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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作者:黎汝清

第58章 她所不知道的

  史料:

  张国焘把在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进行肃反的所谓经验报告中央。吹嘘鄂豫皖的“这一肃反比富田事变所得的经验还大,可以为全党的教训,特别是各个苏区可以利用鄂豫皖根据地的肃反经验。”向其他地区推广后,受害最大的是湘鄂西、赣东北革命根据地。

  当时,张国焘、陈昌浩等人是以鄂豫皖的大肃反的“成就”超过其他苏区而引为骄傲的,是当作成功的经验而传播到其他苏区的。可是,他后来在《我的回忆》中却把责任推到中央苏区身上。他说:

  “江西苏区自富田事变开始肃反后,历次进行都不免失之严苛。几乎酿成能发不能收的局面。”

  与此同时,他又尽量缩小鄂豫皖肃反扩大化所犯下的罪行。说:“实际被整肃的有许继盛(慎)等百余人,其中判死刑者约三十人,判处各种刑期者约百人……”

  史料记载却是这样的:

  据不完全统计:在被杀害的红军干部中:军级十七人;师级三十五人;团级四十四人……

  据当时肃反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的陈昌浩讲:到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中旬,已经“肃清改逆(即改组派)一千人,富农及一切不好分子一千五六百人。”

  赤南县苏维埃政府干部共四十八人,被捕杀者四十五人。英山县苏维埃委员十一人,被捕杀者十人;红安独立师一个晚上就杀了二百多;红山警卫团第八连,从战士到连长一百余人一次被杀光。

  不管这些历史记载的数字有多少差距,其严酷性是完全可以看得出来的。曾任黄安县政治保卫分局局长的来显安,起初对肃反十分积极,他亲手杀死了许多所谓“改组派”、“****”和“第三党”。但他逐渐认识到张国焘的肃反政策的错误时,他也被当作反革命分子杀掉了。

  无独有偶,江子文和来显安是截然相反的。跟他在同一个保卫局的特派员吴化成曾向他流露过类似来显安的情绪。

  “伙计,我们采用逼供信的办法我看不行,要重证据。”

  “怎么?你动摇了?”江子文怀着敌意盯视着吴化成,“对反革命不用严刑他能交待吗?对敌人,怎样用刑都不过火!”

  “你知道我为什么产生怀疑的吗?”吴化成想说服他的同乡好友,举出了一个致命的具有说服力的例子,“我们都是特派员,你不会认为我也是反革命吧?!”

  “那怎么可能呢?”

  “可是,有些犯人的口供里竟然也把我咬进去了!幸好这个口供落在我手里。所以,我才发现许多口供是靠不住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江子文表示出应有的惊诧,他立即想到有没有人借机报复也检举他。

  第三天,吴化成被捕了,被杀害在村外的沙河滩上。江子文亲自去查验了同乡的尸体,做到了毫无愧色,毫不动心。

  任何人内心都有最隐秘的角落。江子文对张国焘也不是绝对忠诚的。

  他在审讯杜丽珍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看守魏洪生的卫兵,竟然跟魏洪生一道逃跑了。出动一个营的兵力,缉捕了一天,毫无结果。

  “叛变投敌无疑!”江子文下了这样的结论,并以此上报。报告人和审查报告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其中有个语病。既然已经是“反革命”了,本来就是敌人嘛,还谈得上什么“叛变投敌?”

  不管是叛变投敌也罢,还是当作反革命杀掉也罢,对征服杜丽珍是有利的。

  江子文一进医院,就被杜丽珍美貌秀色打动了,无声的甜蜜和渴慕的痛苦占据了他的心。当他得知,他所倾慕的姑娘已经属于魏洪生时,怅然若有所失之情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立即把肃反的工作重心从红十二师移到红军医院里来。他认为,医院是散布对张国焘领导不满的自由场所。

  这种不满,政策界限的随意性是很大的:

  既可以说对领导提意见是为了帮助领导,改进领导作风;也可以说成是对领导的恶意攻击。既可以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也可以说,这是反领导的言论,必须予以严厉打击。

  那么,这个性质由谁来定呢?江子文很清楚,是由他来定。那么,他掌握的这部分肃反的权力,也就决定他可以生杀予夺。为了杜丽珍,魏洪生的参加****也就成了必然的了!

  更何况魏洪生并不是无懈可击。他是破落地主出身,又在武汉黄埔分校学习过,社会关系复杂,这就构成了犯罪的基础。不然,他这个地主富农分子,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而来为革命吃苦呢?当然,张国焘也是出生在官僚地主家庭,但他是领导人,是例外。

  对于中央的关于肃反的指示,他是吃透了的,他在政治保卫局干部会议上的发言,张国焘和陈昌浩都是非常赞赏的。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八日,王明路线下的中央为处理“富田事变”作出了专门的决议。强调:“反对革命势力在苏区内还是一个严重的力量。……他们更侵入我们党、团、红军、苏维埃与工会中,进行他们的破坏工作,以援助南京政府向革命进攻。……各苏区的‘改组派’、‘取消派’……都必然是江西‘****’第二。……这些反革命的组织,对于我们苏维埃运动,是一个很大的危险,绝对不应忽视这种危险……”

  贯彻这样的指示,张国焘和陈昌浩当然需要江子文这样领会深刻、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的干将。

  当时,张国焘是以****中央的全权代表、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和鄂豫皖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三重身份,按其个人意志对鄂豫皖党、政、军来进行“改造”的,他懂得,在清除地基之后才能建立起稳固的独立王国的大厦的!

  江子文便是清除地基的人!有了张国焘做靠山,他就可以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他握有张国焘的尚方宝剑,只要说一句:“这是张主席的指示,”“这是张主席说的,”就可以畅行无阻了。是真是假,谁有条件去查?谁敢去查?张国焘也不知道他的部下在用他的名义干些什么。

  对于江子文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保卫局的许多同志意见很大,但因他是张国焘最信任的人,也就无可奈何他。陈昌浩既重用他也容忍他。

  江子文又像第一次那样进了牢房,他看到杜丽珍坐在竹床上,一种无可慰藉的孤独的痛苦折磨着她,他心中漾起一种怜悯,他对这种恶作剧式的行为是否还要继续下去,产生了动摇。

  杜丽珍抬头望了特派员一眼,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用麻木的沉默迎接他的到来。

  江子文一颗充满希冀的火热的心突然冷了下来,他本来以为杜丽珍是会欢迎他到来的。他并没有做引起她反感的事情啊!他犹豫了一下,也坐在竹床上,跟杜丽珍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杜丽珍并没有躲开他。

  “丽珍,我今天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你说吧。”

  “魏洪生叛变投敌了!”

  痛苦使杜丽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那乌黑的眼睛震惊地睁得老大。

  “派了一个营去追捕他,据说,他已经被打死在山林里了!”他半扭着身子,盯视着杜丽珍的脸。

  江子文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凄苦的脸色,她像被冻僵了似的,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这给江子文一个扶她的机会,借以对她进行一次拥抱。刚刚伸出双臂,没想到杜丽珍猛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小窗之下……

  魏洪生的逃亡,对江子文是一个打击,这应该是他要消除的一个要犯。

  其实魏洪生并没有被击毙,而是根本就没有找到。他甚至怀疑,那些搜捕他的人即使找到,也会故意把他放跑!

  江子文是精明的也是幸运的,当他对杜丽珍的追求濒临绝境而且坠入危险边缘时,结果化险为夷,取得了成功!

  红军医院肃反小组宣布:“杜丽珍的问题在特派员的亲自过问下,已经审查清楚,她与魏洪生反动组织并无联系,当即无罪释放,并向杜丽珍同志道歉。”由此证明“大肃反的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的政策,在红军医院里得到了正确的贯彻。

  那时候的杜丽珍,从牢房里走出来,她的感觉不是走向自由,而是走向死亡。她一步一拖摇摇晃晃地向医院里走,腿上像拖着千斤重镣,步履艰难竟如老妪,两只手臂软软地垂挂着。全身肌肉了无生机,这种心碎形毁的情状,把护理班的战友们吓住了。但她们还是拥上来,向她的无罪获释表示祝贺。

  杜丽珍神态木然,像一具活尸。她粗暴地推开平时亲如姐妹的战友,像经过千里跋涉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的人,一头拱到自己的地铺上,呜呜恸哭。

  那时的杜丽珍说不清自己有多少屈辱和怨恨,只觉得失去了一切,放弃了一切,经过了一次伤痛欲绝的蜕变。她容忍了一切,体验了一切。

  将近六年的时间过去了,她还不能真正的理解这一切折磨的根源。但当时混乱与恐惧的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模糊了,几乎近似梦幻。她不愿回忆这一段经历,就像不愿再触动撕心抖肺的伤疤。

  然而,这一切,杜丽珍不曾有片刻稍忘,一有某种契机触动,那久已褪色尘封的一切,又以惊人的真切再现出来。

  杜丽珍从这个两平方米的山洞,又想到了大别山的山野,想到昨夜那种可怕的痴狂,又一阵阵反胃。洞口里透进微微的曙色。她看着江子文的沉睡中的脸,两个人竟然睡在这样一个山洞里,真是不可思议。她终于想清楚了,这一切都是由于他扭伤了脚。他的脚是那样的疼,一定肿得十分厉害。

  她拿过放在药包上的手电筒,照着特派员——不,她的永不分离的爱人的脚,没有脱去包脚布,还穿着马皮割制的毛朝里的“鞋”:两只脚都没有肿胀的迹象。

  她的心紧缩了一下,陡然升起一阵恐惧:

  这么说,他是装的?怪不得他记住这里有个山洞,难道他早就有这样的预谋?他就是为了跟我睡一夜,竟然做出了这样可怕的事?

  杜丽珍又想:那么,他从医院里指名要我跟随首长时,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怪不得不带医生专要我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杜丽珍心惊胆颤了。这种来自历史和人心深层的震骇是很难描绘的。袭来一阵晕厥,却没有神智不清,恰恰相反,历史上所发生的一切像闪电般迅速地在她意识里闪亮,只是觉得极不可解。

  她心里只有一个明确的意念,永远离开这里,永远不再看见这个人。她回头望望洞口那棵摇颤的山松,不知自己应该奔向何方。她僵直地蹲着,唯愿所想所见非真,希望是一场梦幻。

  洞里越来越清晰,江子文“哼哼”着,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翻了个身,面对石壁又沉沉睡去。杜丽珍心上又袭上一阵新的惶恐:他的极端可怕的作为,难道仅仅是为了跟她在一起吗?

  山洼里响起一阵枪声。杜丽珍本能地拉住伸展到洞口的松枝、让树倾斜下来,遮严洞口,透过枝叶的缝隙下望:有十几名突围者从山坡上漫卷下来,他们有的背着伤员,有的转身抵抗,有的被击中躺在岩石间。

  敌人从山上追赶过来,居高临下地射击,射击,再射击。

  有几个突围者又仆倒在山洼里。他们负伤了,无人救援。

  杜丽珍猛转身去拉药包。她的手被已经蹲到她身后的江子文抓住了:

  “别动!”

  “我要去救他们!”杜丽珍狂暴地把江子文推开,拉住了药包背带。

  “你疯了吗?”

  江子文紧紧地抱住杜丽珍,把失去理智而奋不顾身的她按到军毯上,沉声地说:

  “现在谁也救不了他们!白白送死!”

  一排子弹打在洞口的上方,松枝纷纷落下,碎石飞进,沙尘“哗啦”流下,扑进洞中。

  江子文死死地按住杜丽珍,直到她无力挣扎,捂脸哭泣,才松开她。把她推进洞底,自己横身挡住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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