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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客的身影即将隐入黑暗中,韩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声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沧海客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叫篯铿。”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完全没入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篯铿?篯铿?……篯铿……一个毫无线索的名字。

忽然耳边“轰”的一响,把沉思中的韩信吓了一跳,继而才发觉,轰响连绵不绝,竟是寒溪的滚滚波涛声。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复成水深浪急、奔腾不息的模样了。

韩信又转身看自己的马。如果马能说话,也许就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说,禽兽比人更能识别鬼魅吗?

马还在用蹄子刨着地,又喷了个响鼻。它毕竟不会说话。他又把视线转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还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这湍急的河流里。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运的人,夺取天下和统治天下的奥秘,都藏在他怀里。可这是真的吗?他真要凭着刚才那番虚幻离奇的对话,去决定一件关系着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军国大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隐隐听得萧何的呼唤声。

声音越来越近了。

马蹄声止。

“可找到你了!”萧何喜不自胜的跳下马来,冲过来一把抓住韩信的胳膊,“你不辞而别,我都快急疯了!汉王那里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就赶着来追你!你把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把剑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有负子房先生所托’?什么剑诚至宝,才实庸驽,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疯吗?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用那把宝剑?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谁啊?你……你明明早就带着这把剑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拿出来?你好大的傲性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来……”

韩信慢慢地把目光从寒溪收回,看向萧何,道:“丞相,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萧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郑,萧何坚持要让韩信暂住自己的相府。

韩信笑道:“丞相,这次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这个心!”萧何道;“你这匹千里马脚程太快,不拴在身边我连觉都睡不着的。”

韩信心中感动,道;“丞相,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萧何;道:“那你用我的书房好了,没人会打扰你的。”

萧何的书房通常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是他处理军玫要务的地方。这一点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去王宫,你放心,这一次决不会让你久等了。”说完,萧何衣服也没换就匆匆离去了。

韩信坐在萧何的书房里,从怀中取出寻卷图画,轻轻摊开在几案上。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极为精细、详尽的军画地图展现在眼前。

王宫中,汉王像一头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你也走了,人也走了,萧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骂着,骂着,忽又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谁走了不该你走啊!萧何,萧何,你忘了我们同富贵共患难的誓言了吗?那时在沛县,你当吏椽,我当亭长,你就一直很照应我了。现在我好歹也混上个汉王了,你怎么反而弃我而去呢?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别挑这个时候啊!萧何,萧何,我需要你啊……进入咸阳,人人争抢金玉珍宝,只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你说这些咱们将来用得着……现在你叫我用到哪里去……呸!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大王,你要杀了我?”

汉王猛地抬头,萧何垂手恭立在殿门口,微笑地看着他。

汉王跳起来,撩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痕,冲过过一把揪住萧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为笑,一拳砸在萧保肩上,骂道:“老萧,你没良心!我什么地方亏待你了?别人逃走,你也逃走,你还对不对得起我?”

萧何见汉王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民不禁好笑,揉了揉肩头,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只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汉王道:“追谁?”

萧何道:“韩信。”

“呸!”汉王又火了,“你这个笨蛋,连撒谎都不会!诸将逃跑的有好几十个,你不追。哦,单单去追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谎撒得像一点儿嘛 ,我心里也好舒服些。”

萧何道:“臣没撒谎,臣真的去追韩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国士!别人逃走多少也没关系,他这样的人才,一国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定要把他拉住。”

汉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听的耳都快起老茧了!你和夏侯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拿这种人当宝贝?我问你,他韩信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在项羽那里没干出什么名堂来?”

萧何道;“宝剑落到不识货的屠夫手中,只会被用来杀猪宰羊,也许还不如普通的屠刀来得称手,可若握在豪侠剑客手里,就可以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利器。项羽没能重用韩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运。韩信是上天赐予大王的宝剑,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汉王道:“嗬嗬!你这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厉害起来了?看来我要是不肯重用韩信,就要堕为‘不识货的屠夫’之流了。

萧何道:“臣不敢。臣只问大王一件事:大王是只想做一辈子汉中王呢,还是想夺取天下?”

汉王道:“废话!谁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我当然想向东发展,夺取天下啊,可是……“萧何道:”大王要向东进取,就必须重用韩信!”

汉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为将。”

萧何道:“这不够,他还会逃跑的。”

汉王道:“那你说吧,要怎样才够?”

萧何斩钉截铁地道:“拜他为大将!”

“什么?”汉王差点跳了起来,“樊哙、曹参他们跑我打了那么多场血仗,我还没拜他们为大将哪!这小子一来就爬过他们头顶去?你还讲不讲理?我用他为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萧何道:“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子房面子。”

汉王一怔:“张良?你是说……你是说…萧何道:“横尘剑就在他身上!”

汉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他……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早知道他有这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了。”

萧何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一身傲骨,也许是不想单靠别人的推荐获得名位吧。”

汉王道:“好!你现在就叫他来,我马上拜他为大将!”

萧何道:“这不行。”

汉王又差点跳起来:“这还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我杀身以谢?”

萧何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这样,大王。拜一名大将不是叫一个小孩,不能那样随随便便。而且,韩信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须郑重其事:择良辰吉日,斋戒沐浴,筑土为坛,除地为场,行拜将之礼,这才行。”

汉王道:“好,好,都依!真是,明知道我最怕这一套了。”

“不要紧,大王。”萧何安慰道:“就几句仪式上的套话要背一下,不难的。”

汉王要拜大将了!

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三军将士。

会是谁?樊哙?曹参?夏侯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萧何打听,萧何笑而不语。

于是人们纷纷自行猜测。一番评头论下来,多数人认定:樊哙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为他有鸿门宴上救驾之功,二是因为他与汉王有一层诸将谁也比不上的关系—他的妻子就是王后的妹妹。

斋戒三天之后,汉王前往太庙祷祝。祝毕,上拜将台,仪式开始。

“宣——”司礼官拉长了嗓门传唤,众人凝神屏息倾听,“治粟都慰韩信上台!”

惊讶,意外,怀疑,还有一些窃窃私语,“韩信?”“韩信是谁?”“不知道……”韩信神态平静,步履沉稳地向拜将台上走去。登上拜将台,恭恭敬敬地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从身旁一名侍从手上取过黄钺,手持黄钺上部,把钺柄授交韩信,道:“从此上自天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黄钺,道:“谨诺。”

汉王从另一名侍从手中取过玄斧,手持斧柄,将斧刃授交韩信,道:“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玄斧,道:“谨诺。”向汉王一拜,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不敢生还。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臣,臣乃敢将。”

汉王背书一样硬邦邦地道:“军中之事,毋俟君命。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寡人其许之。”

韩信道:“臣奉诏。”又向汉王一拜。

汉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将军勉哉!”说完,松了一口气——总算全背完了。

韩信向汉王三拜,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向拜将台下三军将士,举起斧钺。

“万岁——”十余万将士齐声呐喊,同时举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属树木,声势惊人。

仪式结束,汉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将。

头一回,汉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唔,年轻人相貌倒还可以,丰神俊朗,只眉宇间微有忧悒之色,似是受了长期压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萧丞相和夏侯将军多次向我提起你,说我要夺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么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么呢?”

韩信欠身说了句“不敢当”,道:“大王要向东去争夺天下,对手就是项王吧?”

汉王道:“那当然。”

韩信道:“那么请赂大王:在勇悍仁强各方面,大王自认为比项王如何?”

汉王沉默了。项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战中,他独力杀伤秦军数百,这方面自己怎么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有身份有修养,那套婆婆妈妈的礼仪自然也比自己内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荡不羁惯了,这种东西学也学不来。平素箕踞喝骂,从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听外头有人说:“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过的。”瞧这名声!至于强大,那就更没法提了。要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自己何致于先入咸阳还被人家踹到汉中呢?想来想去,汉王只得道:“我都不如他。”

韩信再拜贺到:“大王能这样说,臣感到很高兴。项王这几项长处,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为大王不如他。不过,他这些长处的背后,也隐藏着致命的弱点,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事奉于他,深知其人,愿为大王略述一二。”

“项王厉声怒喝时,人人色变惊心;上阵杀敌时,当者无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贤能之将。一个人的勇力再大,若无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为?所以他勇,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项王待人仁而有礼,部属生病,他会流着眼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人家。但是,当有人立下大功、应受封赏时,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还舍不得给出去。所以,他的仁慈,是是妇人之仁罢了。”

“项王虽称霸天下,势压诸侯,却不占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是他的一大失策。项王大封诸侯,以亲疏不以功劳,尤其是违背怀王之约,排挤大王入汉中,人人心中不服。项王起身,称是奉怀王之命,成功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义帝的虚名,还把他驱逐到江南。诸侯见了,也都学他的样,回去后驱逐故主,夺善地为王。众人见了,谁不心寒?项王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咸阳甚至被他焚烧成一片废墟,百姓无不怨恨,只是为威势所逼,不敢不尊奉罢了。他名为霸王,实已丧尽民心。所以,他的强大,是很容易变成弱小的。

“现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勇武之人,什么样的强敌不能诛灭?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么人会不服?以日夜思归的将士麾师东进,什么样的阻碍不能铲除?”

汉王越听越兴奋,见韩信停下,忙道:“那么,依将军之见,我们该何时起兵呢?”

韩信道:“八月。”

汉王吃了一惊:“这么快?恐怕……有点仓促吧?”

韩信道:“必须这么快!现在将士思归,军心可用。拖得太久,这股锐气一过,人人安于现状,不愿再战,就难办多了。”

汉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忽又颓然坐下道:“不行,还是不行。我们从哪出蜀呢?栈道已经焚毁了啊!”

“这个,臣已经考虑过了。栈道的焚毁,也许倒是件好事。”韩信说着,移坐到汉王案前,道:“请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汉王道:“你用,你用。”

韩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点酒,在案面上画了几条线,边画边道:“这是褒斜栈道。从这里到这里,是被烧毁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处形式,重修栈道。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来,以为大王将从原路返回,于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谷关前。而我军刚至褒谷后即折向西北,这里有一条湮没已久的古道,名为陈仓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些道的详细地图。届时我军即从此道出关,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汉王听得又惊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计一出,天下谁复可与论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汉王才道:“出了陈仓,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了。这三人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实力不可小视啊。”

韩信往下玉箸,道:“至于这个,大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三人原是秦将,率关中子弟作战数年,伤亡不可胜数;后来巨鹿一战,又举众向项羽投降,结果在新安,二十万降卒全被项羽活埋,只有他们三人安然无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人在秦地为王,秦地百姓无人拥戴他们。而大王自入武关、进咸阳后,秋毫无所犯,废除秦朝苛法,只与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希望大王在关中为王。且怀王与诸侯相约:‘先入关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项羽排挤而入汉中,秦民对此无不感恨。人心如此,大王只要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传檄而定!”

韩信的一席话,让汉王好象拨云见日一样,豁然开朗。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清晰通透地为他剖析天下大势,讲解用兵之道。汉王乐得心花怒放,道:“我怎么现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该听萧何他们的话啊!”

八月初二,陈仓道。汉军在急速行进。

韩信勒马站在道旁,注视着他所统率的这支大军。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这成功是怎么来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马按图索骥来这个地方了,探马无一例外地回报,那里古木参天,榛莾遍地,荒无人烟,根本无路可走,也没见有什么人在开辟道路的迹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马回报:道路畅通无阻!

他说不出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心情。惊讶?兴奋?疑惑?都不像。他内心里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无法解释。

他很沉着地处理了出兵的最后一些事项,然后跟萧何谈妥随后将汉中军民迁回关中的工作。萧何对此紧凑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于对韩信的绝对信赖,一句为难的话也没有,很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军出发了。

路,走得相当顺利。从汉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峡谷,至凤县,再折向东北,便进入了一条山间小道,就是这条不该存在的陈仓道。

走到孤云山下,已是晚上。韩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关迎敌。

士卒们大多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几个愿意在汉中待一辈子。此时出关在望,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新任主帅,准备明天好好一个漂亮仗。韩信不惯早睡,巡视了几个营地,还不想睡觉,便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天气月色很好,清朗宜人。从喧嚣中沉静下来,月亮仿佛与人更近了。一道流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拖着一条细细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夏侯婴走过来,道:“怎么了,还不睡?”

韩信道:“我向来睡得不多。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兴奋,睡不着。”夏侯婴说着,走到韩信身坐下,“嗨!我的大将军,这条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郑那么长间,愣就没发现。”

韩信微笑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句!句!句!声音凄清而又有此怪异。

夏侯婴道:“怪事!这么晚了,会有鸡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会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一头钻进自己的营帐,不一会儿拿了副弓箭出来。

韩信诧异道:“你干什么?”

夏侯婴笑道:“人家说开战前逮住只野鸡吉利。要不怎么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着,我去把它弄来。”

韩信道:“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逮得着?它不会飞走?”

夏侯婴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鸡都是夜盲,晚上只会傻呆在一个地方。这一只听声音好像挺近,活该它这时候瞎叫!瞧我的!”说完,便拎着弓箭轻手轻脚往树丛中去了。

韩信笑笑,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夏侯婴才怏怏地回来。

“见鬼了”,夏侯婴皱着眉道,“明明听见叫声的,偏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韩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条生路吧。胜仗又不是靠一只野鸡打出来的,我从来不讲究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战呢?”

夏侯婴一脸疑惑,搔着后脑勺向营帐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句!句!句!

像是示威似的,寻只野鸡又叫了起来。

韩信笑了笑,看看那天边月色,也站起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月色朗朗,人声俱寂。山谷间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鸣叫,便再无别的声音。

天深中又划过一颗流星,低低地着细长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韩信大军进驻陈仓城。

陈仓城与陈仓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陈仓道在散关西南,陈仓城则是散关东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坐梦都没想到汉军从这个地方冒了出来,他的重兵全集中在余谷前。等得到消息,韩信的大军已经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散关和陈仓城那点少得可怜的守军,夺取了在关中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脚乱地调整兵力,挥师西向。

他必须将这支刚刚冒出来的军队立即扑灭,否则将后患无穷!

陈仓城,城楼上。

韩信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三秦大地,辽阔地呈现在眼前几名将领跟在他身后,大家都在向夏侯婴使眼色。夏侯婴咳嗽一声,道:“大将军,咱们……在这儿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韩信回过头来,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

樊哙是个急性子,喜欢爽快,忍不住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该乘胜追击!干吗在这小地方磨蹭呢?汉王可等着你大败章邯的捷报哪!”

韩信微微一笑,道:“捷报会有的。这里地势不错,我安排在这里先打一仗。”

樊哙 道:“这里有什么打头?直接杀到章邯的老窝废丘,那可有我痛快!”

韩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好了。”

樊哙愣头愣脑地听不明白。

夏侯婴若有所悟,道:“啊!大将军的意思是…以逸待劳:”

韩信看着夏侯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本来以逸待劳的该是章邯,我们是远道而来,但现在我们偏把它反过来,让他从斜谷关跑这儿来,等他立脚未稳,再给他来个迎头痛击。看吧!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众将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韩信又道:“废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我不鼓欠打硬碰硬的攻城战,那样消耗太大。城沁本身就是为了防守而建的。发展到现在,它的防御功能已相当完善,对防守者极为有利,而对进攻者十分不利。你们想:三个月造云梯,三个月筑土山,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你切断我的粮道,我堵截你的援兵,来来往往,要打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现在是在章邯的地盘上,我们打他哪儿他不得来救?我们就牵着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几趟,不断找机会削弱他的实力。一来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打废丘,那时废丘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拿下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众将领听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着这位大将军获益匪浅。

入夜,韩信在陈仓城头信步行走。

句!句!句!又有野鸡在什么地方鸣叫,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韩信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

一道长长的流星的光芒从天空掠过。

这两天流星似乎特别多,而且样子也有些异常,光芒很亮,飞得很低,看起来简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道流星掠过。韩信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连韩信身后的待卫也注意到了,一人道:“这几天的流星可真多,东一道西一道的。大将军,这可是好兆头啊!”

韩信道:“哦?是吗?”

那待卫道:“是啊。听说武王伐纣时,就出现了流星,不到武 车盖上,变成一只红乌鸦,大叫特叫呢!”

韩信笑道:“乌鸦还有红的?”

另一名待卫道:“什么稀奇?人家说燕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还有白乌鸦出现呢!”

韩信道:“得了,干脆说,什么颜色的没有吧!”

众待卫都笑了。

韩信站在那儿,看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便走下城头,向城东北走去。

陈仓城东北有座陈仓祠。外形高,但已显败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

韩信挥手命待卫们在祠外等候。

祠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年代久远,无一物不显得陈旧破落。正中台上,不见供着什么神像,只摆着一只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却很隆重地陈放着烤熟的牛、羊、猪各一头。

韩信道:“什么神这么尊贵?边太牢(古代祭祀时的牲畜,因在祀前须用栏圈畜一段时间,故将祭祀用的牲畜称为“牢”,“少牢”一般指羊和猪。用上了牛的,都称为“太牢”)!秦国的祖先吗?”

太祝丞小心地回禀道:“不,是雉神。”

“雉神?”韩信目光一动,道:“野鸡还要用牛羊猪来供奉?”

太祝道;“是啊,就连这座陈仓城,都是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韩信道;“连神像都没了,还祭祀什么?”

太祝丞诧道;“谁说没了?那不就是吗?”说着向台上那只石函一指。

韩信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里面是雉神。”从台上将那石函端过来,打开函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将军请看。”

韩信一看,大为诧异。原来是一夫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通体洁白,样子倒还可以,可也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更没法叫人跟雉鸡联想起来。道;“这就是你们的雉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鸡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盏油灯,道;“将军请这边看。”说着向边上的墙壁走去。

韩信一怔,跟着过去。走近才发现,原来这灰蒙蒙的墙壁上居然绘着一幅大型壁画。虽因年深日久,已是多处斑驳剥落,色泽黯淡,但仍可看出个大概。

那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出猎。

上千名背弓挽箭的猎手,分散在山林河泽间搜寻着猎物,上百头猎犬穿梭其间或奔或嗅,无数大大小小的雀鸟被惊起,从林中仓皇飞出,还有许多獐、兔、狍、鹿之类的野兽四处奔逃。

再细看,却又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些猎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些禽兽身上,对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视而不见,只一味聚精会神的寻找着什么。

太祝丞端着油灯,看着那陈旧的壁画,道;“那是文公十九年的一场大猎 ……”

韩信道;“文公十九年?”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们秦文公,比穆公还早,在春秋之初了。离现在大概有……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这事传到现在也许有些变样了,不过本是不会错的。那一年,陈仓人经常听到有野鸡夜啼,想找却又找不到,还见到一些奇异的光芒从天空处习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便禀报给了文公。文公十分惊异,派人来查看,也无法查出究间。于是下令发精骑五百、步卒一千,大猎于陈仓。不猎熊,不猎虎,只猎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野鸡。找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这块玉石。找到这块玉石的几名士卒,亲眼见到天空中一道长长的光芒飞来,钻入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飘忽莫测的雉鸣也立刻停止了。于是知道它是个宝贝,就把它献给了秦文公。文公它,命太卜占卜,卜辞很吉利,说得到这东西,小则可以称霸,大则可以成.王。文公很高兴,于是就在这里筑城建祠,用太牢祭祀它。后来,秦国果然称了霸,成成了王,甚至还出了皇帝……可现在终于还是灭亡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气数已尽。始皇帝和二世皇帝就从不关心这雉神的祭祀。这两天雉神又显灵了,将军,您注意到野鸡的鸣叫了么?还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许是在预视有当为王称霸的英雄出现了。将军……”

夜色越来越深,守候在祠外的待卫有几个倚着墙打起瞌睡,其他几个也是百无聊赖,奇怪这位韩大将军怎么会对一座破祠这么感兴趣。

韩信终于从祠中走了出来。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将军走好。”

韩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难解之事。众侍卫见他这样,也不敢问,忙跟了上去。

有人偷偷问那太祝丞:“哎,我们大将军刚才跟你聊什么事?”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题,只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弟,你们跟对人了。好好干!包你们将来大富大贵。”

众待卫恍然大悟:原来韩将军来这儿卜筮的。

太祝丞看着这一干人越来越远,才托着油类回到祠中,望着正中台上的石函,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占了关中这么长时间,都没得到它……”

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章邯十五万大军来到陈仓,韩信以十万军迎之。

一仗下来,章邯大败,退至好(田寺)。再战,又败,退至废丘。

章邯军退一步,汉王进下。汉王和他的小朝廷按着韩信的计划顺顺当当地迁出了汉中,回到了关中。

汉王觉得像做梦一样。

在韩信一轮又一轮急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下,三秦王中实力最强的雍王章邯,地盘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都城废丘,被汉军围的铁桶一般。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

汉王乐昏了头。次年三月,听说项羽派人击杀义帝于江南,便让为这是一个攻击项羽绝佳借口。等不及关中全部占,就以“为义帝报仇”的名义,联合各路诸候向项羽的根本重地彭城发动进攻。

汉中精兵被汉王带走,增中了攻打废丘的难度。不过这难不倒韩信。仔细观察了地形后,他在雨季来临之时,决引河水倒灌废丘城,逼得废丘守军投降。关中最后一个顽敌章邯自杀身亡。

关中全部平定,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萧何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张贴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过去的苑囿园池都分赐给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汉社稷……

祭礼结束后,百官散去。萧何叫住了韩信。

韩信道:“有什么事?丞相?”

萧何道:“你跟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看一下。汉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你智慧过人,也许能看出点门道来。

萧何将韩信带到一间密室。

韩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门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

“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萧何道:“我想不出这尺寸有什么象征意义。更想不出它能派什么用场。

韩信绕着那物走过去,见到其中一侧的下方有个方形的门洞。

萧何道:“我怀疑这是火门,可以从这里点火,梦烧内部的柴炭。可烧了干什么用呢?那么高,不见得在上面放什么食器吧?张子房叫我们点火试烧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他认为这一定不是简单的东西,叫我们好好保管。”

韩信道;“为什么一定不是简单东西?”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火门上方光滑冰凉的壁面,一点点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

萧何道;“它是藏在帮始皇卧榻下的一个地下密室里,还有威力极大的机关暗弩守卫着。我们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讳的事,堪舆术(天地的总称,即相地的学术,风水)上认为是‘自掘坟墓’。秦始皇向来疑神疑鬼,可为了它,居然连这么大的忌讳都不顾了。可见它决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缝。韩信的手没有停下,若无其事的继续摸上去。

萧何道:“韩将军,依你看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韩信把手放下,默默然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何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连你也不知道,看业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韩信道:“也许是个权力的象征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内圆,不有点像个放大的玉琮吗?”

萧何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从没错过,这次他恐怕是判断错了。”

关中的形势很好,汉王那边却打得烂透了。

汉王率五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军跟项羽远道赶来的三恨人马打,居然败得一塌糊涂。睢水一战,惨不可言。汉军士兵的尸体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无法流动了。汉王总算侥幸逃出,可也逃得狼狈不堪。一路上几次三番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好减轻分量逃得快点,夏侯婴再几次三番地把孩子抱上车,汉王气得要发疯,差点把夏侯婴都杀了。

为了给汉王收拾残局,韩信带着他新编练的关中军队奔赴荥阳,与汉王残部会师,大败楚军于京、索之间,总算阻止住了楚军西进的攻势。

但睢水惨败的影响太恶劣了。许多已经或将要与汉结盟的诸侯纷纷见风使舵,又站到西楚一边去,反过来助楚攻汉。汉王搞得焦头烂额,又气又急,于是叫韩信先去收拾这些背信弃义的诸候,出掉胸中一口恶气,顺使也牵制楚军的行动。

汉三年八月,韩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罂渡河,取安邑城,虏魏王豹,平定魏国。

闰九月,韩信又马不停蹄地奉命北击赵、代。很快就打败代国,擒代国夏说。

当他要向赵国发动进攻时,汉王派人来调走了他的精锐部队,开赴荥阳,去抵挡楚军的进攻。

韩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来充实他的军队,但就这样 也还与赵军差距很大。他倒不怕数量上的差距,只是有点担心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这个李左车名声不如成安君陈馀大,但韩信知道他的见识实际上比陈馀高。幸而打探下来,陈馀刚愎自用,没听李左车的作战方略,便放了心。

于是一番妙计安排,汉军在井陉口背水为阵,以拨旗易帜之计,一个上午,凭一万二千新募之兵,大败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赵军。斩成安君陈馀,擒赵王歇。韩信传令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李左车,能活捉他的赏千金。很快就有人押着成为了俘虏的左车来,韩信亲自为他争开绑缚,请他上坐,向他请教燕齐一带的形势。李左车本已输得心服口服,见韩信这样相待,越发感激,遂也诚意地为他出谋划策。

战后,诸将大惑不解地问韩信:“为何大违兵法常理,背水列阵,反能取胜?”

韩信微微一笑,道:“ 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们看我这支军队:贩夫走卒,新近降兵,什么样的人都有,整个一群乌河之众,能以常理指挥吗?我把他们放入背月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诸位不察啊!如果我依常理把这些人放入生地,你们看吧,大概不等开战就逃掉一半了。”

诸将听得叹服不已,都道:“大将军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韩信派去燕国的使者回来一个好消息,燕国慑于韩信的威势,不战而降了。

一年之内就倒下四个盟国,项羽开始感到北方形势不妙,遂接连派出军队北渡黄河,去攻打燕赵之地,试图收回一些城邑。韩信率军来回驰骋于燕赵大地,轻 而易举地击退了这些徒劳的的扑,与此同时,还能腾出手来不时派兵去援助汉王。

但汉王的用兵之术实再是太槽了。一年前韩信替他在荥阳制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一点一点丧失了,就和夏侯婴共乘一辆马车突围,向东北渡过黄河,直奔韩信的驻地修武。

到了武修,汉王总逄松了一口气。但他没直接去找韩信,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客舍睡了晚。次日一早,才去韩信的军营。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汉使符节叫开营门,便直驰入营。

韩信的营帐很难找。在为这位主帅与别的将帅不同,饮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样。问好几个人,才找到主帅营帐。韩信还在睡觉,汉王叫夏侯婴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营帐不大,汉王眼光一扫,便瞄上了旁边一张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着的韩信,轻吸了一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韩信。

韩信身子一动,汉王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地盯着韩信。

韩信闭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汉王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扑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帅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着向帐门走去,眼睛依然盯着韩信。

韩信睡重很沉,纹丝不动。

汉王一个转身,冲出了营帐。

“大王,”夏侯婴迎上来道:“见到韩将军了?”

“见到了,那小子睡得死党沉。瞧!”汉王得意地一举手中的东西,“得手了”。

夏候婴目瞪口呆:“大王,你这是……”

汉王道:“别大惊小怪!墙倒众人推,我倒霉成这样,他未必肯听我的了,这法子保险!走,咱们到中军帐击鼓升帐去!”

韩信翻过身来,听着汉王和夏侯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坐起来,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再叫人进来侍候他梳洗。

洗脸时,李左车走进来,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汉王在拿着你的兵符印信发号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调走了,你倒由着他?”

韩信洗完脸,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挥手叫侍从退下,道:“由着他吧!君臣一场,算是我报答他。”

李左车道:“哪有这样报答的!这个君都不像君了,鼠窃狗盗,全无体统!你何必还要守你的臣道?”

韩信对着镜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则。”

韩信走进中军帐时,汉王已经完成了人事大调整,见他进来,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来。

韩信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手一抬,笑嘻嘻的道:“免礼免礼。我被项羽打惨了,向你借点兵,不介意吧?”

韩信站起来,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分。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汉王身边的夏侯婴已有些尴尬,忙道;“啊,我们没有别的……”

“北方就剩一个齐国了,”汉王觍着脸道“你能想办法把齐国拿下来吗?”

夏侯婴吃惊地看着汉王。

汉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国活野二千里,带甲数十万,齐王田广,齐相田横统治齐国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势力极其强大。叫韩信拿剩下的这点兵力去攻打齐国,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韩信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请求一件事。”

汉王道:“你说。”

韩信道:“如果臣拿下了齐国,能不能把齐国赐给臣?”

汉王哈哈大笑。这原就是他的以进为退之计,想使韩信只顾推托新的任务,忘了刚才窃符夺军的不快,没想到韩信还真一本正经考虑起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就打仗行,为人处世上还嫩着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来,都归你!哈哈……”拿尚在敌手的土地作人情,这种不要本钱的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汉王大笑着从帅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扬长而去。

夏侯婴尴尬地看了韩信一眼,低着头跟上。

韩信看着帅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请留步。”

夏侯婴站住,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韩将军,我……我真不的不知道……”

韩信道:“夏侯兄,你过来一下。”

夏侯婴一脸尴尬地走过去。

韩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拨弄着,“汉王拿错了,那支不是调兵符。”他从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这才是。你拿去给汉王,免得待会儿他临营调兵时弄僵了——我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人的。”

夏侯婴接过竹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荥阳这边形势好转,我们再拨一部分兵给你……”

“不用,”韩信道:“我自有办法。到是你那边,提醒着汉王一点,别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婴更觉愧疚,道;“我们打得是……太差了,但楚军强悍,确实……确实很难对付。”

韩信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汉王说,尽量别跟项羽正面交锋,只深沟高垒,凭险而守,再分兵两肆去帮帮彭越……”

“分两万给彭越?”夏侯婴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自己现在都很吃紧啊。”

韩信道:“不要紧,你听我说完。彭越自己有四万多人,一直想收复梁地,只苦于实力不足,你给他添上两万,他信心大增,必然尽力出自己的兵力去出击梁地。梁楚攸关,项羽势必放松成皋、荥阳,挥师东向,去对付彭越。这下汉王的麻烦不就自然解决了?你出两万人,换取彭越把全部压力挑过去,比拿这两万人直接进攻项羽合算呀!”

夏侯婴恍然大悟,赞道:“啊!好计!好计!真是好计!哎,这么好的计策,还是你自己去跟汉王说吧。”

韩信道:“你去讲一样的。”

夏侯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叫我去讲?”

韩信微微一笑:“功劳我已经够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我这条命,还是你救下来的啊!”

夏侯婴看着韩信,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齐国在各诸侯国中势力极大,韩信消耗不起。所以,这次他彩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齐国驻历下的军队,一经得手,也不死缠滥打,掉转锋头,直扑齐都临淄,齐国主力军队已全部调赴历下,临淄空虚,被韩信一举攻下,再乘势东追齐王田广至高密。

都城陷落,国君出逃,齐军尽失斗志,尚在顽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项羽闻讯大为惊慌。若齐国也倒了,汉、代、赵、燕、齐将联成一道致密的防线从西、北、东三面将自己包围起来,形势会对自己极为不利,齐王田广虽然与自己不合,但此时也不能不管他了。于是项羽派龙且率二十万楚军来援救田广。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剧战之余,韩信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之匹敌的大军来,只能借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潍水上游用一万多个沙囊堵住流水,然后诱龙且过河来追杀自己。龙且大喜过望,但早知道韩信的军队少得可怜,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于是兴冲冲地率军追上去。当楚军过河刚过了一小部份人,上游的沙囊被掘开了,蓄势已久的大水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尚在河床中妈难跋涉的楚军吞噬的无影无踪!楚军被一冲为二,龙且对着自己这部分过了河的队伍呆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从绝对的优势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韩信回军反击。

……

一场仗打下来,龙且被杀,齐王田广被俘,二十万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为乌有。

汉四年,十二月,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平定。韩信回师临淄,一面休整兵马,一面遣使向汉王告捷,请汉王给自己一个封号,以利镇守。

临淄的王宫,是从太公姜尚时代开始营造的,那时还比较简陋。直到齐桓公称霸之时,才初具外观。田氏代齐之后,宣王、昏王等几任几任齐王都讲究享受,大力扩建,终于形成现在的规模。虽几经虎乱劫掠,依然气派雄伟,华美非凡。

韩信和李左车、蒯彻漫步在王宫的御道上。

蒯彻是齐、赵出了名的辨士,口才极好,韩信攻齐前,主动前来投奔帐下,成为一名得力和谋士,和李左车一样深受韩信信任,无话不谈。此时他见边上几名官吏正在将一大群原齐宫的后妃待女进行挑选分类,或遣送,或留用,莺莺呖呖,好不热闹,便笑道;“大王……”

“哎——”韩信道,别这么叫,汉王的诏旨还没有下来呢。

“早晚的事嘛。蒯彻道;“好吧,将军,你怎么不过去看看,他们都给你挑了些什么样的?”

韩信向那边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脚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彻道;“嗬!‘相貌不拘,做事勤快’那还不如用宦官了,女人就得派女人的用场嘛!我说将军,你好像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啊。”

韩信道;“谁说的?食色性也,可我忙呀!你们也看到的,哪有空考虑这事?”

蒯乇一本正经地道;“可外头有人说,你对女人没胃口,八成是有断袖之癖。

李左车“扑哧”一声笑了。

韩信“呸!”了一声,笑骂道:“岂有此理!哪来这种胡说八道?”

蒯彻道:“人家可有证据此说凡献俘,诸将哪个不把俘虏的侍妾留个把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脑全献给汉王!前年你打败魏豹,魏宫里那个薄姬,听说可是绝色哪!你倒好,一个指头没碰,就送给汉王了。”

韩信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他们来过过我的日子!一年到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军,还有空想女人?”

蒯彻道:“别那么替汉王卖命了,不值得!他是个小人。”

李左车也道:“是啊将军。这回当上齐王,就好好歇歇吧,顺便考虑一下立后的事。

韩信摇摇头,道:“没办法,歇不了,我还欠人家一笔债,马上就有个工程要……”

还没说完,那边一大群宫女中忽然冲出来一人,直捉到韩信面前,大声道:“大王,为什么不要我,嫌我丑吗?大王你自己说过不拘相貌的!”

韩信身边的侍卫先是吃了一惊,待要动手,却见那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不同一怔,向韩信看去,韩信向他们打了个‘不必紧张’的手势,再细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肤黝黑,似是齐国海滨常见的那种渔家少女。宽额厚唇,头发稀疏,确实不漂亮,不过也说不上丑。只是一双眼睛还挺耐看,又圆又大,黑如点漆。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韩信笑道:“谁说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说我小!其实我就是矮了点,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韩信觉得有趣,这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好吧,算你有十六岁。说说看,为什么想留下来?以为服侍我好玩吗?告诉你,我可比你们原来那位齐王难侍候多了,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说着做出一幅凶霸霸的样子,“我还会杀人!”

“别拿这吓唬我!”那少女不悦地道:“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会杀人那是在战场上!我想服侍你,是因为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兴!齐王田广有什么了不起?里里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横,自己一点儿本事也没有!”

韩信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这少女虽然言语稚嫩,倒似颇有主见,不像一般无知无识的奴仆婢妾。便道:“你识字吗?”

“识字?”那少女像是觉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脸蛋涨得发红,道:“我念过《春秋》!”

“哦?”韩信大感意外,再仔细打量这少女,见她虽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灵慧之气,便笑道:“好吧,那你说,偿能为我做什么?”

那少女一愣,倒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为大王梳头。”

蒯彻和李左车哈哈大笑。

韩信也笑了,见那少女头发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梳了试试。梳得好,我就留下你。”

那少女高兴地道:“好!大王你在这边坐下。”

韩信依言走过去坐下。那少女为他解开发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练,梳得又快又通顺,一根头发也没有扯伤,又没有那种过于轻柔而觉得没梳透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发髻就梳扎好了。

韩信道:“嗯,不错,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重意地道;“本来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韩信抻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忽地脸色一变,道:“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拆了重梳。”

那少女道:“好玩,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韩信道;“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那少女生气了道:“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说着就要动手拆发髻。

韩信一怔,忙举手挡着,道:“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韩信道:“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呀!”

那少女道:“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韩信笑道:“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我为什么要怕你?理在我这儿呀,大王也要讲理呀!”

韩信大笑,道:“你好像和别的女孩有点不一样,唔——我喜欢你的不一样。好,我要你了!不过别叫我大王,我现在还不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大为高兴,道:“我叫季姜。”

下部 季姜篇

季姜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屋顶,想起白天那番对话,脸上不禁现出笑容。

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是啊,她怎么就不怕他呢?不知道,她就是不怕他。

新国王英俊,挺拔,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和自己想像中差不多。她很早就渴盼见到他了,他天下无敌,威名赫赫,多么叫人仰慕啊!为什么要怕他呢?

她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闭上眼睛。

雊!雊!雊!

奇怪,王宫里从来没有野鸡的。怎么回事?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睡意已经袭上来,懒洋洋地实在不想动。算了,管它呢!也许前段时间打仗,宫里人少了,就偷偷飞进来一两只吧!

睡吧!明天还要给他梳头呢。

季姜开始每天为齐王梳头—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个称号,但她认定他就是了。

这位齐王果然就像他自己说的,起居毫无规律。每天批阅简牍到深夜不说,有时半夜里头有紧急军情来,总要立刻起身,处理完了再睡。这种事多了,季姜就奇怪:他这么折腾,怎么日常还能照样精力十足地操练兵马?看到后来,季姜不忍心他整天这样玩命,便主动帮他整理待批的简牍。整理完后,齐王过来翻看一下,惊讶地道:“咦,我没跟你说过呀,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缓急?”

季姜道:“我看你批阅时总是先批这一类嘛!再说你平定齐国不久,当然是军事第一,政事第二啦。”

齐王赞许地点点头,道:“看不出你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一手!”

季姜得意地一扬脸道:“才知道呀?我会干的事多了,只是大王你不让我干我显示不出来罢了。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大王你尽管吩咐。”

齐王道:“没什么了,大主意总得我拿,别人也帮不上忙……哦,对了,这两天我挺忙的,这样吧,我用膳时你念一些简牍给我听,让我抓紧时间多处理几件事。”

一天午膳时,季姜为齐王读着一份奏报。

“等等”齐王小心吹勺中滚烫的芜菁肉羹,道:“你好像少念了几段吧?我记得这人的奏报不上这一点。”

季姜道:“是不止,可他真正要说的就这些。”

齐王沉下脸道:“别给我乱作主张!万一漏掉什么要紧的话呢?快把原文念给我听。”

季姜不高兴了,道:“这人啰里啰嗦的,废话一箩筐!我好不容易才把要点拣出来。你喜欢看他的废话,自己看,我不念!”说着把那册竹简往食案上一扔,差点砸翻齐王面前那滚烫的羹汤。

齐王吓了一跳,瞪了季姜一眼,拿起那简册看了起来。才看了个开头,齐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姜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齐王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废话连篇的奏报看完,抬起头看着季姜,神情似有些疑惑。

季姜狡黠地笑道:“怎么样?很有看头吧?”

“季姜,”齐王踌躇了一下,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份奏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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