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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第50章 星星峡(1)

  ——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红柳园之战,是西路军走出甘肃进入新疆的最后一战,规模不大,却最惨烈。我们的兵力包括总部机关在内,充其量不过六百来人,被敌人的骑兵冲散,分割。

  我和张干事已经和总部失去了联系,随着守卫红土山的三营七连的一个班冲向戈壁滩。这时已经不分机关部队和职务,人人都拿起武器,为生存而搏战。张干事从牺牲者的手里得到一支没有子弹的步枪;我左手提着一把刺刀,右手握着还有三颗子弹的左轮手枪,拼命奔跑。我们听到后面马蹄的哒哒声,也不回头,直奔前面的一道沙丘。

  这时的马家军已经很少开枪,他们陶醉在疯狂的劈杀中。我们已经无暇思考生死,奔跑是出于一种本能。我已经喘不上气来,胸部疼痛难忍,心肺就要炸裂,弹片似地撞开胸腔。

  我已经无力举足,被一簇骆驼刺绊倒。张干事右手拖着步枪,跑在我的左面,他毕竟比我年轻,想来拉我一把。

  就在突然站住微微转身之际,一匹黄马旋风似地卷过,血光一闪,张干事的头离开脖颈抛掷出去,落在我前面的沙滩上,滚动了几下,不动了。张干事的颈部红血喷溅,他的身体迟疑着挺直了一下,向前仆倒下去。我眼前被一片红光笼罩……

  那匹黄马因冲击的惯力向前跑出了几十米,长嘶一声,扬起前蹄,陡转回来,这个匪兵似乎把我也当成死人,他跳下马来,收缴他的战利品。

  我猛然坐起,他惊极而呆,愣愣地站住了,不是怕死,而是对死人复活感到奇怪。他的宽大的胸脯展露在我面前,相距两米。

  我举起了左轮。他等待着……

  “你敢开枪?”他的眼睛告诉我,“我刀枪不入!”

  “不妨试试!”

  我的手抖得厉害,不是恐惧而是脱力,很怕扣不动扳机。

  “当——”

  “当——当——”我把三粒子弹全打出去。他依然挺住,我真怕他是金刚之体,但他的脸扭歪着,摇晃起来,手中的马刀“当啷”一声落在砾石滩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眼睛瞪得奇大,向后仰倒下去,压在张干事的身体上。那匹黄骠马长嘶一声向旷野奔去。

  旷野上枪声阵阵,血红的太阳已经跌落在地平线上,它挣扎着,溅着血,像一颗落地的头颅。

  我后悔没有抓住那匹马,眼看着它踏起的那溜黄尘……

  我听到有人喊我:

  “尹科长!”

  这是乔干事的声音,他和溃散的部队也奔向我眼前那道沙陵。我站了一下,又歪跌下去,腿像抽了筋剔了骨似地绵软无力,像一切棉花……

  他们以为我受了伤,过来两个人,把我拖起就跑。

  夜幕降落下来。我们踩着深没脚踝的细沙踉跄前行,温度骤然下降,我又感到了祁连山里的寒冷。

  乔干事跟我形影不离地走着,颇有相依为命共度患难的意愿。

  张干事的死在我们两人的心灵上投下暗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刚刚还跟我开玩笑,前几天还打算跟乔干事摆开战局一决雌雄,眨眼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尽管天天面对着死亡,我仍然不相信是真的,总以为一觉醒来,张干事又出现在面前。

  第二天,我们沿着电线杆子向西北方向走。太阳渐渐升高,戈壁滩的温度又骤然上升,好像走的是一盘鏊子,下面有烈火烘烤。我们都张口喘气,嘴唇干裂得出血,布满豆粒大的燎泡。漠风像热流把灰沙喷到我们身上,鼻孔、嘴里灌满沙粒,汗水冲着脸上沙泥,喉咙里塞着一块火炭,向外喷吐着青烟。

  在我们前边一个战士走着走着,“扑通”一声跌倒在沙里,死了。不知是渴死的还是累死的。

  乔干事的水壶里还有一点救命水,我们沾了沾嘴唇。谁也不多讲话,总想多保存一丝生命的津液走完最后的路程。

  我们一行十三个人,数我的职务最高。除了乔干事和一位姓赵的连长外,都是战士。

  地方工作科的专业,给我带来了许多当地的生活知识,我知道,在茫茫大漠里行军,即使有指北针,也很难说就能走出漠地。唯一保险的方法,就是沿着电线杆子走。这是用时间、科学、生命勘探出来的路线,沿途能找到水源和居民点。

  我们在一个叫大泉的地方,喝足了水,还请当地居民给我们做了一餐面片吃。我们不敢休息,生怕马家骑兵跟踪追来。

  我们十三人,除了还能踉踉跄跄走路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了,我的左轮枪已经空无一弹,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把三颗子弹一齐打光。两米距离,当胸一枪就够了。战争中的一切作为都不能用正常逻辑解释。就像那个匪兵,如果他猛然扑向我,我很可能打不中他的要害,他站着,好像作恶太多,希望我把他杀死。

  赵连长的驳壳枪里还有三发子弹。七支步枪有三支空枪,其他四支总计有九发子弹。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重新分配,怕引起纷争,只能听其自然。此外还有三把卷刃的鬼头刀。我那把刺刀丢失在张干事身边了。

  此时的感情,接近于麻木,就是我们在此时此地全部倒毙,也不会引起一丝哀伤。一死无大难,到这种时候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可是,肉体里残存的生命力却异乎寻常的强烈,求生之愿像隐隐火苗在脉管里燃烧。即使还有一口气,我们也绝不愿倒下。

  我们不分昼夜,沿着电线杆子向前走。我一边走,一边数电线杆,作为奋进的目标,心想:再走一根,我就要倒下了;可是走到后,扶着它喘息一会儿,又下决心:我还可以再走一根。

  赵连长把电线杆名之曰:决心杆;乔干事名之曰:生命线。

  我们又走了一天,到达了“搞油桩”,这简直不像个地名,在总部的地图上却标着它。

  当地居民告诉我们,再走三十里,就是星星峡了。

  星星峡,有的图上标着猩猩峡,哪个正确,无从可考。这是从出祁连山就默念的名字,它几乎天天引起我们的遐想,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向往着麦加和麦地那。

  我从总部的地图上看见过它。

  新疆驻有盛世才的部队。无疑,他是一个地方军阀,他为什么倾向革命,吴永康部长向我作过简略的介绍:

  盛世才是东北人,青年时代,张作霖送他到日本陆军大学留学。回国后,在国民党的总司令部当参谋,而后,当了蒋介石行营参谋处的代理科长,郁郁而不得志。他辞去南京的军职,随挚友鲁效祖到了新疆。

  当时的新疆主席是金树仁。鲁效祖是他的秘书长,极力推荐盛世才的德能,希望予以重用。金树仁很讨厌军人入新,不愿接见,碍于秘书长的情面,才让盛担任卫队营的教练。那时,在新疆,盛是唯一受过高等军事教育的人。他给金树仁的印象不坏——谦恭、尽职、无野心,不久便委任他为军官学校的教官。

  大约在一九三一年,哈密民变,如火燎原。金树仁派兵镇压,省军屡战屡败。不得已而重用盛世才,委任他为参谋长赴东路作战,挽回颓势。一九三二年委他为东路总指挥,深入南北山作战,当时马仲英负伤回关内,盛军转战于吐鲁番、鄯善等地,屡战屡胜。一九三三年马世明的回回部队逼近迪化,金树仁又调盛世才带兵回援省城。

  此时,金树仁大势已去,内部分裂,于四月十二日发生政变。盛世才为了取得省督办一职,支持了政变者。金树仁被推翻之后,盛世才又杀了政变分子而摘取了政变之果实。

  盛世才并未能独霸新疆。他虽握有兵权,地位仍岌岌可危。南疆早就处在割据状态,迪化政权鞭长莫及;北疆仍归马仲英的势力统辖;许多金树仁的旧部也都纷纷起来反盛。

  盛世才无法统驭新疆的辽阔地域,他的势力仅限于省城附近几个县区。他面临着几个方面的强敌:由于他参与政变而又杀害了政变者,迪化军政机关离心离德,失去了一部分军心民心;他在新疆根基很浅,虽然掌握了一部分军力,却是孤掌难鸣。

  金树仁的旧势力集结在伊犁张培元麾下;回族势力都倾向马仲英;维族则拥护加尼亚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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