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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的陨落》 作者:丹·西蒙斯

第31章

  “保罗!”他的声音在岩石间回响。风卷沙尘,扑向翡翠茔上方,但其他墓冢没有任何动静。索尔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向他逼近,他正被监视。

  瑞秋在他的怀抱中尖叫乱扭,她的声音是新生儿那又尖又细的哭号。索尔朝通信志瞥了一眼。一个小时之后,她就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他搜寻着天空里有没有领事的飞船,小声咒骂着自己,然后走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给婴孩换尿布,又检查了布劳恩的状况,从背包中拽出一个奶包,抓起一件斗篷。太阳隐没之后,热量很快消散了。

  在余下半小时的黄昏里,索尔很快走下山谷,大声呼喊着杜雷的名字,察看每一座墓冢,却没有进去。经过翡翠茔,霍伊特被杀害的地方,它的侧墙已经开始泛出乳状的绿光。经过黑暗的方尖石塔,它的阴影高高地投在东南面悬崖壁上。经过水晶独碑,它的上缘还在天空里最后的余光中闪亮,然后随着太阳在诗人之城外的某个地方西沉,光芒逐渐暗去。在夜晚突然降临的凉爽和寂静中,索尔经过了穴冢,向每一座墓里大喊,感觉着潮湿的空气如一张洞开的嘴里呼出的冷气,喷在他脸上。

  没有人回答。

  在最后的暮光中,索尔到达了山谷的拐弯处,附近的伯劳圣殿那混乱的刃形支柱在渐浓的晦暗中显得阴沉不祥。索尔站在入口处,试图搞清楚这些墨黑的阴影、尖顶、椽子和柱台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大声朝黑暗的内部喊叫,回答他的却只有回声。瑞秋又开始哭泣。

  索尔颤抖着,感觉到后颈上一阵发凉,他不停转着圈,想要出其不意地逮住这幽冥般的监视者,但他只看见愈来愈深的阴影,头顶云层间最初的几颗星星也已出现,他匆忙回头往山谷狮身人面像的方向走,开始是疾步行进,后来夜风吹起,像众多儿童在齐声尖叫,他几乎是大步跑过了翡翠茔。

  “该死!”索尔终于到达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顶级台阶,大口喘着气。

  布劳恩·拉米亚不见了。尸体没了踪影,金属脐带也销形匿迹。

  索尔咒骂着,紧紧抱住瑞秋,手忙脚乱地在背包中寻找手电筒。

  厚重走廊之内十米远处,索尔找到了布劳恩之前裹着的毛毯。除此之外,一无所获。走廊八面分岔,蜿蜒曲折,一会儿开阔一会儿闭窄,一会儿天花板低得让索尔不得不在地上爬行,右手抱着孩子,于是他的脸都紧挨上了她的小脸。他讨厌待在这座坟墓里。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他几乎觉得动脉硬化马上就要发作了。

  最后的走廊越来越窄,成了死胡同。那条金属线曾经蜿蜒钻入的石头现在只剩下石头而已。

  索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拍打着岩石,猛推那些大如房间的石头,也许有什么密板会打开,现出后面的地道。

  什么都没有。

  索尔把瑞秋抱得更紧,开始一路向外走,转错了几个弯,他觉得自己迷路了,心脏跳动得更为狂野。然后他们走进一条走廊,他认出了那个地方,拐进主廊,终于出去了。

  他将孩子抱下台阶,然后远离狮身人面像。在山谷入口附近,他停下来,坐上一块低矮的岩石,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瑞秋的脸颊还靠在脖子上,这孩子安静极了,不乱叫也不乱动,只是弯着柔软的手指抓他的胡须。

  风从身后贫瘠的地表上吹来。头顶的云层散开又聚拢,隐没了群星,于是剩下的唯一光亮便是来自光阴冢那令人不适的光芒。索尔害怕他心脏的狂跳会吓着孩子,但瑞秋还是沉静地蜷缩在他身上,她的体温令人心安。

  “该死。”索尔低声说。他心里挂念着拉米亚。他挂念着所有的朝圣者,现在他们都离他而去。索尔数十年的学术生涯已经让他养成了为事物寻找固定模式的习惯,这是经验之石上一颗精神的小沙粒,但是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事件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只有混乱和死亡。

  索尔轻轻摇动着他的孩子,放眼望向贫瘠之地,考虑着要不要立即离开这儿……步行前往那座死寂之城或者时间要塞……步行向西北方向前往海滨地区,或者向东南方前往横切草海的笼头山脉。索尔举起颤抖的手,揉了揉脸——在那旷野之中不可能得到拯救。离开山谷的举动并没有给马丁·塞利纳斯带来活路。据说伯劳在笼头山脉以南曾有活动——远至安迪密恩和其他南部城市——即使这怪物放过了他们,饥饿和干渴也会死死纠缠他们。索尔也许可以依靠树皮草根、老鼠肉,还有高地融化的雪水幸存下来——但瑞秋的牛奶存量有限,即使加上之前布劳恩从要塞带回的供给。然后他意识到,其实牛奶再多也没用……

  不到一天之后,我就将孤身一人了。想到这点,索尔忍不住要哀吟出声。他想要拯救孩子的决心引领他走过了二十五年和上百次以光年计程的旅途。他想要还给瑞秋生命和健康的决心,成了一股显而易见的力量,一种强劲的能量,此前他和萨莱曾经共有,现在他也一直保存着这股活力,就像一名教会的神父保存着教堂的圣火。不,上天作证,所有事情都有来龙去脉,在这表面上杂乱无章的事件平台之下,一定有一根道德的支柱,索尔·温特伯愿意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下注,这个信仰一定成立。

  索尔站起身来,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向狮身人面像,他爬上阶梯,找到一件供热斗篷和几条毛毯,然后为他俩在高梯上铺了一个小窝,海伯利安的风声号叫着,光阴冢越来越明亮。

  瑞秋趴在他身上,脸颊靠着他的肩膀,她的小手不停地握了又放,放开手中的世界,进入婴孩睡眠的国度。索尔听到她进入深沉睡眠时轻柔的呼吸,听到她吐出涎水小泡泡的轻柔声响。过了一会儿,他也放开了他对世界的执念,与她一同进入了梦乡。

  索尔再次梦见自从瑞秋染上梅林症以来,那个一直令他饱受摧残的梦。

  他在一座宏大的建筑物中漫行,那里如红杉木一般粗细的廊柱高高耸入阴郁的天空,绯红的光线从辽远的天顶之上抛下,像一支支实体的箭矢。冲天大火的巨响传来,宛若整个世界在燃烧。他的前方,两颗深红色的椭圆球体闪闪发光。

  索尔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自己会在前方发现一座祭坛,瑞秋就躺卧其上——二十多岁的瑞秋,昏迷不醒——然后会传来那个声音,强人所难。

  索尔在低处的阳台上停下,盯着下方那熟悉的场景。他的女儿,当年她离家去遥远的海伯利安进行研究生课业研究时,他和萨莱曾与她道别,而现在这个女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块宽阔的石头上。整个场景的顶上,飘浮着赤红的双球体,那是伯劳的凝视。祭坛上放着一把骨质长弯刀,磨得锐利。正在这时,那声音来了: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感到一阵暴怒和悲痛,双臂不住发抖。他撩了撩头发,向黑暗中大声喊着,再次重复他以前对那个声音说过的答案:

  “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再有任何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要么作为朋友帮助我们,要么滚开!”

  在从前的梦里,这样的回话之后,便是风声和分隔,骇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但这一次,梦境依然持续,祭坛发出微光,女子突然不见,只剩下骨刀。赤红色双球体依然在高空中漂浮,那两颗如星球般大小的红宝石像是充满了火焰。

  “索尔,听着,”声音传来,现在音量小了许多,不再是遥远天顶隆隆的雷鸣,而几乎成了他耳边的低语,“人类的未来系于你的选择。如果难以顺从,你能否出自大爱,将瑞秋献祭?”

  索尔没有刻意组织语句,却听见了心里的答案。不会再有任何献祭。今天不会有。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人类长久以来追寻着上帝,并为对神明的热爱遭受了够多的苦难。他想起了过去的数个世纪,他的民族——犹太人,曾经同上帝谈判,抱怨、争吵、谴责万事的不公,但往往——往往——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最终还是归于顺从。一代代人在仇恨的炉箱中垂死挣扎。未来的世代被灼热的冷酷火苗和新生的仇恨刻上伤痕。

  这次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

  “答应他,爸爸。”

  一只手触到了索尔的手,他惊得跳了起来。他的女儿瑞秋,正站在他的身旁,既非儿童也非成人,而是那个他曾经两度熟知的八岁女孩——第一次是正常成长,第二次是因为染上梅林症而退回到那个年纪——瑞秋,浅棕色头发,简单地编了个辫子,矮小柔嫩的身体穿着洗褪色的粗斜纹棉布套装和儿童运动鞋。

  索尔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也感觉着她小小的握力。这不是幻影,伯劳最终的酷行还没有到来。这是他的女儿。

  “答应他,爸爸。”

  索尔已经解决了在面对一个已经变得凶残的上帝时,亚伯拉罕是否应该顺从的问题。在人类同他的神只之间的关系中,顺从不会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如果那个被选中作燔祭的孩子竟要求顺从那个上帝的一时随念,那该怎么办呢?

  索尔单膝跪在他女儿身旁,张开双臂。“瑞秋。”

  她用力抱住了他,他记忆中有数不清这样的拥抱,她的下巴高高地悬在他的肩膀上,双臂紧紧箍住,那是出于强烈的爱意。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求你了,爸爸,我们必须答应。”

  索尔依然拥抱着她,感觉着她瘦弱的手臂环绕着自己,温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他正无声地哭泣,感到面庞上有湿润的东西流入他短短的胡须,但是他不愿将她放开,虽然他可以趁此机会把眼泪抹掉。

  “我爱你,爸爸。”瑞秋轻声说道。

  他站了起来,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瑞秋的左手,开始带着她朝脚下的圣坛漫漫前行。

  索尔在一种下坠的感觉中醒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在他的胸脯上熟睡,拳头拧着,大拇指吮在口中,但当他开始直起身来的时候,她也醒了,哭闹着拱起身子,俨然一个受了惊吓的新生儿。索尔站起来,拂下裹在身上的毛毯和斗篷,紧紧把瑞秋拥入怀中。

  天亮了。说得更准确一些,清晨已快过去。夜晚已经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消逝,阳光偷偷溜进山谷,扫过墓群。狮身人面像就像某种食肉野兽一般,盘踞在他们头顶,健壮的前肢在他们入睡的楼梯两旁伸展。

  瑞秋大声哭着,她饿醒了,吓得小脸都拧了起来,感觉到父亲心中的恐惧。索尔站在强烈的阳光下轻轻摇着她。他走上狮身人面像顶级的台阶,为她换了尿布,热了剩余不多的一包奶喂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安稳地咂咂吸着奶,他给她拍了拍嗝,然后带着她四处走动,直到她再次陷入浅浅的睡眠。

  距离她的“生日”还不到十小时。十小时不到,夕阳西坠,他女儿将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索尔不止一次地希望光阴冢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筑,用以象征宇宙和运行操控它的神灵。那样,索尔会朝着这建筑物扔石头,直到一片完好的窗格玻璃都不剩。

  他力图记起梦境中的细节,但在海伯利安的刺目阳光下,梦境的温暖和欣慰被撕裂成了碎片。他如今只记得瑞秋低声说出的恳求。一想到要把她献祭给伯劳,索尔的胃就因恐惧而疼痛。“没事的。”他低声对她说。她又一次在这不愿听从她恳求的安睡之乡中抽搐了一下,呜咽了一声。“没关系的,孩子。领事的飞船很快就要来了。飞船随时都会来。”

  直到正午,领事的飞船都还没来。直到下午三时左右,领事的飞船还是没来。索尔在山谷的地面踱步,呼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瑞秋醒着的时候,他唱着那些快被遗忘的歌曲,她快要睡去的时候,轻声为她哼着摇篮曲。他的女儿这么小,这么轻:同他记忆中刚出生的时候一样,六磅三盎司重,十九英寸长,对着巴纳之域古风的房屋里古风的什物微笑。

  下午晚些时候,他正在狮身人面像张开的手爪下的阴影里昏昏欲睡,突然间,一艘太空船从深青金色天空的穹顶掠过,他猛然惊醒,抱着醒来的瑞秋,站起身。

  “它来了!”他大喊道。瑞秋动了动,挥舞着小手,似乎在回答。

  一长列蓝色的熔融火焰在极其强烈的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只可能是大气层中的太空船。索尔上下跳跃,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如释重负。他大声喊着,跳跃着,直到瑞秋忧虑得大喊大哭起来,索尔才停止了动作,把她高高举起,虽然他知道,她的目光还无法集中,但依然希望她能看见那艘正在降落的美丽飞船,它正在遥远的山脉之上划着弧线,朝高地沙漠降落。

  “他说到做到了!”索尔大喊,“他来了!飞船会……”

  三声巨响几乎同时在山谷响起:头两声是飞船减速时它的“脚印”超过它自身从而形成的声波激突。第三声是它坠毁的声音。

  索尔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熔融尾迹明亮的针尖般的顶点突然变得如太阳般耀眼,扩张成一片火焰和沸腾气体构成的云彩,然后上万块燃烧的碎片朝遥远的沙漠翻滚而去。他眨眨眼,想要消除视网膜上的视觉留影,瑞秋仍在啼哭。

  “我的天,”索尔低声说着,“我的天。”毫无疑问,飞船已经完全毁灭了。碎片拖曳着黑烟和火焰,朝沙漠、群山,还有远处的草之海飘落,次级爆炸撕裂了空气,即使远在三十公里之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我的天哪!”

  索尔坐在温暖的沙子上。他筋疲力尽,已无力哭泣,内心空虚,已无心做点别的,只是摇着他的孩子,直到她停止哭泣。

  十分钟过后,又有两条熔融尾迹燃烧在天空中,索尔朝天上看去,它们位于天顶,正往南飞行。其中一艘爆炸了,但距离太遥远,声音无法传到这里;另一艘在南面笼头山脉远方的悬崖之下不见了踪影。

  “也许那不是领事,”索尔低声说着,“有可能是驱逐者的侵略飞船。也许领事的飞船仍会来接我们。”

  但是直到下午快要过去,飞船还没有来。等到海伯利安小小太阳的光芒照在悬崖壁上,它的影子映到了站在狮身人面像最高一级台阶的索尔面前时,飞船还是没有来。直到整个山谷都陷入了影子,它还是没有来。

  从这一秒算起,还不到三十分钟,就是瑞秋的生辰了。索尔检查了她的尿布,发现没湿,于是喂了她最后一包奶。她吃食的时候,大大的深色眼睛仰视着他,似乎在寻找他的脸庞。索尔记起了他第一次抱她的几分钟,那时萨莱正在温暖的毛毯下休息;这个孩子的双眼带着同样的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疑问和惊喜,深深地印入了他的心房。

  黄昏之风吹拂着山谷上的云朵,它们飞快地飘移着。西南方先是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遥远的雷声,然后这声音伴随着有节奏的扰人炮声传来,极可能是南方五百多公里开外的核弹或是等离子爆炸。索尔搜寻着逐渐降低的云层上的天空,偶尔能瞥见炽热的流星尾迹在头顶上划出一道道弧线——可能是弹道飞弹或登陆飞船。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为海伯利安而捐躯了。

  索尔不去管这个。瑞秋喝完了奶,他柔声对她唱歌。他本已走到山谷的入口,但是现在他又慢慢地走回狮身人面像。墓群正闪着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电子激起的氖气射出刺眼的光芒,泛着层层光波。上方,西沉的太阳发射出最后几束光芒,将低云染成了一片淡彩火焰的云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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