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士兵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瞪大两眼紧紧注视着前方。战斗中突然的沉寂多么难忍啊！当万先廷走过弟兄们的身边时，他们都几乎不约而同地要把头转过来看看连长，向他投过探询的目光。万先廷这才深刻地感到，他的安然稳重的举止，镇定自信的笑容，此刻对于弟兄们有着多么巨大的意义啊。

　　这时候，弟兄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在繁重的忙碌之后突然空闲下来的时候，人的思想会展翅飞得多么遥远。此刻，在这战场上沉寂的期待中，万先廷的怀念又飞向了北方那山峦重叠的故乡的村庄。今天，他们离那里已越来越近了；那故乡一草一木的亲切温暖的气息，那亲人们的熟悉热情的面影，也更加真切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不觉又想起了那天在攸县的河边，不小心掉出了那件珍贵的荷包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军服左上方的那个口袋：荷包还在那里装着。他在心底暗暗地为自己这过份小心的举动好笑了。大凤啊，你现在在哪里呢？是在故乡的山道上为革命奔走跋涉，还是在租种的田地里为着全家的生活劳累忙碌？也许，她此刻正站在他们分手的村头那座高高的山口上，怀着强烈的思念眺望着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吧。大凤啊，你们可曾听到，革命军从广东打出来这一路胜利的消息呢？你们可曾知道，在这支勇猛无敌的革命军行列里，也有着一个吃了山村的水长大的你们的亲人？也许她，此刻正带着因兴奋而颤抖的激动的声调，向母亲和妹妹低声讲着刚刚从外头听来的革命军的喜讯吧。大凤啊，你们可会听见，这越来越临近的战场的炮声；你们可曾看见，这燃烧得越来越旺盛的革命的火焰？用不着多少日子了，故乡的黑暗就将永远过去；用不着多少日子了，你们就可以高站在革命的红旗下，高声地呼喊，高声地歌唱！……想到这些，万先廷的心就止不住一阵阵激动。一种强烈的幸福的情感，热乎乎的传遍了全身。

　　“咝……轰！”

　　在一阵尖锐的哨声中，一颗炮弹在阵地前面的山坡上猛烈爆炸开来；随着震耳的轰鸣声，腾起了一片像一棵大树的浓荫似的烟雾，一股热风般的气浪，混合着火药的淡淡的硝烟荡漾过来，弥漫在阵地上。万先廷前面的那丛灌木被震动得响了一阵，他的思想也被这炮声完全吸引到了眼前的战场上来。他感到如释重负地想：终于要开始了。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对于在寂静中期待的士兵们似乎反而起到了兴奋提神的作用。他们都精神专注地把两眼转移向前方。万先廷站在战壕里；不觉向两旁望了一望：弟兄们个个都显得更加精神焕发，两眼闪着“终于等到了”的兴奋的光芒。他们沉着地移近了一下放在战壕上的步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敌人的动静。万先廷想起在碌田高地上北洋军开始进攻前弟兄们紧张的情形，这时不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过，此刻让万先廷担心的，倒是左右两侧特别大队把守的阵地，特别是特务队的那些孩子们。他决定趁敌人还只刚刚开始炮火准备，没有发动正式的进攻之前，到那里去看看。他把这想法同几个排长商量之后，又交代了一下情况，连勤务兵也不带，便匆匆跑向两侧的阵地上去了。

　　两百多名孩子，最大的都不过十五六岁，他们可没有那些老大哥们沉得住气，阵地上一片叽叽喳喳的。万先廷来到后，他们才渐渐地肃静了下来。他们都敬仰万先廷，一来因为他是这里的指挥官；二来，他那些战斗的经历，也传到了孩子们的耳朵里，使他们受到了鼓舞。特务队的队长，也是娃娃头，他勉勉强强才够二十岁。起先，万先廷曾想把他们编开，跟第六连的大哥哥们一起防守，可是后来想想又不妥当，一则打乱建制，不便指挥；二则万先廷用自己的心情体会到：这些孩子们虽是年纪小，可自幼失去家庭，一个人四处谋生，都是极有志气的；要表露出对他们哪怕是稍稍的不信任，那也一定会严重地挫伤他们的心。如果相反，给他们的压力和担子加倍沉重，这样的孩子，他们会懂得怎样来回答别人的信任。而且，万先廷也曾实际地看到，在广东练兵中，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吃苦耐劳的毅力。在一切课目中，他们也完全跟别的营连里的弟兄们一样，毫未示弱。经过仔细的考虑后，万先廷就按着眼前的这样部署了。

　　听他们的队长报告了这边的情况后，万先廷便沿着战壕从孩子们的身边走过去。他们穿着过大的军服，在大沿军帽下，脸显得格外小；可是一个个还是又精神又利索，一双双眼睛明亮有神。万先廷一面走，一面跟他们说着话，问他们头一次参加激战之前的心情。在好几个地方，他跟那些小弟兄们站在一起，跟他们讲述了在碌田战斗里新兵陈欢仔的经历。孩子们听过后，情绪变得更加活跃了，他们带着又是嘲笑又是赞扬的神气，保证自己决不会像那个大同志头一回那样地慌张。

　　当万先廷从特别大队的阵地回到第六连防御的中央主阵地上时，北洋军的炮火已经愈来愈密，炮弹的爆炸点也愈来愈近了。激烈的爆炸中不时掀起的一股股碎土，暴雨般地洒在阵地上；弟兄们一面拍打着军衣，擦拭着枪筒，一面望着远处忿忿地低声咒骂着。战壕上空，一团团腾起的烟雾飘动着，就像暴风雨前滚动的乌云。

　　北洋军的步兵也开始动作了。从朱亭那边的桥头上，一队打着黄蓝两色三角旗的北洋军走出来，接着又是一队……。出来的队伍都排列在桥头那一边宽阔的平地上，远远看去，一大片军衣的黄绿色，像一块块将熟不熟的稻田。不大会，桥这边和桥那边先后响起了应和的军号声。接着，那些队伍里的黄蓝两色三角旗都招动起来，最前面的那一队北洋军排成预备冲锋的队形向高地前面走过来。

　　万先廷一面注视着敌人，一面沿着战壕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不知为什么，这时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比刚才要轻松多了。此刻，他担心的只是：齐营长他们的队伍走了多远？在路上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遭遇？……眼下，看到远处的进攻队伍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这样一来，一切都证明了齐营长的判断正确。要紧的是坚持，他想，就像齐营长再三叮嘱过的，在这里把敌人拖住，就是胜利。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越大，整个战斗胜利的结局也就会来得越快了。

　　他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见他的勤务兵张小鹏正在一个一个地擦着那些柠檬形的小炸弹，像擦着心爱的玩具似的。他看见万先廷回来了，带着孩手气的委屈不满的声音道：

　　“连长，我要向营部报告你的错处了。”

　　“怎么？”万先廷惊讶地望着他问。

　　“你老是喜欢一个人乱跑，连勤务兵也不带。”小勤务兵认真地说道，“平时还不当紧，打仗的时候你也总这样！刚才听说你又一个人跑到特别大队那边去了……”

　　万先廷望着他认真的神情，便抱歉地笑道：“我本来想找你一起去的，可又知道你在这里忙着……”

　　“再忙我也应该去的！”张小鹏不容分辩地说道，“哪还有比这更紧要的事？”

　　万先廷知道，这个小家伙也是蛮厉害的，何况这件事本来也有错。便想出一件别的事来岔开道：

　　“看，北洋军上来了。你跑步到特别大队那边去，告诉那几个队长：听这里的枪声，一齐打！”他知道张小鹏原先是在特务队的，他最喜欢有机会去看看那些小伙伴们。

　　果然，小勤务兵愉快地答了一声：“是！”提起自己的小马枪，又指着摆在壕沿上的那一堆炸弹向万先廷道：“连长，这十个是你的，全在这儿了。”他说完，提着枪转身向战壕的一头跑去了。

　　万先廷专心去看敌人，只见前头的那一队已经走到离高地不很远了，可以看清楚他们那日本式肩章的红颜色；队形还算整齐。在后边，还跟着两队，队形拉开得远一些，看样子每一队大约有一百多人。

　　在等待中，万先廷听见旁边不远有人小声愤愤地说：

　　“哼，这帮军阀队伍就靠装样子，吓唬胆小鬼！”

　　另一个人笑着打趣道：“上回在碌田，你不也叫他们唬过一回啦？”

　　两边的人都笑了。那个“被唬过一回”的人大约不好意思，岔开话头问：“班长，什么时候开枪？”

　　“听命令。”

　　万先廷听着刚才的对话，不觉也笑了。他想，这会子陈欢仔和刘大壮大约也正在进行同样的谈话吧？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北洋军，从武装带上抽出了驳壳枪，顶上子弹，一面向两旁的士兵们大声喊道：

　　“弟兄们，准备开火！”

　　北洋军的大炮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息了。阵地上只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敌人脚步声。士兵们屏住呼吸，握紧步枪等待着。在距离高地大约八九十公尺远近时，尖利的冲锋号声响了，最前头的那一队北洋军，端着刺刀，哇哇喊杀着向阵地前冲来。

　　“打！”万先廷大喊一声。几乎与发出口令同时，他手里的驳壳枪也响了。

　　顷刻间，刚刚还是一片沉默的阵地上，爆发出了骤风暴雨般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