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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51章

  当北伐战场的第二个大捷报——攻克醴陵的消息,被电波带到两军——北洋军和革命军——的主帅那里时,却引起了两种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反响:北洋军的统帅吴佩孚甚至有些暗暗高兴;而即将上任的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却反而因此着慌起来了。

  有趣的逻辑!

  八年以前,在北洋军中初露头角的吴佩孚,就从湖南开始走出了他一生事业中决定性的一步。

  辛亥革命后,湖南就一直是战乱多事之秋。那里的督军,最多的当到两年,最少的只当到三天。那一年,皖系首领段祺瑞刚把自己的势力伸展到湖南;可是他委任的那位督军,却是一个十足的饭桶。上任不到一月,就被部下倒戈,逃得不知去向。皖系的两个师都被湘、粤、桂三省军阀组织的护法联军打垮。这使段祺瑞大为震怒,又调动几个师增援湖南;可是不想护法联军锐气难当,几个回合之后,护法联军夺取了湖南北部的最后一个据点——岳阳,皖系北洋军逃到了湖北。

  那时,吴佩孚还只是北洋直系第三师的代理师长,正屯兵在湖北河南一带。段祺瑞命令他们开赴前线;另外又调了三路大军,委派皖系亲信张敬尧为前敌总司令,统一指挥。那张敬尧小人得志,派兵长驱大进。被护法联军看破虚实,一阵反攻,张敬尧丢盔卸甲,又逃回了湖北。那吴佩孚正按兵在湖北边境,冷眼旁观。这时见护法军正在得意忘形,便突然投入全部兵力,猛烈进攻;经过三昼夜的激战,护法军终于力不能支,向后败退了。吴佩孚趁势领兵长驱直入,不到十天,克岳阳,占湘阴,下长沙;张敬尧也摇摇摆摆地跟了上来,段祺瑞接到报捷电后,任命他为湖南督军。

  又过去半个月,吴佩孚的第三师真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接二连三地打下株洲、湘潭、衡山,又势如破竹地打进了衡阳。可是,到了衡阳,他就屯兵不前了。护法军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也就在湘粤和湘桂边境驻扎下来,与北洋第三师形成对垒。这时的吴佩孚,操纵了湖南的和战大局;他的行动,对南北双方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起先,那些护法军将领被吴佩孚杀得昏头昏脑,忽然又看北洋军停了下来,正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了两个多月之后,这才知道吴佩孚的矛头,已经转向了北京的老段。

  吴佩孚的行动,当然也传到北京。老段正有些茫然,忽又接报,说他已在衡阳与护法军举行了“各界人士罢兵息争大会”,又签定了正式停战协定。这分明是拆台嘛!老段勃然了,正想打电报去问,不想秘书却送进一封电报来——那是湖南来的;头一个名字,赫然地是吴佩孚;后面还有密密麻麻一大排,几乎包括了所有在湖南的北洋各军的师旅长。那名义虽是“为民请命”,可那口气却是硬逼着段祺瑞下令停战。段祺瑞不看还可,一看气得连鼻子也歪了过来,几乎发昏。他哪里忍得下这样的举动?而况又是个小小的师长。当下就发了回电,怒斥道:“该师长军人也,当恪遵军人应尽服从之天职,不然尔将何以驭下?”中间连骂带训,如是云云地教训了一通;最后板着面孔道:“尔从吾有年,教育或有失周,余当自责,嗣后勿再妄谈政治!”接着奉天张作霖、安徽倪嗣冲都通电大骂吴佩孚。在湖南的将领见事不好,纷纷通电,说自己的名字是被吴佩孚拉上的,根本不知道。老段以为,这下该把他羞辱得无地自容了。哪知吴大帅对这些毫不理睬,接着又发出了一道通电,洋洋千言,把老段骂得狗血喷头,淋漓尽致。吴佩孚本是秀才出身,更兼手下养了一批文人骚客,正好找到用武之地;说什么“学生此举,乃效我师在孝感时通电共和之宣布也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段祺瑞为北洋第二军军统,受袁世凯的命令进攻武昌起义军;后来袁世凯要独揽总统大权,同意革命军推翻清政府,便命令段祺瑞在前方制造兵变,通电请清室皇帝下台,否则便要带兵北上。吴佩孚这里含着讥讽之意。,实由我师教育而来,并非节外生枝。”又把老段比作“宰辅”,说什么“宰辅假人之国,夺人之祀,而秦而汉而魏而晋而唐而宋,其惟赵高乎?新莽、曹操乎?司马、宋武乎?杨、卢、田、朱、秦桧乎?”最后要他“改弦易辙,以厚民生”。老段气得发昏。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吴佩孚的电报又来了,又是之乎也者,软中带硬,显然占了上风。这时的护法军将领们当然不放过捧场机会,纷纷通电拥护,说他“大义凛然,持正不阿”,说这是“何等胸次,何等眼光,足以树全国军人之模范”,最后都表示要为他的“洛钟之应”;吴佩孚把这些电报——转达全国。这一来,老段更闹得六神无主,寝食不安;自己的精兵又多在北方,湖南的那些将领又都不是吴佩孚的对手,只好忍气吞声,召开国务会议,明令宣布前线各军“暂取守势”。这一来,吴大帅的第一步成了功,他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初负名声了。

  又过了一年多。那张敬尧靠了吴佩孚在前敌镇守,在长沙做了一年安稳督军。他为人昏庸无能,却专会刮地皮,又放纵部下在外横行不法;闹得省城乌烟瘴气,人人怨愤。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驱张运动”。省城各界派了代表团到衡阳向吴佩孚请愿,要他以武力驱张。这时的吴大帅,看看第二步的时机又成熟了,便决定开始行动。本来张敬尧之类,吴佩孚是素不放在眼里的;可是他已经有了一个更为宏远的计划,不值得为这个小小的湖南与他争风,于是他开始发表了“久戍湖南,军士思归”的通电。还没等皖系来得及布置,他便突然宣布“撤兵北上”。兵贵神速,吴佩孚早备好了艨艟大船,一齐由衡阳拔营而起。数日之内,第三师即由湘江顺流东下,演出了最后一幕“别衡阳”了。

  那边湘军早得了吴佩孚默许。北洋军后撤一步,湘军即前进一步,好似欢送一般。那张敬尧失去屏障,哪里抵挡得住,急忙卷了细软,往自己房上放了一把火,逃之夭夭。

  那吴佩孚率领的北洋第三师,过长沙、经武汉,沿京汉路兼程北上,屯兵到了保定。人们一看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了。保定本是北洋直系的发祥地,吴佩孚受过提拔之恩的恩主曹锟就住在那里。果然,没过几天,吴佩孚便向北京政府发出了一封最后通牒似的通电。甲乙丙丁地数了一通皖系的罪状,最后又提出了几项要求,第一项便是改组政府内阁,惩办皖系祸首徐树铮。这徐树铮本是段祺瑞倚为左右臂的人物,靠了他的有胆有识,才气过人,段祺瑞才得以在北京安稳地当了这些年国务总理。那徐树铮掌握着生杀大权,几乎当了老段的一多半家,威势在皖系内首屈一指,人皆称为小徐将军。这下吴佩孚要首先拿他开刀,自然是下的一着绝棋。徐树铮一见通电,顿时怒发冲冠,即刻调兵遣将,等段祺瑞颁布了“讨逆令”,便浩浩荡荡地杀奔保定去了。

  吴佩孚早已在霸县、永清一带布好阵势,两军对垒。小徐将军恨急心切,身当前敌;他看到第三师阵势,平常稀松,正中一面大红旗,上书斗大的“吴”字;他顿时怒不可遏,下令冲锋。他的队伍果然锐气难当,混战一阵后,第三师溃退了;小徐将军大喜,跟踪追击,预备一鼓直下保定。刚迫了几十里,突然背后连声炮响,小徐将军大惊,部队也慌了,回头看时,只见后面一支精兵飞快地冲杀过来,锐不可当;这时,溃逃的队伍也返回身来,两路夹攻。一场混战之后,小徐将军总算单人独马冲出重围,连夜回京,躲进外国使馆区吃面包去了。第三师乘胜进占北京,吴佩孚完全成功了。

  这以后的几年,他安居洛阳,牵制着北京的政局。他是很相信风水的,洛阳是不少帝王发旺之地,他很喜欢。果然,不到两年,他的势力东至江浙,西到川陕,南边到达两湖了。特别想起制伏两湖的那一段神机妙策时,他便格外骄傲得意了。

  那是一九二一年,湖南的赵省长夺得大位后,用了不少手腕暂时稳定民心:对内公布了“省宪法”,对外提出“联省自治”,这得到了好几省的称赞和拥护;这时的赵省长便有些飘飘然起来了,他念着阿弥陀佛,忽然又开了杀戒,想打别省的主意了。那时恰好湖北的局面不很稳,湖北的督军王占元,只会刮地皮,好几回被人家在报上详细公布了账目,激起了很大民愤。有些人便趁机组织兵变来赶跑他。赵省长一看,真是天公作美,时来运转,马上点起三路大军,打着“援鄂自治”的旗号,杀奔湖北。那王占元刮钱有余,勇武不足;不几天就被湘军攻进了羊楼司,直奔蒲圻、嘉鱼。王占元慌了手脚,急忙向洛阳的吴佩孚求救。那时吴佩孚早注意着湘鄂局势的发展;他接到王占元的告急电,并未急于发兵,只是暗暗对手下的师长肖耀南授以密计,令他悄悄屯兵信阳,如此这般。那时赵省长正热得发昏,预备沿长江直下武汉;王占元也把家眷送上洋船,预备脚底下揩油了。这时,肖耀南领兵突然沿京汉路直下汉口,并且立即就任了军事帮办的职务;北洋大军迅速沿粤汉路南下;把湘军顶在汀泗桥一线。王占元早受不了这番惊吓,自愿丢掉纱帽,到上海去吃安逸饭;肖耀南执掌了大权。这时吴佩孚突然出现在长江上,他带了七艘兵舰,入洞庭湖,直下岳阳。这一下,把赵省长的四万大军团团围困在粤汉路和长江之间的湖网地带;那边江西的赣军早得了吴佩孚的密电,杀进了湘东的醴陵,直迫株洲。这下赵省长可真是乐极生悲了,他几乎完全绝望,整日里求神许愿:要是能脱得此难,情愿削发为僧。最后还是洋菩萨显灵,英国上帝帮了他的忙;长沙的英国领事出面调解。条件是以后赵省长乖乖听吴大帅的话,不许再异想天开。吴大帅从湘阴班师的时候,特地把他叫到兵舰上,还给了他一点甜头:说他的“省宪法”大有可为,要他好好干。

  这一切都随着大帅的功业,成为历史陈迹了。然而这一回湖南的局势,又与当年湖北的情形多么相似啊!大帅是最喜欢遇到这些类似的巧合的,他以为这是天意,这广东军不也正如当年的湘军么?他早已摆在湘鄂边境的那一着棋子——鲍酆,便是当年肖耀南的角色。所以当前线告急的时候,他命令鲍酆不用着急,只是加紧巩固平江的防御工事。当攸县失守时,他沉默着;当醴陵失守时,他暗喜了。醴陵既失,长沙危急;赣军都退入了江西边境,鲍酆又稳扎平江不动,驻在长沙的叶开鑫急得跟当年的王占元差不多了;那些天恰好龙王爷也来凑热闹,湘江水涨,平地水深三尺,他下令省城禁荤九天,设坛求晴,整天还得跟菩萨打交道。这样苦熬了几天,忽然接到大帅急电,他拆开一看,大帅的语气很悠悠然;前面对他们几个月来的战斗表示赞许;接着说:近来虽遇小挫,但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不必介意,云云。接着他指出湘军失利的原因,恐系久战疲乏,士气低落之故;然后他提出最好的办法,是立即撤退到湖北境内休整。全篇只有最后那几个字是重要的;叶开鑫长叹一声,当夜就装了几大船的“纪念品”,准备走了。

  攻克醴陵的消息传到广州时,正是晚上。那时候,蒋介石正在姜仲贤的家里谈牌经。

  这两年来,蒋介石为了表示他的“革命”,他的“左”,竭力使自己装得艰苦朴素,咬牙把从前在上海学的那一套酒色本事都戒下来;就像姜仲贤说的,为了当一个大人物,就要像修一个十世金身佛门的最高头衔。那样苦熬苦修,不舍点血本不行啊!他戒了酒,平时只喝白开水,只穿军服,过惯紧张规律的军事生活。他为那个压过一切的个人领袖欲操纵着,终于战胜了舍掉积习所带来的痛苦。只有在不多的时候,在姜仲贤这样前辈老手面前时,才能偶尔看到他显露出来的本来面目——这大多是在得意忘形的时候。

  这天,他到广州来参加一个会议。这个会是敦促他早日宣誓就职,正式宣布北伐的。这些时来,蒋介石虽然实际上掌握了总司令的大权,可是总还有些犹豫不定,留着点后手。会开完时,已是傍晚。蒋介石在办事处吃过晚饭,吩咐郭凌云同范桐他们几个师长再开个会,临未了拟一个条陈,表示黄埔军的决心。后来又跟国民政府的几位元老和几个来访的高级将领敷衍了一阵,无非是满面含笑,“唔崦崦唔”一阵。这以后他的灵魂又突然有些空虚了,忽然又大悟,出门登车,直趋姜仲贤的官邸。

  蒋介石不用通报,径直闯进大客厅。这时,姜仲贤正半躺在一张藤睡椅上,同王亚夫奕棋消遣。两个模样很俏的丫头蹲着在替他捶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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