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午后(1)

　　行驶在公路里的警车猛然靠边，最后停在冷冰冰的水泥墙旁。当引擎声停止后，四周只剩下一片迫人的静寂。<\/p>

　　贝莱望着身旁那个机器人，大可不必地压低声音说：“什么？”<\/p>

　　等待答案的时间感觉上特别漫长。在此期间，只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震荡，慢慢由弱而强，然后又逐渐消逝。那是另一辆有任务在身的警车，刚从后面超过他们，大概是赶去前方一英里处吧。或者，也可能是一辆消防车，正赶着去赴火神的约会。<\/p>

　　贝莱的心思逐渐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开始关心起纽约大城“腹内”百转千回的公路系统，他想，不知还有没有人对这些公路了若指掌。虽说无论昼夜，整个公路系统都不可能有完全空无一人的时候，但一定有某些道路已经多年无人使用。他突然分外清晰地想起儿时读到的一个短篇故事。<\/p>

　　那个故事用伦敦的公路当背景，以一桩不怎么起眼的谋杀案作为序幕。凶手犯案后，便准备逃往预先在公路里觅得的藏身之处（至少有一百年，那个尘封的角落只出现过他自己的脚印）。他打算待在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天地，安安全全地静待风声过去。<\/p>

　　不料他转错一个弯，在死寂的弯道之间迷了路，于是他发了一个疯狂而亵渎的誓言：即使圣父、圣子、圣灵和所有圣徒从中作梗，他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天堂。<\/p>

　　从那时起，他再也未曾找到正确的方向。他在无尽的迷宫中徘徊，从濒临海峡的布来顿区辗转来到诺威治区，又从科芬特里区摸索到坎特柏立区。在伦敦大城的地底下，他不停地钻来钻去，从这头钻到那头，几乎钻遍中古英格兰的东南部。他的衣服成了破布，鞋子成了废物，他的气力越来越弱，偏偏从未真正耗尽。他很累很累，可是停不下来；虽然明知一定会走错路，他还是只能继续不断向前走。<\/p>

　　偶尔他会听到有车子经过，但总是在隔壁车道，而且无论他跑得多快（如今他已万分乐意向警方自首），当他冲过去之后，迎接他的总是另一条空旷的车道。有些时候，他也会看到远方有个出口，可以让他重新回到大城的怀抱，但他越是往前走，出口却仿佛飘得越远，而一旦他转个弯，就再也看不到它了。<\/p>

　　后来，那些为了执行公务而穿越地底的伦敦人，有时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瘸一拐、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他们还会见到一只半透明的手臂在挥动，一张嘴巴无声地开开阖阖。可是随着越走越近，它也越来越不稳定，终于消失在空气中。<\/p>

　　这个故事的出处早已不可考，也就是说，它已经从小说晋身为民间传说了，而“浪游的伦敦人”则成了举世皆知的一个典故。<\/p>

　　在纽约大城的地底深处，贝莱忽然想起这个故事，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p>

　　机·丹尼尔终于开口：“我们可能会被窃听。”他的声音激起了轻微的回声。<\/p>

　　“在这下面？门都没有。你说，局长到底有什么嫌疑？”<\/p>

　　“他当时在现场，以利亚，而且他是大城居民，所以起初有无可避免的嫌疑。”<\/p>

　　“起初！现在他仍涉嫌吗？”<\/p>

　　“不了，我们很快就证明了他的清白。原因之一，他身上并没有手铳，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他是以正常方式进入太空城，这点我们相当肯定，而你也知道，手铳是一定会被扣下的。”<\/p>

　　“对了，凶器究竟找到了没有？”<\/p>

　　“还没有，以利亚，我们检查过太空城里每支手铳，没有任何一支最近曾经发射过。这点，只要检查辐射膛便能相当肯定。”<\/p>

　　“所以说，不论凶手是谁，他要不是把凶器藏得很好……”<\/p>

　　“绝对不会藏在太空城任何角落，我们找得相当彻底。”<\/p>

　　贝莱不耐烦地说：“我是想要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凶手要不是把它藏了起来，就是把它随身带走了。”<\/p>

　　“完全正确。”<\/p>

　　“而如果你只承认第二个可能性，那么局长就是清白的。”<\/p>

　　“没错。当然，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对他做了一次大脑分析。”<\/p>

　　“什么？”<\/p>

　　“我所谓的大脑分析，是指对大脑细胞电磁场所作的一种解译。”<\/p>

　　“喔。”贝莱根本没听懂，“你们得到了什么结果？”<\/p>

　　“大脑分析能针对一个人的性格和情绪结构，提供相关的资料。就恩德比局长而言，我们因此获知他不可能杀害萨顿博士，相当不可能。”<\/p>

　　“对，”贝莱表示同意，“他不是那种人，这件事只要问我就行了。”<\/p>

　　“有客观的资料还是比较好。当然，太空城里所有的同胞也都自愿接受了大脑分析。”<\/p>

　　“全部不可能，我想。”<\/p>

　　“毫无疑问。因此我们才一口咬定，凶手一定是大城居民。”<\/p>

　　“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只要让整个大城接受那个什么分析，就能破案了。”<\/p>

　　“那么做非常不切实际，以利亚，可能有几百万人具有这样的性格。”<\/p>

　　“几百万。”贝莱喃喃道，同时想起了多年前那些高喊“肮脏太空族”的群众，以及昨晚鞋店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者。<\/p>

　　他心想：可怜的朱里斯，竟然也会涉嫌！<\/p>

　　他仿佛又听见局长正在描述发现尸体后的情形：“现场实在太残忍，太残忍了。”难怪他会在惊慌失措中摔坏了眼镜，难怪他不想再去太空城。“我恨他们。”他曾咬牙切齿地这么说。<\/p>

　　可怜的朱里斯，其实他最懂得应付太空族；对大城而言，此人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他有办法和太空族称兄道弟。他之所以平步青云，这个天分到底有多少贡献呢？<\/p>

　　怪不得局长要贝莱接手这个案子。老好人贝莱、忠实的贝莱、守口如瓶的贝莱、大学时代的哥儿们！万一他发现了这个小插曲，也一定不会声张。贝莱不禁好奇大脑分析到底是如何进行的，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有大型的电极读取脑波、有忙碌的指针在方格纸上来回画线，还有自动调整的齿轮不时转来转去。<\/p>

　　可怜的朱里斯，多亏他异于常人，才得以极力保持镇定，没给吓得魂飞魄散，否则他很可能已经被迫写好辞职信，交到了市长手中。<\/p>

　　就在这个时候，警车转入了市政厅的下层。<\/p>

　　十四点三十分，贝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局长并不在办公室，机·山米咧嘴一笑，表示不知道局长在哪里。<\/p>

　　贝莱花了些时间思考问题，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饿了。<\/p>

　　到了十五点二十分，机·山米来到他的办公桌旁，对他说：“局长回来了，利亚。”<\/p>

　　贝莱答道：“谢谢。”<\/p>

　　这回他并没有被机·山米惹恼，因为机·山米毕竟和机·丹尼尔有亲戚关系，而机·丹尼尔显然不是个讨厌的人——或者应该说，不是个讨厌的“物件”。贝莱忍不住自问，如果在一颗新的行星上，人类和机器人重建一个大城文明，那会是什么光景呢？他以相当理性的心情，试图想象那种情形。<\/p>

　　当贝莱走进局长办公室之际，局长正在翻阅一些文件，偶尔还会提笔做些注记。<\/p>

　　“你在太空城捅的娄子可真不小啊。”局长说。<\/p>

　　舌战法斯陀夫的场景随即历历在目。<\/p>

　　贝莱的长脸露出一个悔恨交集的表情。“我承认我错了，局长，我很抱歉。”<\/p>

　　恩德比抬起头来，虽然戴着眼镜，他的眼神依然相当尖锐。过去三十个小时以来，此刻似乎是他最像自己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法斯陀夫似乎并不介意，我们就把这件事忘了吧。真是难以捉摸啊，这些太空族。这次算你小子走运，利亚，下次如果你又想扮演独行侠，记得一定要先跟我商量。”<\/p>

　　贝莱点了点头，一个无形的重担总算卸下来了。这件事，就像是他想要当众表演一场特技，结果失败了，那就认了吧。他居然能这么处之泰然，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但事实就是如此。<\/p>

　　他说：“局长，我想替丹尼尔和我自己申请一间两人公寓，我今晚不带他回家了。”<\/p>

　　“这是怎么回事？”<\/p>

　　“他是机器人的事实早已传了出去，你不会忘了吧？也许一切将平安无事，但是万一发生暴动，我可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p>

　　“胡说，利亚，我已经调查过了，大城里没有这样的传闻。”<\/p>

　　“洁西就听说了，局长。”<\/p>

　　“嗯，或许该说只有零星的传闻，一点也没危险性。自从我的三维化身离开法斯陀夫的穹顶屋，我就一直在追查这件事。那正是我提早离去的原因，我当然必须查，而且越快越好。总之，报告都回来了，你自己看吧。其中有一份是桃乐丝·吉里德的报告，她调查了大城各处共十来个女用卫生间。你也认识桃乐丝，她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嗯，没查出什么来，各处都没查出什么来。”<\/p>

　　“那么洁西又是如何听到传闻的，局长？”<\/p>

　　“这倒不难解释，因为机·丹尼尔昨天在鞋店里出尽了风头。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拔出手铳，利亚，还是你稍微夸大了些？”<\/p>

　　“他真的拔出了手铳，而且瞄准群众。”<\/p>

　　恩德比局长摇了摇头。“好吧，于是有人认出他来，我的意思是，认出他是机器人。”<\/p>

　　“慢着，”贝莱气呼呼地说，“谁也看不出他是机器人。”<\/p>

　　“为什么？”<\/p>

　　“你有这个本事吗？我可没有。”<\/p>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你我并不是专家。假设当时，群众中有个温彻斯特机器人厂的技师，一位专业人士，他这辈子都在设计和建造机器人，而他注意到机·丹尼尔有些古怪，也许是说话的方式，也许是行为举止，于是他起了疑心。或许后来他告诉了他太太，而她又转告了一些朋友，然后传闻就停止了。这种事太不可能，不会有什么人相信的，只不过它及时传到了洁西的耳朵。”<\/p>

　　“或许吧。”贝莱半信半疑地说，“可是，到底能不能拨给我一间两人住的单身套房呢？”<\/p>

　　局长耸了耸肩，拿起室内通话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他们只能安排你住Q27区，那可不是什么非常好的环境。”<\/p>

　　“可以了。”贝莱答道。<\/p>

　　“对了，机·丹尼尔在哪里？”<\/p>

　　“他在查阅我们的档案，试图从中找出可疑的怀古人士。”<\/p>

　　“老天，至少好几百万哪。”<\/p>

　　“我知道，但他乐在其中。”<\/p>

　　贝莱几乎已经走到门口，却因一时冲动又转过身来，问道：“局长，萨顿博士有没有跟你提过太空城的计划？我的意思是，关于引进碳／铁文明的计划？”<\/p>

　　“引进什么？”<\/p>

　　“引进机器人。”<\/p>

　　“偶尔。”局长的口气充分显示他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p>

　　“他有没有解释过太空城的宗旨？”<\/p>

　　“喔，增进健康，提高生活水平等等，都是老生常谈，对我毫无吸引力。唉，总之我表示同意，不停点头就对了。我又能怎么做呢？还不就是尽量安抚他们，希望他们不要有太过分的念头，或许有一天……”<\/p>

　　贝莱等了很久，但没有等到“或许有一天”会怎么样。<\/p>

　　于是贝莱又问：“他有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移民的事？”<\/p>

　　“移民！从来没有。地球人想移民外围世界，有如想在土星环找到一颗钻石小行星。”<\/p>

　　“我的意思是移民新的世界。”<\/p>

　　局长却只是以充满怀疑的目光回应这个问题。<\/p>

　　贝莱花了点时间揣摩这个表情，然后单刀直入地突然发问：“大脑分析呢，局长？你听说过吗？”<\/p>

　　局长并未皱起那张圆嘟嘟的脸庞，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没有，那是什么东西？”他平静地说。<\/p>

　　“没什么，我随便听来的。”<\/p>

　　他离开了局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思考。当然，局长并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好吧，既然这样……<\/p>

　　十六点零五分，贝莱打电话给洁西，说他今晚不回家了，而且这种情形可能会持续好些天。他好说歹说了一阵子，她才勉强答应。<\/p>

　　“利亚，有什么麻烦吗？你有危险吗？”<\/p>ＷＷw.xiＡosＨuotxt.N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