不断地向我炫耀他从诺尔布藏木那里得来的知识,竟然考我:“戈壁”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不知为什么叫戈壁,似乎叫乱石滩更为易懂。他说戈壁是蒙古语,就是“难生草木的土地”。我想他大概是对的。本想跟他抬扛:“芨芨草、骆驼刺不就是草吗?”动了动嘴唇还是算了。

  我看到张干事骇异地望着他的黑山,干裂的嘴唇慢慢张开,惊诧地喃喃着:

  “怎么近了?”

  果然近了。队伍中有人惊呼:

  “沙暴!”

  在河西走廊转战数月,是听说过沙暴的厉害,但只能在大沙漠上才有。

  我仍想象不出,眼前越来越近的黑山,跟沙暴有什么联系。“沙暴”顾名思义,沙漠之暴风而已。“马嘶古碛寒沙白”,即使不白也应该是黄色,怎么是黑的呢?

  举目四望,周围是茫茫荒野,无处躲藏。这是大自然的又一次突袭。战士们都不知沙暴的厉害,还在开着玩笑,认定那是一片乌云,希望在一场瓢泼大雨中洗个澡。

  黑山徐徐推进,似有一片树叶从中飘出——那是一只山雕,从队伍头上掠过向祁连山飞去。

  工委总部指示部队作好迎接风暴袭击的准备,要相互拉紧,就地卧倒,以衣蒙面,头埋沙窝之中,切禁四处乱跑。在风暴来前,班排为单位,寻找沟坎,以作抵挡,并保护好物资器材。

  后来又不断补充细则:要放下帽耳,保护好耳鼻口眼,不要抬头观看,以免飞石砸伤。

  部队停止了行进,在原地散开,去找沟坎。有的挖坑以作掩体,既胆寒又兴奋。胆寒以准备历险,兴奋以瞻望沙暴之雄姿。

  “要刮多少时候?!”

  “谁知道呢?”

  “少说也得一天一夜!”

  “去!去!就像一阵旋风,一眨眼就过去!”

  部队按照总部要求,作好准备,带着大祸即将临头的疑惧,等待着沙暴的到来。沙暴却迟迟不至。只见那座黑山越升越高,横断了北部天际。在黑山和天幕衔接处,呈现出一幅绝妙的景象:

  天空由暗蓝变成青紫色,犹如倒悬的海水;阳光照射着那座黑山,那云团似的山顶进发出绛红色的锋芒,像炭堆上的火苗。

  不断地有火星飞进。黑山不断推进,它是活的,不断地翻滚。不知何时,它忽然改变了山的形态,变成翻卷的乌云,似有闪电抽搐。多数同志认为,准备迎接的是沙暴,袭来的很可能是雷雨。

  “雷雨?”这不可能,天气这样寒冷,似乎还在冬季,刚刚经历了祁连风雪的人们,怎么能相信会有雷雨。

  “怎么不可能?四月二十三日清明,谷雨早已过去,早在一个月前就是惊蛰了。”

  “这里是大西北,不是鄂豫皖,八月份才收麦子哩!”

  争论忽然停止了,传来隆隆的沉雷声。这雷是从地下滚起,像石磙碾轧过来,戈壁滩在重压下沉闷地喘着粗气。

  我也觉得全身灼热。

  铺天盖地的黑云在蠕动,幻化成万千条黑色巨蟒,互相缠绕翻滚,扭曲绞杀,鳞片飞舞,闪烁出晶亮透明五光十色的光彩。像炮弹在烟雾中炸裂,像火的喷发四下飞溅,然后碎散成鲜红的、淡黄的、墨绿的、绽蓝的、深紫的翡翠宝石,打进翻滚的黑蟒的躯体里,然后又进射出来,千百种难以形容的色彩爆裂,熄灭,再爆裂,再熄灭。戈壁滩弥漫开焦糊的辛辣味。

  我咳呛着,觉得口渴,忍不住打开水壶喝水。我看到许多人也像我一样。我和张干事紧靠在一起,伏在一条浅浅的沟坎里,身下的大地在微微颠簸,似有一列载重火车,从近处隆隆开过。

  那黑山,不对,那黑云,不对,那黑雾,也不对,那黑蟒,更不对。那黑色妖魔,迅猛地袭击过来,它轻似秋风,重似铅铁,急速地变换着形态和色彩。

  天空突然黑了,蔚蓝的天空像纸上洇开的墨迹,挂在祁连山头的太阳的金色锋镝,竟然射不透这黑色的盾牌,那是宇宙间黑暗与光明的搏战。黑色恶魔进攻,红色太阳后退……

  它——我叫不出它的真实名号,已经临近,我突然发现,从它的底部猛烈地抛出浪涛般的沙团。这沙团被吞进它的肚中,又倾吐出来。这是名副其实的沙暴。无形的风魔把灰沙砾石推到千米高空。戈壁滩像被剥了皮的野兽,僵直性地痉挛着,撕心裂肺地哀叫着,陡然躬起躯体,又突然软瘫在苦刑台上。

  老子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大象无形,********。我们突然沉进了黑色的深渊。受到了一下雷击的震动,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觉得一片嗡嗡隆隆的轰响。顽石、灰沙,冰雹似的倾落下来,压在我们身上。我们像顾头不顾腚的驼鸟,抱着脑袋拱进沟坎的空洞里,无数炫目的火球在眼前旋转。这不是视觉,因为我拱在地上紧闭双眼。我的脚下像是一片白浪,头顶上像是彩色绚丽的天空。

  身上已不再有灼痛的感觉,黑暗也不再障蔽我的眼睛,我在星空中飘浮,我意识到,那黑色的恶魔并没有给我带来伤害,而是把我带进了太虚幻境。

  我的头脑是清晰的,忽然记起在史志上看到的“黑水国”。据说在张骞出使西域时,这一带有三十六国,后又分为五十余国,其中被沙暴湮没的有两个繁盛一时的国家,一个是楼兰王国,一个是黑水王国;楼兰是遭黄沙湮埋,黑水国却是遭到一场黑风袭击,一夜之间全国都埋在黑沙之中。

  我感到已经被沙石掩埋,我们也像鸣沙山似地,在黑沙山下日夜呐喊,冲杀,金鼓齐鸣。让千年后世的人登上黑沙出来凭吊!

  这是一次死的体验。人们总是把死视为最大的畏途,却不知死时却是那么容易,而且不觉得痛苦,就像一个站在悬崖上向下跳时,一阵心悸,而后就是永恒的宁谧!

  “尹科长!尹科长!”我觉得有人推我,并且扒掉我身上的砾石。

  我晕沉沉地爬了起来,扭身坐在地上,带着噩梦初醒的诧异,慢慢睁开眼睛。风暴已经过去,戈壁像被犁铧翻耕了一遍,部队也都活转过来。

  芨芨草、骆驼刺、索索柴都不见了,一层新的砾石把它们埋葬了。我极目远望,那黑风拖着一股尘埃向祁连山奔逃而去。在那里,它将被撞得粉身碎骨,像魔怪一样,化成一缕轻烟。

  此时,阳光复又投射在戈壁滩上。

  我突然觉到了难忍的焦渴,把水壶的水喝去了一半。

  总部下令检查人数,竟无一人伤亡,但卷走了从蘑菇台带来的牛羊。……这很容易使人产生宿命感,甚至有人怀疑,这场黑风是不是道人所为,把给的东西又收了回去。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大自然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要我们开开眼界。我忽然想到了两句不是哲理的哲理:

  大自然是伟大的,也是渺小的;

  人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

  部队继续向踏实开进。我的哲思立刻得到了证明,在被黑风肆意蹂躏之后的戈壁滩上,在那被埋葬或是被掘出的芨芨草的根部,竟然露出了盎盎绿意。在黑焦炭似的石夹缝里,我忽然看到了一簇不知名的小黄花,我跑过去采撷这冷酷戈壁的赠予,却不由得猛然把手缩回,在那嫩黄的花旁,有一条大如鞋底的四脚蛇,正用它的漆黑闪亮的小眼睛凶视着我,它的暗灰色的粒鳞闪着生涩的光,它的发达的灰白色的臌膜像蛤蟆似的鼓胀着,好似满怀怨恨,恶声地叫着:“看你敢动!”

  我果然畏怯了,带着几分懊恼和厌恶,回到行进的队伍中。我想不出,这小草的嫩芽,这娇柔的小花,这样子凶恶却不害人的蜥蜴,对刚刚过去的那场足以摧毁湮没一个小王国的沙暴,它们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忍受的?

  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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