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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松

一、母亲

这里是海底深渊,生活着人类的种群。

其时,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亮丽。无数的海生细菌、底栖植物和浮游动物都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亿万片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屑也孢子般闪闪飞舞,使无边的大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海洋中的一切事物因此皆像是在熊熊燃烧。除了这摧毁形体、感官和岁月的火焰,便是巨大的压力。它作用在水栖人弱小而单薄的身躯上,使他们意识到生存的不易。

这个时候,人类的孩子便在深渊中出生。

婴儿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赤裸的身体。由于分娩的缘故,她粉色的皮肤上显现出发暗的红斑,渗出一片片液体,这样便把大量多余的盐分排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鱼一般的头颅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游到了远处。

但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又折了回来。

他背负着一个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放出了微弱的亮光。男人把口袋放在女人的身旁,便游走了。

这时,妈妈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猜想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是,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妈妈与许多男人都重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因此,说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都无所谓,也没有意义。

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结队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明亮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是短暂的。这也是新生孩子即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婴儿也似乎察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他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雪白鲜嫩的肉啊。

孩子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在一边贪婪地窥视。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动。

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

在海洋深处,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十千米外的声音。

条件反射一般,种群的妇女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像一群饥饿的鳕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女人们亢奋不已。这些男人属于别的族类。他们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

女人们与现在这一群男人已共栖很久了。她们内心其实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

新生婴儿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精神往外游去。

一个庞大的躯体来到了婴儿的家门口。他浑身萦动着纷乱的银色光晕,使这一群水栖人的肤色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新生婴儿这个种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的身体。

新来者的体征给妈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这里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漂亮,也更年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清晰回答,使婴儿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婴儿察觉到另一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阴郁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就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致尸鱼。

对于这些侵入者,父亲和别的男人本是准备奋起抵御的,但是,银色男人允诺以食物作为交换,因此,他们便默默地退到了一侧。

不过,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海槽多作停留。他们与女人交配后便匆匆离去了。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哨声,以及银色光环的碎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第一次潜进了婴儿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孩子的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就已不再洄游。

在这里,人类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极少数人。

他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

新生的孩子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浮游和觅食。

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其中一些也许要去到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种群,留在那里,进化出宽厚的尖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

这也将是这婴儿的宿命。

三、婴儿

银色男人消失后,妈妈才想起了关照婴儿。

她这次分娩产出了四个孩子,仅这一个存活。在妈妈眼中,这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他周身发白,没有片鳞。这使人类的孩子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

但等他长大一些,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粉红色,这样,当他游动时,身躯会奇妙地与散射红光的海水融为一体,以帮助他避开凶猛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鲼的攻击。不过,这是他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

当时,他只是很不安分,着急地在鲸皮袋囊中挣动,大哭大闹。这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委屈。内疚的妈妈急忙把孩子搂抱了出来。

在她凉爽的怀抱中,婴儿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

这证明了他智力的正常。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

她温柔地把身体凑近婴儿的面部,甜美地闭上眼睛。在咸涩的海水中,婴儿闻到了一股让人眩晕的气息。他一口咬上妈妈尖细的奶头,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疼得一哆嗦,却把乳头往他嘴里更深地送去。

孩子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这时,她一只手抱紧婴儿,另一只手揭起他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那是鳃。许多新生儿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孩子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

婴儿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他向前托举出去,忽然间松开双手,让他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婴儿扑腾了一下。海洋的巨大和空虚使他茫然失措。

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这与其它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婴儿搂起。

但她知道,这孩子很快就会习惯海洋。不久,他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

这是因为她看到他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折。她也看到了,他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力,却也简捷清丽。

水栖人平均每生三个婴儿便有两个是畸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这个孩子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

但妈妈仍不敢断定他便能顺利长成。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

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害。但他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

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迁,人类总的数量每一分钟都在迅速下降。这是他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大脑的混乱,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之征。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这一刻,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婴儿,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动咒语。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这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

因为孩子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便给他起名叫做"海星"──海洋中一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乳汁,海星便困乏了。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他凝视了一阵,也开始迷瞪。

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他们当初在陆上时的习惯。他们需要倚靠某种实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海星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

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味的连贯情节。他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到来。

刚睡一会儿,海星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吵醒。

妈妈脸上呈现出了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

这时,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的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海星的妈妈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向海星的洞穴靠近。

这时候,海星看见妈妈呶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成为幼年时代的难忘记忆。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发荧光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大海鼠的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窥视。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五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环境和生态正在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却不能被人类加以认识。

退化的他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根暗红的舌头,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盛放食物和婴孩的囊袋都晃动不停。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用劲朝洞里钻拱,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住。它一发力,礁石发出了不祥的格吱声,纷落的碎屑在水中雪花般漂荡不停。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海星。他还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他挣扎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巨大的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

妈妈吓坏了,忙一把把他塞进鲸鱼皮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头,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大海鼠也怔了一怔。

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了。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外面波浪翻卷开来。

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逐海中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点状斑纹,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地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入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

被认为是海星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又恢复了平静。水层中仍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

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海星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想必是大海鼠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腹部下方,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愉快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俩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

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闪亮的金属碎片又鬼祟着飞舞了起来,熊熊燃烧的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长叹了一声。

这时,她注意到海星圆睁大眼,在朝她静静地观察。孩子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这令她惊诧莫名。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

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也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临近。

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海星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海星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他出游了。

作为男孩,海星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此时的海星一切都显得平常,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他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他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海星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光源茁壮地成长。在底栖植物的丛中,海星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他们如何捕获它们。

海星的个头比同龄的兄弟们要小,但他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他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

海星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一个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他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海星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他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

"水草,还是你来吧!"他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海星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海星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他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他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他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语般的声调使海星一阵发愣。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他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海星第一次看见阳光,猛然间一阵恍惚,呆滞在了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使他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他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海星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孩子们的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人地荡漾,有的长得有十几个孩子连起来那么长大。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孩子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

海星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他们便感到安全。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海星,而是那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显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贸然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大家便只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她每动一下海星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那正是海星!他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他决心去解救这可怜的女孩。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海星追来。

就在海星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

海星吓得魄散魂飞。

还好,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

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鲼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但她没有哭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孩子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海星

水草的事件给海星以巨大刺激。但他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他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答道:"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海星,水草已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

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人类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流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海星不懂得这些。他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他不想水草留在那里。他想要她回来,同他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海星把他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他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帽螺都捕不住。"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

"我们都不行。碰到那种情况,连自己也救不了。"

"或许,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海星想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救回所有被掠走的孩子。

他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清楚地标志出本族的领地。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声。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海星闭上眼睛,想像游动的是自己,不觉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海星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话:"海星,你真好!"他又伤心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体。他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救回水草,让她在他的身旁永远伴随。

七、男人

逐渐,在海星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纠纠武士的模样。

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海星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这时,他们好像是一种海星不熟悉的虚幻生物。

当这种意识浮现时,海星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以前不太注意这个,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系留于心。他开始注意观察了。

他看到,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噢噢地呻吟。有时,她得空会不安地侧过头来,狠狠瞪海星一眼,那是在敦促他离开。

海星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还是丑陋。他便怏怏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海星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海星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海星顿然记起,他以前其实就见过此人。但他觉得那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食物。这让孩子们嬉水欢呼。

海星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侵蚀着男人在他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

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他们偶尔回家,只是为着一个目的。他们被妈妈的身体所吸引。

当哥哥与妈妈搂抱着相互缠绕在一起时,海星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他心底绞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潜流,其中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以及同样无法抑止的莫名兴奋。然而,海星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他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孩子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海星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海星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海星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他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的习俗。

但是,海星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姐妹,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他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他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他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柔顺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的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他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海星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身体上的变化使海星意识到,她们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他目前还很难与她们相逢一处。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种群日渐衰落。

海星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他恶心惶惑,又让他满怀渴望。这样一来,他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评价。

对海星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焦虑。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三十一个孩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带领孩子们去观摩狩猎。而孩子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他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他们缓慢地游动在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显的海沟。男人们将在这里狩猎巨大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他们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什么。

沙蚕在锈红色的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通往它们的居住的洞穴。男人们在搜索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的成员如今大多是老人了。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海星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经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达两米,因此甬道也大得惊人。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了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身体五彩斑斓,上面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在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身上。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海星感到礁岩也在颤动。他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沙蚕虽然庞大得吓人,却毕竟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海星的父亲这时勇敢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又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他的男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海星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入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

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较量,是衰退的人类与他们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海星的心脏一直在急跳。有时,他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他的大脑,使他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他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肥胖肉身。

海星也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粘液和浓黑的血水,悲哀地注视着海星。他在心惊胆颤的同时感到了无比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

死者中有海星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叹息了一声。

海星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笨拙的沙蚕杀死了,使他颇感失望。这时他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入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这里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九、成长

孩子们越长越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海星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他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他注视红色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限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积着,形成了"海幕".海星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

他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长长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另外,海底火山为何会喷吐不休?红色湾流最后抵达了哪里?大海鼠为什么成了海中霸主?吊睛鲼的是什么怪物的后代?变性鱼一生中怎么能数次由雄变雌?食子鳗怎么能狠心吞食自己的幼子?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要与人类为敌?

人类的种群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险恶的海洋中呢?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人类怎样才能救下他们的孩子,也救下自己?

海星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这时,他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就要死去。

海星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了什么怪病?

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海星仍然在顺利地成长。

他此时已克服了与女人相处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海星一个冲潮期出生。这女孩发育得很好,小小年纪,诱人的乳头颗粒已经在平滑光洁的胸脯上突现了。海星每当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海星采摘珊瑚赠予百合,又省下食物给她吃。

"海星,你真好!"

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海星心头一阵滚热,又一阵酸楚。他冲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海星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使他觉得可怖和恶心。他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海星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他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

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背部生刺的弟弟,名叫须腕,是妈妈与那银色男人生出的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更大的孩子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海星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

"把红鳍给我们!"

"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因为我们想吃它。"

"想吃它,自己捕去呀。"

"我们就要你手中的!"

海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蛮横无理,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他坚决地说:"我不会给你们的!"

那群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海星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他们临走时向海星咬牙切齿发出警告。

这是海星第一次遭到来自同类的攻击。相较于害怕,他更感震惊。他躺在海底,半天不能起身游动。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性状。他感到极端的孤立无援,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自己而去,不禁浑身颤抖。

过了许久,他才怏怏回到洞中。妈妈看见孩子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海星说:"礁岩划破的。"

从这时起,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红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海星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孩子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海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熨平他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海星从来不曾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

而这时百合也逐渐疏远了他。

当海星找到百合,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她却神色慌张不敢与他接语。

"你怎么啦?"

"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她说。

海星默默。他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他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格格地笑着。百合也在无耻地浪笑。

海星周身的血液顿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海星起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他要杀掉须腕。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产生复仇之念,这是一种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他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他有时觉得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他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因使它浮动出来罢。

他终于决定发起攻击。

这天,海星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他的过度紧张使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把海星团团围住。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海星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发出闷响。很快,又有一支水矛滑行过来。海星又闪过了。但第三支擦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银色男人的孩子说:"他先打我!"海星一言不发,眼中的怒火却可怕地喷向他。

须腕也不示弱,恶狠狠地瞪着海星。

妈妈说:"你们都是好兄弟,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先安抚了须腕一番,又把海星拉到一边,用湿热的嘴唇吮吸他的伤口。海星闭上眼,发出呻吟。这时他就在痛楚中感到了温暖和爱意。他的委屈和怒火消减了下去。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要惹他们。他们会杀死你的。"妈妈流着泪说。"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你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孩子。"

妈妈感到自己年老了。世界是孩子们的,而他们却过早地开始了互相杀伐。这是她那个时代没有过的事情。

十、灾难

海洋剧变越来越厉害,终于影响到了人类的生存。

连续一些日子,海星感到水温在上升。但是水体却平静得出奇。

他还注意到往常路过洞口的牧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枪鱼从附近迁徙而过。它们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闪闪发光,壮观的景象实属罕见,让孩子们过足了眼瘾。然而妈妈却面有忧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们常常空手而归。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处都漂荡着它们毛茸茸的尸体。

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了撼人肺腑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但强劲的轰隆声,犹如连环海雷震怒,又像是巨大的海山在连续坍塌。跟着出现了无数惊惶逃窜的鱼群。

可怕的声音中途停歇了一会儿,又连绵不绝地轰响起来,最后变成了浩然狂啸,像是千万头水怪扯长脖子一齐叫唤。水层中涨满了大大小小的泡沫,还有断肢残体的死鱼死虾,海水发出让人头晕脑胀的恶臭,而无数的金属碎屑混和着珊瑚残片开始了狂舞──这海底的沙尘暴,迷乱了人们的视野。

然后,水体激荡起来,像一座崩溃的山峰向人们猛地抛来。海啸正把整个海洋从下往上用力搅动。海流浩荡向前,巨藻被狂涛连根拔起,古怪地旋转。甚至连硅贝都被从礁石上扯了下来,纷乱地翻滚。

妈妈和孩子们藏在洞穴中,听着外面山崩地裂的声音,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男人们也颤抖着挤了进来。大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海啸不但没有平息,而且越来越猛烈了。一股股魔龙般的软泥开始张牙舞爪沿着斜坡疾速涌来,海底礁石有的被泥流淹没,有的被巨浪掀动得狂飞乱舞。

这时,建在岩壁上的洞穴也开始摇晃,石头一块块掉落漂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顷刻之间,整个岩体就坍塌了。

这真是灭顶之灾呀。洞内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冲走泥石,幸存者刚从乱石中探出头来,又被卷入漩涡,消失在了远处。

海星紧紧抱住一块石头,随着它翻滚向前。石头被冲到一道礁缝间,幸好被卡住了。海星不敢松手,牢牢抓紧大石。眼前飞快地流过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他看见百合也在其中。他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没有够上。

几个银色男人的孩子也浮了过来,他们以为凭借游速的优势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但水流实在太急,他们反而更快地成为了海洋的牺牲品。只有像海星这样被卡在石头缝中的孩子,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海星四顾寻找妈妈,但看不见她在哪里。

这时,须腕也漂流了过来。他向海星露出求救的眼神。海星没有理睬。须腕用一种很怪的姿势挣扎着游近,一只手抓住了海星附身的礁石。"救我!"须腕哀哀地大叫。海星想也没想,用力把须腕的手掰开,又狠狠踹了他一脚。须腕一下被湍流冲走了。海星紧张地注视着他,看见他手脚乱摆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了。须腕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海星制造的第一起谋杀。他不安了一小会儿,随后,竟感到浑身舒坦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狂潮落了下来,水流变缓了,海底逐渐恢复了平静。人类的残肢断臂与鱼尸在水层中漂动。

这时,海星终于发现,妈妈也卡在一个石缝中,昏了过去。他正准备游到她那里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逼近妈妈。竟不知道噬人藻能到达这么深的海底。这肯定是潮水把它从上层水面带下来的。

这浑身长满茸刺的低级智力植物正向妈妈伸出长长的触鞭。它棕色的、长达二十米的绳状茎在兴奋地颤动。

海星惊叫一声,朝前冲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触鞭缩了回去。海星拾起一块石头,砸向敌人。石头飘忽忽地划向噬人藻软绵绵的身体,被它的叶形气囊一下裹住了。

噬人藻掉转身,朝海星晃悠悠地游过来。他一个猛子潜入水底。海藻的游速不是太快,那怪物很快被海星甩在了后面,渐渐看不见了。

摆脱了噬人藻的追击,海星又游回到了妈妈身旁。

"谢谢你,海星。你救了我。"妈妈已经醒来了,目睹了儿子奋不顾身把噬人藻引开的全过程。在海星的记忆中,妈妈还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过话。

"你是一个男人了。"她说。

"妈妈,我好想你!"母子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这时,海星忽然想到,就在刚才,他害死了妈妈的另一个儿子。

妈妈也受了伤。海星想学着妈妈对待父亲和他的样子去吮她的伤口,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他们一起寻找幸存的人们。他们仅找到了五十六个孩子,还有四十九个成年男人,三十一个妇女。其余的人,都被冲走了。海星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失踪。

不过,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人陆续返回了。但没有海星家的成员,包括百合和须腕。

十一、迁徙

灾难发生之后,海洋环境愈发恶劣起来。许多动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着的大部分底栖和浮游动物也都搬家到别处去了。

剩下的男人们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向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便一齐离开了。他们要去新的海区,开辟新的生活。

男人们没有带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妇孺们被抛弃在了海槽中。

大家惊恐不安。在这里,只有等死的份儿。

妈妈还算镇静。她说:"我们自己上路吧。谁规定女人就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呢?

听说,我们的祖先都是洄游的。"剩下的人里面,妈妈的年纪最大,大家都听她的,便带上孩子出发了。

这支妇孺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担心遇上天敌,行得很慢。海星和一帮稍大的孩子,也承担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他们游游停停,半天还在这个海区打转。

好在,不久后,他们遇上了一群男人。这正是海星出生那天来过的银色男人,须腕父亲的种群。他们离开后,没有忘掉曾经宠幸过的女人,也想念着孩子们,又返回来找他们了。

生活又恢复了常轨。男人与女人又开始了亲热。男人为女人提供了并不丰裕但却过得去的热情和食物。婴儿又开始不断降生。

但是,这个时期的海洋正在发生剧变。盐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水温不断地升高,而氧气含量大幅度减少。微生物、浮游动物和藻类大量死亡,鱼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生命进入了新的灭绝周期。

这些银色的男人不久后也决定迁徙。

这次,他们决定带上一些女人一道走。

妈妈也被选中了。她虽然老了,却是养育了银色男人后代的有恩之人。

对银色男人,海星怀有矛盾的心情。在他看来,他们像是更有智慧的种族。这使他重新感到了希望。但海星也意识到他与他们有着巨大的不同。一想到正是自己谋杀了他们的孩子,他心中不禁又泛出一股阴暗的浊流。

不过,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了。在银色男人的统率下,人类这种尴尬的两足海洋哺乳动物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队伍,稀稀拉拉沿着一股巨大而热气腾腾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地前行。

这是海星平生第一次长途迁徙。一路上,他好奇而震惊。

他第一次看到了更为宽阔壮美的海洋,人类栖身的海槽与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千奇百怪的山脉和海沟闯入他的眼帘,难以计数的海底火山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炽烈燃烧,更加纷乱稠密的闪光金属残屑不断把他的腹鳍碰击得阵阵作疼,使他觉得在很久以前这海洋中必定曾存在过一个巨大的物质实体,只是它如今已粉碎瓦解了。

海星于是明白,他已来到了他曾经幻想过的水体的"外面".只是,这"外面"还有"外面".海洋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那么,有没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这时,海星脑海中回响起了他出生那天妈妈与银色男人的对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那是海星第一次知道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震惊的他认定那是一个无法理喻的所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体正如同一个包容万物的子宫,孕育着人类所能想像以及无法想像的一切。海洋通过妈妈的身体纽带,让海星感受到了存在的不可知。

海星想,如果具备足够的体力,一直朝一个方向游下去,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观呢?这是他无法回答的难题。他想,有机会的话,他会向银色男人求教的。

在迁徙途中,他们也遭遇了其它种族的人类。海星以前从不知道海洋中竟分布着这么多的人类。他们形貌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尽一样,有的种群兴旺发达,有的已濒于灭绝。当然,海星见得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大部分他都叫不出名字。

有的庞大得像一座山峰,有的绵长得一眼看不到头尾,有的细微得肉眼难以辨识。有一次,妈妈指着一条卧在水底的灰暗大鱼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岁。一千岁是什么意思?妈妈也一语难以说清。这只是一个流传下来的古老说法。海星第一次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这是在不断的游动中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惊惧感觉。

一次,当海星一觉醒来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也吃惊的想法:如果有朝一日,让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他,那该是什么情形!

十二、传说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时,海星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宫来形容。那里的人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圆形房子里。那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涛间屹立不动,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煎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

海星以前从来没有听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

"是啊。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以备食物稀缺时之用。这样,便永远不会有挨饿的日子。"

"那多好啊。"海星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什么奇妙?"

"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而凉爽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但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大的王国。"

"什么是王国?"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

啊,另外的世界!海星的心旌再次悠然地摇动起来。莫名其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他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

"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病。"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银色男人告诉我的啊。"

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海星讲过。海星与妈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他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跟海底城有某种渊源。"

海星感到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海底城了。"

"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在往那里去。这样,我们就要得救了。"

是的,就要得救了!说到这里,妈妈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爱地拍拍海星的背脊。海星忆起,在他出生时,年轻的妈妈是如何紧紧把他抱在怀中。他偷看了一眼他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头。它们突出在妈妈平平的胸脯上,随着水流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无节幼虫。海星对自己竟还拥有幼时的记忆而感到惊奇,同时,他也更加黯然神伤了起来。

但是,妈妈用她生命的余力,让海星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

这使他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海星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在他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了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极度真实。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王者般的海洋和人类稚弱的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他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燃烧的海槽中停息了下来。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海星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温稍凉,氧气充足,鱼儿群聚,海底不再一片荒芜。男人们找到了新的礁穴,赶走了虾蛄,安顿了女人和孩子。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希冀。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男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域。

他们误入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特异化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八百至一千二百米深度的海水中。

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攻击性著称。忽然出现的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胁。

趁新来的人们立足未稳,黾人发起了偷袭。

海星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攻击,要厉害多了。这一天,海星对战争产生了最初的概念。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的是,他们最后竟也像海星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便仓惶逃窜了。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海星有关男人的幻想再度破灭了。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回来掳走了所有的妇女,其中也包括海星那可怜的妈妈。然而,他们对孩子们却不屑一顾。

十四、残存者

海星和上百名孩子挤在一个洞穴中,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他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特性。

礁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食物,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生存。这也是大家不去考虑未来的原因。以前,妈妈都替大家考虑周全了。

只是哺乳期的孩子一直在嗷嗷哭叫。但慢慢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就声息俱止,动静全无了。

过了一些时候,食物越来越少了。

剩下的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海星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海星提出:"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食物?"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最后,海星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他应该感谢妈妈教会的觅食方法。他在洞口处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那里丛生着海笋、海莴苣和红皮藻,还有贝类附着于礁石。这一带好像也没有黾人出没。

趁大家不注意,他飞快游了过去。他小心地避开有毒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一些海笋和贻贝。这时候,他想起了往昔妈妈带领孩子们觅食的情形,不禁一阵神伤。

然后,海星携着食物开始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片异样的水声。

他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正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却动作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进化的成功者。这灰色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流,朝海星直扑过来。

这是海星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海星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虽然也捕猎过海胆和红鳍,击退过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厉害。

海星扔掉海笋和贻贝,拼尽全力往前游泳。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与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海星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

他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他。

海星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粗大的触角正搭在他的两条腿上。他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他差点晕了过去。这时,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都清晰地映现在了海星的眼里。

在单纯的身体与身体的较量中,巨水蚤的力气是海星的十倍,后者脱险的希望微乎其微。海星感受到了那动物喷出的臭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他大叫:"救我!"却无人回应。

此刻,海星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他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海星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也许,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啊。但后悔已经太迟了。海星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巨水蚤身体一震,似乎把触角松开了。他睁眼看去,见巨水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射了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过来。开始海星以为是黾人,但细看并不是。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种群中的人,年纪跟海星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速之客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条可怕的巨豁。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海星战战兢兢地说。其实他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那怪物样的人满不在乎踹踹正在水中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海星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

"瞧你,别这样说了,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浮游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种群。"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海星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

"知道了!"

海星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这个怪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海底城?另一个世界?

海星对他的去向感到无比神往。

他的言谈也给海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海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他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笋和贻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一个妹妹。而其他弟妹,在旁边羡慕地注视着。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单从体格上看,吃人的人要比被吃的人更加强健。他们漠然瞥了海星一眼。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海笋和贻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海星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他强迫自己咽了回去。

他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他心中泛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们。

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海星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啊。这个念头让他惊诧莫名,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吃进肚里。

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海星却可以比别人想得高明和长远。这是一个让他震惊和喜悦的新情况。他甚至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比拥有一副壮硕而强健的男人身体,还要重要得多。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海星便打定了主意。他把海笋和贻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炽热的海水激得他格外清醒。

他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他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他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他召唤。那个救他的男孩,使他勇气平添;而有关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则使他在红色的深渊中看到了另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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