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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19章

  当万先廷和他们的团队正不分日夜,冒着连绵的阴雨,踏着泥泞的山路,向湖南前线疾进的时候,在“驱赵”运动中投向广东国民政府的起义湘军——他们已被新编为国民革命军的一个军,正在北洋军的追逼下,拼命向后败退。

  到了五月下旬,湖南的战局已经万分危急了。溃败下来的起义湘军士兵,锐气早已被北洋军打掉,军心益发不可收拾了。北洋军借着吴佩孚的威名,又用了英国顾问的精神战、牛角阵,简直势如破竹,长驱大进。叶开鑫的湘军、谢文炳的粤军、方本仁、唐福山的赣军,在前边开路,猛打穷追,直打得起义湘军连招架之功也顾不过来了。

  起义湘军的几个前敌将领又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这时见兵无斗志,广东革命军又迟迟不来,觉得再要“革命”下去就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便联名向吴佩孚乞降,并且愿意叫自己的军长下野。不料那吴佩孚正在志得意满之时,越发做作得厉害,只回了四个大字:交叶开鑫。以后,便索性连理也不理他们了。这几位败将慌了手脚,又连忙乞求叶开鑫、方本仁、谢文炳;但得到的不是一顿臭骂,便是百般羞辱。几位败将眼看逼得山穷水尽了,只得厚着脸皮,通电请赵恒惕回湘;只要北洋军不再追击,一切条件都可以接受。然而赵恒惕却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似乎已从此放下屠刀,不问红尘了。

  说话之间,株洲、衡山、攸县又接连失守,衡阳危急。起义湘军的军部退到了耒阳和郴州之间的永兴,这里隔广东已是不远了。当时,湘军的首领们十分清楚,失去了湖南,便也是失去了这个军在革命军中的地位。派到广东去求援的使者,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那边的将领们只是互相推诿,陆军总监蒋介石又只是“晤晤唵唵”地敷衍一通,不拿出半个兵来。起义湘军的军长在绝望之余,咬牙下出了最后一着棋——派人把他的亲兄弟带到广州,来一次破釜沉舟的哀求,也是让他去做一个痛心的“人质”。为了应急,又在湘粤边境以重资召募了一批土匪,换上军装,号称是广东派来的援军,开上前线。

  然而,土匪终究是土匪;召也容易,跑也不难;不几天便散得精光了。而派往广东去的“人质”,一天、两天、三天,依旧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湘军完全绝望了: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们眼看陷入了全军复灭的绝境!

  就在这时候,这一支雪里送炭的北伐先遣队赶到了前线。

  那是连绵阴雨后少见的一个大晴天,山野显得格外金黄、明亮。天空的太阳似乎因为好多天没有露面而感到抱歉似的,拼命地把它那积攒下来的光芒都倾射到地面上来,阳光也晒得格外叫人感到躁热。

  这天上午,起义湘军的一支先头部队——也是撤退的殿后部队——又从安仁前线的碌田高地溃败下来。他们沿着起伏的丘陵,狼狈混乱地拼命跑着——那速度,几乎连敌人的炮弹也追赶不上。他们起义投向广东国民政府已经有几个月了,可是除了番号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军旗和军服也都是原来的。不过现在,这支队伍的军旗早已不知道失落到哪里去了。天空虽已放晴,但田野上还是一片潮湿和泥泞,士兵们草绿色的军服上,混合着汗水和泥浆,一股汗臭。他们的军帽是圆形的,有些像和尚帽;实际上他们也都是些扛枪的和尚,每个人的胸前都有一块绣着黄色“佛”字的军章。因为他们先前的总司令赵恒惕是笃信佛祖的,他召来的士兵首先要到佛堂受戒,然后才算正式入伍。

  溃逃的士兵们跑了好一阵,渐觉背后的枪声遥远,北洋军的怪喊声消失了。有些庆幸脱离了险境,喘息着抬起头来,擦去头上的汗水;正想坐到地上去歇一会时,忽然,一个士兵望着逃跑的方向看呆了——他呆看了一瞬,突然发疯一般地大声叫喊起来:

  “弟兄们,看哪!……快看哪!……”

  士兵们不看犹可,这一看,顿时也发起慌来,骚动着,叫嚷着,嘈杂不堪。

  “吵什么!”一个少校军官威风凛凛地走过来,大喝一声。士兵们立刻立正站着,肃静下来。

  这是他们的营长,三十多岁年纪。服装比他的士兵们稍为齐整一些,还有马靴马裤、斜皮带。胸前挂着望远镜,一手提着马鞭子,一手握着指挥刀。他的嘴巴还在轻微嚼动着。他骑马,比士兵们跑得快;又有望远镜,可以准确地知道跑到哪里才算安全;加上他命令他的勤务兵保护他的食品要比保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为他刚才在一束小树丛后吃饱喝足了。三杯下肚,他的心情已经从惊慌恐怖中镇定下来;庆幸又一次逃脱了当俘虏的命运。这时他站在士兵们面前,甚至显得很神气。

  “营长老爷……”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报告道,“你看那边!”他用手指着他们奔跑的那个方向。

  “后边还怕什么?胆小鬼!”营长大声地呵斥了他一句。不过,这也没有妨碍他拿起自己胸前的望远镜来,向那个士兵指着的方向望一望。

  不料,这一望,营长的魂也几乎吓飞了。望远镜无力地从手上垂下来时,他的脸已变得煞白,嘴唇发抖,眼发直。他像发了疟疾似的,低声而急促地向后面的勤务兵道:

  “快快快……带马……”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士兵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迎面丘陵上,出现了一支青色的队伍。就像神话中突然冒出的森林,那支青色的队伍,像一条长长的翻腾着的青龙,沿着丘陵,风驰电掣般地飞跑下来。在长龙似的队伍中间,一面飘着红飘带的蓝色的军旗,在阳光下招展着……

  “弟兄们!”一个士兵突然绝望地叫喊起来,“我们的后路叫北洋军兜住啦——!……”

  这叫喊像一声霹雳,震动了发呆的士兵。霎时间,就像同时开动了机关,败兵们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拼命向四面跑开了,漫野里就像一群被戳了窝的马蜂:有人钻进了远处稀疏的树丛里;有的就势滚到稻田的田埂下;有的人双膝跪地,抓住胸前的“佛”章呼天喊地,向佛祖求救;也有一些像热昏了的蚂蚁,本能地卧到地上,端了枪盲目射击。只有几匹没人骑的马,掀着四蹄,向远处狂奔而去……

  稀落的枪声中,从远处传来了洪亮粗犷的喊声:

  “别打枪,自己人——”

  钻在一束小树丛后的败兵营长,像匹非洲的鸵鸟,头埋在地里,屁股撅得朝天,已经吓得半死了。他旁边那个喊叫过的士兵,隐约听见远处的喊声,又抬起头来仔细聆听了一会,便举起巴掌,在营长老爷撅起的屁股上试探了一下——然而又缩住,他很惶恐;但又忍不住了,只得性急而又尊敬地往上面轻轻敲了几下:

  “营长老爷!他们在喊……”

  营长老爷的屁股一耸——士兵以为他要爬起来,然而却钻得更深了,只听他战战兢兢地问:

  “他、他们,喊、喊、喊什么?……”

  “他们喊:自己人!”

  “什么?”营长的头刷地伸出来,脸上沾满泥土,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士兵又大声重复一句:“他们喊:自己人!”

  “自己人?”营长弹簧一般腾地跳起来,向外冲去——走了两步,又急忙缩回来,迷惘地看着天道:

  “天哪!什么自己人呢?……难道我们又变成北洋军了?……”

  迎面出现的那支队伍——约摸两百多人——很快就冲到了败兵前面。

  逃得七零八落的败兵们,本来预备着必然一死,就等那“咯咯”怪叫的机关枪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扎过来——但终于没听到枪声,也没听到北洋军那野蛮恐怖的怒骂和狂喊。有些大胆的便探头探脑从树丛后和田野里钻出来,愉愉窥视着。

  什么队伍?他们一个个都那样黑瘦,但却铁一般地精悍结实。他们身穿一色的青灰布军服、大沿军帽,紧紧的绑腿,赤脚草鞋。半身都扎满子弹带,斜背着一条灰军毯,腰间挂着刺刀、铁水壶、洋磁碗,背后都背着一把小铁锹、一个圆鼓形的小斗笠——这一切,便是他们的全部装备了。然而,最耀眼夺目的,还是他们胸前的那一条鲜艳的红色领带。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简单利落,整齐划一。从他们草鞋上的泥土和风尘仆仆的面容看来,都是经历了长期艰苦的跋涉,但每个人却仍显得那样地精神、严整,目光如电,意志昂扬。这一切给人多么新鲜巨大的力量啊!

  队伍最前面,是一个身材魁梧、膀阔腰圆的军人。他有一张粗犷黑壮的圆脸,浓眉倒竖,虎眼圆睁,下巴颏上那一蓬络腮胡须,钢刷一般硬挺。看着他那宽大的额头和鼻孔,会叫人想起凶猛的狮子来。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手提驳壳枪,身材下高,但却格外活力充沛的青年军官,他那黑瘦的朝气蓬勃的脸上,目光闪闪,果断锐敏;他似乎一刻也不能静止,就像一只刚长满羽翼的山鹰,时刻都在跃跃欲试,霎时间就将展翅凌空。——他,就是万先廷。

  在惊异和好奇中,有一些败兵小心地向他们围拢来。

  魁梧的军人望着败兵们,严厉地问:“你们往哪儿跑?”他的声音也格外洪亮,锽锽震耳。

  败兵们面面相觑,答不出话,共中一个大胆些的摇头道:“不知道,从岳阳北边就跑起了……”

  又一个败兵讨好地凑上来问:“老总,你们是吃哪路粮饷的?”

  万先廷自豪地答道:“我们是革命军,北伐先遣队!……”

  “革命军?”败兵们又是一呆,接着便舞手跳脚、惊喜若狂地大叫大嚷起来:

  “盼到了!革命军过来了!……”

  “弟兄们,革命军到啦!”有些向远处声嘶力竭地喊着跑去。

  像一些听见了母亲叫声的小兔,躲在树丛后和稻田里的败兵们都拍打着泥土钻出来;那些在远处田埂下和坟包后面的人,也一面找寻着刚才扔掉的军衣和枪弹,向革命军跑来。

  魁梧军人望着他们的狼狈相,气冲冲问:

  “你们的长官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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