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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1章

  万先廷终于来到了大革命的根据地——广州。

  一路上,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从省城长沙到株洲,火车是完全瘫痪了,就连走路也不敢在白天走。那是怎样的一片混乱的世界啊!株洲、衡阳一带,天天都在开仗;到处是毁于炮火的残垣断壁,到处是一堆堆尸体、一滩滩淤血;听不见鸡叫狗咬,活着的老百姓也都完全跑光了。想到前不久在家乡时的那番激烈沸腾的革命景象一九二六年初,在共产党人的发动下,湖南各界的“驱赵运动”取得胜利;但因未得到广东革命军的及时支援,暂时失败,一九二六年秋北伐军和革命人民推翻了他的统治。,再看眼前,万先廷简直像在做一场最可怕的恶梦。

  那些天,人们的精神是怎样的兴奋昂扬啊!就在他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也看得出革命就快成功了。万先廷永生也不会忘记,在那些天里,几千年来世世代代压抑在人们心中的仇恨和怒火,就像天崩地裂似的爆发开了。省城附近几个县的农友,都结成大队赶往省城去,跟那里的工友和学生伢们汇集在一起。几十万人,拳头举起望不到边,一声口号震得天摇地颤。这就是湖南各界的“请愿驱赵”大会。那个在湖南做了整整五年土皇上、老奸巨滑的军阀省长赵恒惕,再也耍不出别的花招了,当天夜里就带着全家逃上了日本兵舰。他的最得力的部下——驻在衡阳的一个湘军主力师,按照事先跟湖南国民党省党部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国共合作期间,共产党仍作为秘密组织,许多公开的革命活动多借用国民党部的名义。不过在北伐军入湘前,湖南的国民党部也还是秘密的,其主要的领导人和活动者都是“跨党”的(即根据国共合作的决定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人。联络好的计划,宣布归向广东革命政府,进驻长沙,迎接广东的革命军出师北伐。万先廷也和乡亲们一起,兴高采烈,发展农民协会,组织了支援北伐革命军的奋勇队、担架队、挑队伕、慰问队……。那时节,万先廷也和村子里所有的穷苦农友们一样,畅想着革命军打过来以后的狂热的革命景象了。

  可是,他们盼到的是什么呢?广东的革命政府并没有实行自己的诺言,没有向湖南派出一兵一卒。而坐镇在汉口的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却更加懂得湖南在南北战争中所处地位的重要,很快就帮助另一支忠于赵恒惕的湘军——叶开鑫的队伍,重新杀回了湖南。于是,往后的情景……就是眼下所看到的这样了。

  这一切该怪谁呢?万先廷不知道。看着眼前的这些痛心的景象,万先廷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当村子里重新被北洋兵用刺刀和枪杆占据,那些豪绅财主们又掌起穷人的生杀大权的时候,农民协会又转为艰苦的秘密活动了。万先廷是村农协的领头人物,财东豪绅的死对头,这时也就必定地成了他们所要除掉的眼中钉。对于豪绅军阀的压迫和搜捕,万先廷并不害怕。从一年多前在村子里暗地闹农协起,他就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了全体的穷苦弟兄。他觉得,要能够真刀真枪地跟那些豪绅军阀对着面斗一斗,倒是蛮痛快淋漓的事咧。

  一天深夜,那个最先到他们村子里来做过宣传、领着他们暗地闹起农协的容先生容大川,从省城赶到了他们村子里。一见面他就沉着地向万先廷问道:

  “先廷,你看怎样办呢?”

  “大叔,给我一杆枪吧!”万先廷急切地要求说,“这样躲来躲去,真要把人急死了!”

  “我自己也是条光杆,哪里有枪给你?”容大川望着他微笑地说。他摸透了万先廷的性子,不慌不忙地望了他一会,才说道:“要枪的地方倒是有,就是不晓得你敢不敢去……”

  “大叔!”万先廷激动得胀红了脸,“你还不晓得我!……只要有枪,是水是火,我哪里也敢去!……”

  容大川轻而易举地就让万先廷上了“当”。他知道,要让这个倔强好胜的小伙子在这样艰苦的时刻,离开自己正在斗争的家乡和亲人,给他讲任何别的道理都是没有用的。就这样,万先廷带了容大川写的一封给广州党的机关的信——那其实是一张又小又薄的只写了几行字的油纸,大凤给他细心地缝在短褂的衣领里——随同邻近县区里的几个青年人,一齐向广州进发了。

  回想起他别离家乡的一瞬,那是怎样的叫人激动难忘啊!那子夜的昏暗而稀疏的星光,闪烁着,正像亲人们的泪眼盈盈;那一弯蛾眉般的柔弱的淡月,映照着故乡的山村,似乎在向远行的游子倾诉自己的哀愁和伤心。万先廷早已就没有家庭和父母了。父亲的一个拜把的兄弟赵大叔,把他从一两岁抚养到如今。整整的二十个年头,他都在那间简陋而狭窄的茅屋和依山傍水的故乡山村里度过。赵大叔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为了这几个孩子,这一对老人历尽了多少的苦难和艰辛。眼前看着孩子的手脚大了,肩膀宽了,就要远走高飞了,他们虽是心疼难舍,更多的,却又是自豪和高兴。他们从孩子的力量和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心血操劳的结晶。大婶忙碌了半夜,热汤、热水、热菜、热饭,摆满了堂屋里的一张小方桌。油灯的火苗和神案前那一对红蜡烛的光焰跳跃着,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叫人感到温暖舒适,然而又心酸难舍的别离的气氛。虽然,万先廷已经入了党,他还是按着老人的意思祭了祖——只是没有下跪和叩头。他那含着深仇大恨死去的父母要能看到孩子的今天,该会多么高兴。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万先廷身边。大婶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住声地要他多吃些。守在眼前长大的孩子,头一回出远门,一切就要靠他自己了。他要走的路又是多么远啊,远得叫人简直没法想像!那遥远的路上,谁知道他又会遇见些什么?……不去想这些吧,大婶拉起围裙揩去泪水,只是强打笑容劝他吃,似乎吃了这一顿,一路上就再也不会挨饿似的。

  万先廷的心情却是异样的激动和沉重。这熟悉而亲切的山村、茅屋,围绕在身边的亲人,弥漫在堂屋里的热雾,转眼间就将越离越远了。他的内心充满着一种要开始新的生活的喜悦,又威到有些茫然若失。那滋味他说不出来,这是初出远门的年轻人所常有的心情。对着桌上的饭菜,他竭力想多吃一些,想以此来作为对亲人们的答谢和慰藉;然而他拿起筷子来,又觉得很饱,怎样也吃不下去。

  别离啊,给人们带来过多少复杂的情感,留下了多少痛苦而又幸福的回忆。年轻人的心,谁不会为它而激动;年轻人的两眼,谁又不会为它而湿润呢?和万先廷一同成长起来的赵大叔的大女儿大凤,比别人倍加伤心。大凤是一个倔强的姑娘,她是这山村里最先一个参加农协,而且也是唯一的参加了共产党的女人。她知道先廷哥的出走,是去参加为天下穷苦工农谋利益谋幸福的事业,可是,十九岁的少女的心,那一颗朴实而纯真的心,却怎样也无法克制那第一回同最亲密的人相别时的伤痛和激情啊!只有在别离时,人们才会更深地感到相聚时的可贵和短促。大凤似乎突然才感觉到,他们在一起时说的话太少了、太少了。可是,少女的娇羞使她在别离的时刻,反而变得沉默起来。她躲在母亲的房里,说是收拾包裹,其实,那包裹母亲在白天就已收拾好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包裹打开、包好,又打开,重新包过;她似乎想把那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和对亲人远行的所有祝福和嘱咐,完全包进那个小小的蓝底白印花的包裹里去。……直到过了省界以后,万先廷才惊喜地发现,那包裹里多了一双底子格外厚实的布鞋和一个绣花的小荷包。看着那精心细工做成的荷包和布鞋,万先廷便想起了大凤那勤快灵巧的双手,和临别时那一对含情脉脉的、闪着晶莹泪光的大眼睛。荷包上绣着一株故乡山里遍处都是的鲜艳的映山红;荷包里装着一个小小的纸包,那里面包着的,是一撮家乡的门前的泥土。

  一路上,他们这一行真吃够了苦头。随处都可能碰到凶蛮的兵队,随时都可能遭到突然飞来的横祸和灾星。有一夜,他们在偷过一处北洋军的防线时,天下着大雨,四周黑得伸手不见巴掌。他们听见不远处啪啪地响起枪声,便都拼命地跑起来。跑啊、跑啊……跑了好一阵,万先廷站住缓口气。他一听,四面一个人的声息也没有,这才知道自己和大队跑散失了。他顿时像全身被芒刺扎着似地焦躁发热起来,这情景,就像做孩子时突然被亲人丢到了一个陌生而荒凉的异地,周围全闪着看不见的陌生而恐怖的眼睛。他慌忙大声地喊叫,在黑暗里摸索。可是除了瓢泼一般的大雨,和黑魆魆的山谷里传出的可怕的回声外,周围是死一般的空旷和寂静。他终于从绝望和慌乱中镇定下来,想起了衣领里缝着的那封容大叔的信,他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沿着刚才奔跑的那个方向,他知道那边就是南方,在那里,一定能够找到广东。于是他决心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大山,跨过去;大河,游过去,总会有到达目的地的一天。就这样,辗转曲折、千辛万苦地跋涉了半个多月,他终于走到了广州。

  从故乡那肃杀枯黄的原野,他来到了绿树成荫的广州。青郁苍翠的山,高大笔直的棕榈,一丛丛阔叶的芭蕉,这一切都是陌生而新奇的。他出来时还穿的棉袄,到了这边,连身上那件贴身的短褂也穿不住了。全身都汗渍渍的,脊梁上面火烧火燎。正午的骄阳似已带有盛暑的气焰。万先廷找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想喝点水。他站在溪边向下望时,不禁吓了一跳,真以为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他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那溪水里映出来的,是一个又黑又瘦、衣衫褴楼、蓬头垢面的人。他看着看着,不觉自己也笑了。这个样子回到家乡,大凤准会不敢相认的,她的心该多疼啊。记得小时有一年过端阳节,村里大户赵三公从城里请来一个戏班子,在村外青龙寺的大场坪上搭台唱戏。他还清楚地记得,戏的名字叫《金钗记》。看到后来那个穷困求乞的书生做了大官,反倒要害死那个先前救了他、同他私订终身的贫家姑娘时,大凤哭了。戏没看完她就跑回家去,一天都没有吃饭。后来,她跟万先廷说,人要是永远都那样穷该多好!……想到那些,万先廷又望着溪中的自己的影子笑了。他喝足了水,快快活活的用凉水洗了个脸,动身往市区走去。

  绕过观音山,就望见广州市街。万先廷一踏上那被骄阳炙烤得发软的柏油马路时,早又冒出一身大汗了。不知是头顶的阳光,还是街道上那炽热的革命的气焰,顿时使他的心里和身上愈加发热起来。广州,这就是充满着革命活力的广州。喊着难懂的话的小贩,穿香云纱衫裤拖木屐的生意人,剪短发系长裙的女学生。这一切多新鲜!但最使万先廷激动的,是大街上那一片鲜艳的红旗。那旗帜,在他们湖南,只要查出来就要被杀头的;可是在这里,它却飘扬得那样大胆,那样骄傲自豪!还有那些斗大的红字标语,那上面写着多少年来蕴藏在万先廷内心的话,写着多少年来全中国穷苦工农的要求和愿望:“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铲除土豪劣绅,实现耕者有其田!”“唤起民众,完成北伐!”……这一切像梦境,这是一个最美好最美好的梦啊!广州,在他先前听容大川讲孙中山的革命事迹时,便曾经多么热烈地引起过他的向往。今天,他自己终于在这城市的街道上走着了。他的陌生的感情渐渐消失。他一面走,一面抬头望着大街两旁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道上,黄包车、四轮马车、大大小小的汽车来往不断。清脆的轮声和“吣吣啵啵”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就像秋收时打谷场上的风车,嘈杂得盖住了人声。这景象,比他们的省城长沙,可热闹得多了。尽管热得满头大汗,他那顶宽边的破斗笠常常碰着行人,引起一些不满的咕噜和咒骂,可是他对这一切都感到特别的亲切;他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自豪的情感,就像在离家多年之后,回到了已经变得崭新富饶的故乡一样。他走着,看着;突然,一件事触动了他的心:在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大多也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赤膊赤脚的穷苦人。他们有些拖着沉重的板车,有些挑着压弯了腰的重担,大汗淋淋地喘着粗气赶路。更令人惊异的是,还有些结一条长辫的黑瘦的女人,用一块布把孩子兜在背后,也是赤脚弓背地在烈日和重压下挣扎呻吟……这一切,使万先廷的心紧紧地收缩着。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水田里拖着犁蹒跚走着的婶娘和大凤。这情景,跟家乡的悲惨生活多么相似;然而,又跟这革命的广州,跟这满街的红旗和大字标语,多么不相称啊!他的心里顿时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正在难过,忽听后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振奋人心的口号声:

  “打倒列强!打倒军阀!”

  “民众起来,促请国民政府早日北伐!”

  听见这口号声,万先廷的心也震撼激奋起来,他急忙又惊又喜地回身望去,只见那边丁字街口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一大堆人。靠一家店铺的门楼前,搭着一张大方桌,一个婀娜颀长的少女站在上面。她正在讲话,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万先廷也赶紧跟着走过去看。那少女剪着齐眉的短发,衬着一张白嫩的容长脸儿,两道弯弯的秀丽的细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还有那端正的微微向上翘的鼻子,两片红润细巧的嘴唇。她身穿一件高领细腰的镶着红边的圆襟白布衫,系一条黑色的百褶长绸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她的一切,配得那样的恰如其份,给人一种纤细、文雅、亭亭玉立的美感,就像一尊玲珑精巧的象牙雕刻。她站在桌上,右手拿一面红色的小纸旗,在慷慨激昂地讲着,不时挥动着手里的红旗。她的声音清脆,流畅,说来娓娓动听。只听她讲道:

  “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打倒列强,打倒军阀,铲除土豪劣绅,是我们国民革命的目标!前不久,湖南省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已经为了主义,赶走了那里的军阀省长赵恒惕,他们已经用自己的鲜血开辟了北伐的道路!可是因为没有得到国民革命军的支援,那刚刚到手的胜利果实又被万恶的反革命军阀吴佩孚摧毁了!那里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正在血泊中奋斗,他们日夜在期待着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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