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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驱》 作者:陈立德

第66章

  大凤一面匆匆地走,一面不时回过头去望望:没有人赶上来。她不觉在心里得意地笑了。

  那个戴眼镜穿长衫的先生,看着虽不是凶眉恶眼,不像军阀的侦探,可这样年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啊!况且他那样的盘问,也不像个安守本份的教书先生;他明明是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事情。可是,大凤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姑娘啊!她是跟着容大叔闯出来的,风里雨里都见过。她只跟他耍了个小小的花招:让他往东门市那边白赶一趟吧,他要真是坏人的话。

  大凤从株洲回到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几个月来,家乡的复杂艰巨的斗争,出外当伕子那一路的各色各样的遭遇,使她磨练得更加机智坚强了。这难忘的斗争的岁月啊,虽然充满着坎坷和辛酸,然而对勇于斗争的年轻人来说,它甚至是一种宝贵的幸福。只要不是醉生梦死的庸碌之辈,他就能深深体味到达种幸福。离开了为美好目标所作的奋斗,生活里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和乐趣呢?

  这几个月来,大凤对先廷哥的思念也是多么的深重和长久啊!

  在“驱赵运动”失败后那些苦难黑暗的日子里,北洋军气势猖狂,广东的革命军又硬是没有一点消息。人们的生活多难熬啊!大凤也格外思念去了广东的先廷哥。常常在梦里,她就梦见先廷哥当上革命军回来了!穿着红军装,戴着红军帽,穿着红草鞋——她那时就以为革命军都该是穿红的啊!——背着洋枪,骑着高头大马。他打回到家门口来,大凤认不出来了!后来,他就叫大凤也跟着去,到革命军里头当女兵。……可是,每回在狂喜的激动中醒来,周围依旧是黑暗的夜,只有村外的野狗在怕人的寂静中狂吠。她不觉心事沉重地叹气,焦急地盼着天亮的来临。有时,吃过夜饭以后,她还跑到通往省城那条大路的山头上去,长久地站在那棵伞盖一般的老松树下,向远处凝望。——那一夜,她送别先廷哥,就是在这山头的松树下分手的啊!——可是远方只有苍茫的暮色,和长长的曲曲弯弯的大路。她却很坚定地相信,先廷哥一定会打回来,一定会从这条大路上打回来的。……

  在株洲,她虽然没有赶得上看见先廷哥,回到家后,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爹妈;连小莺也狂喜得要把姐姐从省城里带回来的两筒饼子留下来,等先廷哥回来吃。那一夜,母亲还特为在神位前和后门外烧了两炷香,许了三个月斋,求菩萨保佑先廷在革命军里清吉平安,早些打完那帮害人的“北兵”回来。尽管大凤平日总吵着要“革”去母亲的迷信,对母亲的这些举动不满;可是这一晚,不知为什么,她却对母亲的这举动感到分外的亲切、如意;那缭绕的淡蓝色的香烟,悠缓、平稳,似乎正预兆着吉祥;那幽幽的清香闻着心里痒酥酥的,似乎也令人格外舒适。这感情,连大凤自己也觉得好笑。

  等到她的想念一天比一天迫切的时候,一件使她万万料想不到的噩耗传来了。那一天驼五哥也来开会,说他们村子里一个给革命军当了伕子的人,因为要把那些红带子队伍缴下北军的枪炮送给驻在铁路这边的湘军,刚从省城回来。他说他在醴陵时看到过先廷。不过人们从火车上把先廷抬下来的时候,人事不省。旁边的人说,他已经昏死过去一天一夜了。谈起他在火线上带着重伤打北洋军的情形,人人都流眼泪。从围在他担架边上那些医官看护小姐们的神色看来,只怕……

  这时,驼五哥只顾原原本本地向下说,却没有留意到大凤的脸色变得有多厉害!直到他猛然看见了大凤的脸时,才陡地把话声咽住……但是已经迟了,他的话已经生出了非凡的影响。啊,悲痛!心灵的创伤,就像已经损裂的白璧,是再也无法缝合的啊!然而人们看出,大凤,这在风雨里成长起来的刚强的姑娘,正用着多么大的毅力来承受这意外的打击。她咬紧着牙关,强忍住泪水,脸上却出现着从悲痛中抑制出来的强作的微笑,一面喃喃地安慰别人似地说着:“不怕,不要紧,不怕……”

  她不知当时自己是怎样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还对人们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后来又怎样地走了出来。那压抑的沉重的悲痛,像暴风雨前的窒闷,叫人喘不过气。她竭力不使那奔突着的酸痛的泪水涌上眼眶,几乎是一口气地跑回了家里。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回答,一直冲进自己的房里,关上门,一头扑倒在床上,脸紧紧偎着枕头,让酸痛的泪水从沉重的压抑中舒畅地奔涌出来……

  有人说,哭泣是软弱的表示;然而有时候,它却正是坚毅和顽强的进发啊!

  这以后,在人们面前,她似乎仍然一如过去。只有从她那双深湛的大眼中,时而隐隐露出的忧郁和凝思,才使人看得出少女的心事是多么深沉。小时候,她听讲善书的老人用悲伤的唱歌的调门讲过“孟姜女万里寻夫”的故事。可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她在心里暗暗想,要是革命军还不来,不管多远,她就找到那个挂红领带的队伍上去,打听先廷哥的下落,要是当真的他……大凤就求那里的长官把自己收留下来,还背着先廷哥的那根洋枪,到火线上去。她一定要走完先廷哥还没有走完的路。

  到七月尾上,革命军打到浏阳的信息才传到这边来。容大叔也从省城到过一回平江。回去路过安平桥时,他在赵家歇息了一夜,跟赵柄清谈了满满一夜的话。第二天动身,赵柄清要早些赶到东乡去,叫大凤送送容大叔。容大川也没有推辞。

  在路上,容大川问起先廷的事。大凤忍不住,便把听到的跟自己想的都一口气说出来了;在大叔面前,她就完全是个孩子了;她觉得有些在爹妈跟前不好讲的话,只有在大叔跟前才能畅畅快快地说出来。容大叔听她说完,就温和而严格地说起她来。先说这个信息并不是坏的,只是被人们传话的口气和她自己的担心想得坏了。火线上死伤的人那样多,既是昏死了一天一夜还用火车送到醴陵去,那就是必定能救的。再说,看到的人只是看到那一眼,怎能知道人的好歹呢?况且在革命军里,不像军阀队伍,不管弟兄的死活;那里头一切都是为革命奋斗的,像先廷那样明了党的主义、明了革命信仰、有勇有谋的好青年,能不想方设法地救好么?最后,大叔还提醒大凤,她是最知道先廷哥的,那就应当相信先廷哥一定能战胜一切难关;他的身体底子也强壮,他是一定能够回到队伍上的。

  不知为什么,大凤听了容大叔的这些话,觉得就像堵在心口多少天的一个塞子突然被拔去了,眼前又感到了说不出的豁亮、畅快。容大叔这些话都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可自己那时怎么就一些也没有往这上头想呢?她想起先廷哥的秉性,又想起在株洲帮革命军抬伤兵时,那些医官和弟兄们对伤兵的细心、体贴和照应,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医官说的话……容大叔看得多准。她的心底升起一种喜悦和后悔的混合的情感,她真想一个人到房里笑一阵、骂自己一阵才好。

  容大叔又向她说,她那些孟姜女寻夫的想头是不对的,即便是想到革命军里去当兵也不对。她已经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是为党的主义、为世界革命奋斗的战士。要处处想到全盘的革命工作,不能为了个人去牺牲。要服从党的支配,服从团体的意志,这才能完成革命。听到这些,大凤不觉惭愧害羞地低头笑了。

  他们走到通往省城那条大路的山头上,大凤真想还跟着大叔多走一会,可是容大川再也不让她往前走了。大凤长久地站在山上那些伞形的老松树下,目送着容大叔渐渐地远去。朝霞跟随在他的后边,照着他那高大的壮实的背影,和扎实稳健的步伐。远处,是沐浴在绚丽的霞光里的宽阔的大路和重叠的群山。这些天来大凤似乎才头一回感觉到早晨是多么美。她觉得跟容大叔在一起,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广阔高朗;那些巍峨的峰峦也低矮了下去,似乎一脚就可以跨过。大凤也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力量,她心情开朗、脚步轻松,转身向山下的村里走去……

  从此,大凤又恢复了往日的毅力和精神。她把那对亲人的怀念和盼望,变成了力量,更加忘我地投入了斗争。甚至连赵柄清也有些暗暗惊奇:这些时来,女儿的变化多么大啊!

  七月过去,八月又来,天气炎热得厉害了。那些天的局面,也越发紧了。外头传来革命军打胜仗的消息越来越近了;有从省城回来的人说,看见了城里的湘军正在卷铺盖;而且叶开鑫总司令的太太三天没进戏院看花鼓戏了。停在湘江里的日本兵舰也生了火,看来革命军是真的要打过来了。可是在平江县城里,倒却格外安定,跟省城好像隔着一重世界。安平桥处在跟省城和浏阳搭界的地方,消息多,人心惶惶。赵五公进了一趟县城,带回一张小方桌大的布告,贴在村中心那个小酒馆门口,顿时围了一大堆人。认得字的人摇着头哼,不认得字的人歪着头听。那上面的字足有酒盅大小,四个字押韵的一句,有些文诌诌的,谁也看不懂。最重要的几句是“区区南军,小丑跳梁;本帅坐镇,自有主张。工事堡垒,铁壁铜墙;保我平江,固若金汤。”这韵文虽有点蹩脚,但那口气却实在决断自负,不愧为吴大帅的高足说出来的。那后面的官衔足足占了布告的一小半,写着:“讨贼联军湖南前敌总指挥兼北洋第五十混成旅旅长兼蒲平镇守使兼平通防御总司令”等等,下署茶杯大的两个楷字:“鲍酆”。

  人们关于鲍酆将军的传说非常多,因此也都有些担心。有些到县城亲眼看过的人,说那鲍酆将军的防御也实在够厉害,虽没有真正的铜墙铁壁,可那阵势怕插上翅膀也难得飞进去。后来,又有人从省城回来,说是叶开鑫已经坐日本兵舰跑到了湖北,起义湘军的总指挥部又开进了省城,到处挂起了青天白日的党旗和革命的红旗,官府衙门办公事的人也全都换了。可是真正打得最狠的先遣团这一路——攸县醴陵这边,消息倒渺茫些。只有一天半夜,安平桥一带的大路上,涌过来一群一群的败兵。奇怪的是,这回他们连东西也顾不得抢了,一个个夹尾巴狗似的,只顾往县城那边跑。鸡飞狗跳,败兵们直到五更天才过完。

  可是,这以后好些天,并没有传来革命军从浏阳出发的消息。农协的探子从那边回来,说是驻在浏阳的正是革命军的先锋团。他们为什么又不动呢?人们猜测、盼望、惴惴不安。似乎革命军也真被这平江的“金汤”和鲍酆将军的威名所恐吓住了。

  当然,人们并不会晓得,这次战役将要付出的代价。人们也不会晓得,为了战役的胜利和牺牲的尽可能减少,有多少人早已就在为它进行着辛勤的奔走和周密的策划了。林峻的考虑派遣齐渊他们先到平江,容大川那回的从省城到平江和安平桥,都正是为着在这一带进行决定性战役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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