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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发言人:谢可征教授是我们很熟悉的、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们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对事态发展我们将拭目以待。

本届奥运会男子百米银牌得主、尼日利亚的埃津瓦:我不知道深奥的基因技术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早就怀疑鲍菲·谢的成绩啦。如果这是真的,我会把自己的银牌扔到垃圾箱里。想想吧,如果今天允许一个嵌着1/1 猎豹基因的“人”参加比赛,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1/1 人类基因的4条腿的猎豹?

“费先生,田先生,我是澳大利亚堪培拉时报的记者。请问那位在互联网络公共留言板上披露这则惊人内幕的先生是谁?”

“无可奉告。”

“为什么?他多次宣称你们是他的挚友。”

“无可奉告。”

“他是否提前向你们透露了此则消息?你们是否当面质询过谢可征教授?”

“无可奉告。”

“那么田先生,令妹此刻是否正与鲍菲·谢在一块儿?他们目前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已买到一些照片,足以证明两人之间的亲呢关系。”

“滚,”

晚上,两人仍然同榻而眠。田延豹曾戏谑地说:“侍者一定把咱们当成同性恋了。”不过今天他没心戏谑谚了。他久久地盯着天花板,烟卷在唇边明明灭灭。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老费,明天我要出去找田歌。我不放心她和那人在一起。”

费新吾早就知道,田延豹和堂妹的感情极为深厚。他勉强开玩笑说:“不必顾虑太多,即使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的片断,他仍然是人而不是一头豹子。”

“不管怎样,我要尽力找到她。”

“你到哪儿去找?”

“尽力而为吧,这么大的一条游艇,不会没有一点踪迹。”

费新吾沉吟着,他想陪小田一块去,又觉得不能离开此地。田延豹猜到了他的想法,说:“老费你留在这儿,我会经常同你联系,一旦田歌同这儿联系,请你立即把她的地址转给我。另外,也许谢教授会同你再度联系。”

“好吧,就这样安排。”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乘车去比雷埃夫斯港。港口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绸胡子。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3天前,不,4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那个中国人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1%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这些天,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他没有想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上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躁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6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请详细留言。我会及时从那儿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方向开去。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前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7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自嘲道,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辆富豪车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失踪了3天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过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界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我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电子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3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逞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是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去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的、漏洞百出的、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神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3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4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惟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歌号游艇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计田延豹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谢教授说:“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谢豹飞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而不是他们的嫡亲儿子。在炫耀成功和保守儿子的隐私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前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饭店十分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碧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也相当宽敞。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轮美奂的游艇,强健美貌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中国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上船的第一天,田歌偎在鲍菲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鲍菲,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正因为我爱你太深,我想提出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田歌羞涩地说:“我不是守旧的女人,可是我想守住我的处女宝,直到我结婚的那一天。请你成全我的心意,好吗?”

谢豹飞高兴地答应了,这话正合他意。在潜意识中,他一直希望把这一天尽量往后推。他想起温哥华的那名黑人妓女,想起自己在旧金山、香港和曼谷的几次艳遇。这几次男欢女爱的结局都是狂乱的,轮廓模糊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每次性高潮后,尤其是闻到血腥味后,他血液中的狂暴就会迅速膨胀,完全冲溃了理智。现在,面对着像薄胎瓷器一样美丽脆弱的田歌,自己会不会再次陷入那种癫狂?

这些天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地道的绅士,每天他们尽情玩耍,晚上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体内的情欲之火日渐炽烈。在拥抱中,田歌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变硬的肌肉,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战栗。有时田歌暗自想:“要不就放纵一次?……”不过她总能及时收敛心神。

这天晚上两人吻别后,田歌躺在那张极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听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声。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就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躁病患者、癔

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惟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

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有时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牙齿间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忘掉了某种恐惧。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性欲。而且,当性欲高潮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

那些可怜而讨厌的妓女。

田歌是他心目中的爱神。他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7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他已经无法控制它了。

“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白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娇小、面目清秀的黄种人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黑人女子,非常健壮,就像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轮番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的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他只能记得曾发泄过、咬过,他也留下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时他的生活已经对父母封闭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参赛的教练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鲍菲偶尔会出去放纵一晚。他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宠爱,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弟子的异常。

性欲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他无法制服它。

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在屏幕上焦急地看着他,急切地说:“鲍菲,这些天来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内脏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过于仓促。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他对基因嵌接术一直心怀惕但,他不想把这个危险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决定在本届奥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的,他不愿违犯自己的承诺。”

基因嵌接术?魔鬼?

“孩子,快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

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吗?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乳头,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地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再见。”

田歌忽然透过窗户看见恋人的身影,他正倚在栏杆上,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月亮。田歌悄悄开门出去,从后边揽住他的腰部。这次谢豹飞没有热烈地拥抱她,他的身体显得非常僵硬,定定地盯着满月,像是在竭力回忆一个前生之梦。他的嘴里有很浓的威士忌的味道。田歌探头看看,发觉他的表情似乎在生气,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拒绝?她温柔地说:

“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她调皮地把情人推回他的房间,与他再次吻别,回到自己的床上。半个小时后,刚刚入睡的田歌被门锁的扭动声惊醒了,赤身裸体的谢豹飞披着月光走进她的房间,他的雄性之旗挺然翘立。田歌面庞发烧,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浴袍。谢豹飞顺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再次泛起那个念头:“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仍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

“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田歌突然发觉恋人变了,他的目光十分狂热,没有理性。他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裸露出浑圆的肩头和一只乳房。田歌怒声喝道:

“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勉强笑道,“豹飞,你是否喝醉了?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吗?”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

“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

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似乎更激起了谢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皙诱人的胴体,喉咙里淋淋喘息着,扑了上去。

他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了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已经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

田延豹租用的水上飞机溅落在田歌号附近的水面上。他发觉情况异常,一架警用直升飞机落在这艘游艇上,警灯不停地闪烁着。警察的身影在艇上来回晃动。一艘快艇驶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他是谁,来这儿干什么。然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停在此地等他,急忙跳到船上,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在餐厅里,警官提奥多里斯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暗哑地连声问:“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遗憾地说:“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

“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警官同情地看看他,考虑到已不需要保留现场,便点头应允。他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像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了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黏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奥运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精神似已错乱,绕室狂走,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警官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像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分,紧咬着牙关,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

“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沉痛地诉说时,提奥多里斯一直鄙夷地盯着谢豹飞,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狞厉。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像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了反应,他敏捷地带着椅子蹿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双铁钳,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已经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了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两个小时后,又一架直升机飞来。游艇上已经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当他们站在两具尸体前时,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对田延豹的审判在雅典拉萨琼法院举行。能容30O人的旁听席里座无虚席。这是一桩十分轰动的连环案,其中身兼凶手和被害人双重身份的鲍菲·谢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自然引起新闻界极大的关注。田歌小姐虽然没有什么知名度,但这些天通过报纸电台的宣传,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热恋镜头,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众心目中最纯洁可爱的偶像。这种情绪甚至压倒了谢豹飞的名声,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大厅中有一块辟为记者席,各国记者云集此地,有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不过,由于凶手和死者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们小心地保持着同其他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交谈。

审判厅前方的平台上放着3把黑色的高背皮椅,这是3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边是证人席,小木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圣经。左面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经入席,他显得十分平静超脱,给别人的强烈印象是: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

费新吾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他回过目光,扫了一眼前排的一个空位,那是谢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会来了。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作为凶手的田延豹没有丝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着死者的父亲;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躲避着他的盯视,只是失神地看着死去的儿子。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步履僵硬。等传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

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学习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话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使最冷静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被偏见蒙住眼睛,而这次他的偏见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谢豹飞不仅是他的科研成果,还是他的儿子。

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就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接着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女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是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当时我们都很敬重他,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真正的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主动提出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尼加拉·克里桑蒂。”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4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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