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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的陨落》 作者:丹·西蒙斯

第38章

  “没有。没这个必要。很少有人会来我们那儿,并且,来光顾的学者也确实不介意走上几个街区的路。”

  “你说有个私人传输器可以供我使用,它在哪儿呢?”

  “就在这里。”档案管理员说。我们从飞行道上驶了下去,环绕着一幢三十层不到的建筑,最后降落在一个探出的登陆翼缘上,就在格列侬高时代的装饰性翼缘的边上,那是由岩石和塑钢制成的。“我的组织在这有一个传输器,”他说,“我属于基督教一个被遗忘的支派,它被称为天主教。”他看上去有点困窘,“不过你是名学者,赛文先生。你肯定知道我们的教会在旧日里是什么样的。”

  “我不只是从书里得知了它,”我说,“这里有神父吗?”

  泰纳微微一笑。“我们称不上是神父,赛文先生。我们属于历史文学会这个非神职组织,连我总共有八人。有五人在帝国大学任职。另两名是艺术历史学家,他们在进行卢森铎修道院的重建工作。而我,则维护着文学档案。教会觉得,让我们生活在这儿,比起每天往返于佩森,要便宜多了。”

  我们进入住宅蜂巢——那地方即便按旧地标准来说都嫌古老:天然岩石制成的走廊,翻新的照明设备,还有铰链门,这幢建筑甚至在我们进入其中时,都没有验明我们的身份,也没有欢迎我们。我一时冲动,说道:“我想传送到佩森去。”

  档案管理员满脸惊讶。“今晚?在现在这种时候?”

  “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我意识到,对这个人来说,传送所花费的几百马克,他得花上几周时间才能挣回来。

  “我们这栋楼有自己的传送门,”他说,“跟我来。”

  中心楼梯都是些毫无亮泽的岩石和锈蚀的熟铁,中心部位是六十米的落差。下面某处一个黑漆漆的走廊上,传来婴儿的号啕大哭声,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呵斥和一个女人的哭叫。

  “你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泰纳先生?”

  “十七当地年,赛文先生。啊……我想,按标准计,是三十二年。我们到了。”

  这扇远距传送门同这栋建筑一样古老,传送框被镀金浅浮雕所环绕,那些浮雕现在早已变得苍灰不堪。

  “今晚,环网旅行受到了限制,”他说,“但佩森应该还是可以去的。在野蛮人……不管他们叫作什么……在他们按照预定时间抵达那里前,还有两百小时左右。复兴之矢还剩两倍多的时间。”他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通过筋腱和骨头的微微颤动,我感觉到他很紧张。“赛文先生……你觉得他们会烧掉我的档案馆吗?他们会不会将一万年之久的思想付之一炬?”他沮丧地把手垂下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谁——驱逐者?伯劳教会破坏者?还是暴动分子?悦石和霸主领导人甘愿牺牲那些“第一波”星球。“不,”我说,伸出手和他握手,“我相信他们不会让档案馆被毁的。”

  尤德拉·巴·泰纳先生笑逐颜开,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显出喜色而有点不自在。他跟我握了握手。“不管你去哪里,都祝您好运,赛文先生。”

  “愿上帝保佑你,泰纳先生。”我以前从没说过这句话,如今说了出来,让我感到惊愕万分。我低下头,摸索着拿出悦石给我的超驰卡,敲入了表示佩森的三个代码。从传送门中传来歉词,说此时此刻想传送到佩森是不可能的,最后,它那微型脑袋的处理器终于认出这是一张超驰卡,然后门嗡嗡地出现了。

  我朝泰纳点点头,然后走了进去,我有几分想到,自己是否作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错误决定,没有直接传送回鲸心家园。

  佩森已经入夜,相比复兴之矢的都市之光,这里黑暗极了,而且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势汹汹,好似一双双拳头正重重地砸向金属,让人情愿蜷缩在厚毯子下面,等待清晨的来临。

  传送门在一个被屋檐半掩的庭院内,有所遮蔽,但也是在户外,足够我感觉到这夜、这雨、这冷。尤其是冷。佩森的空气稀薄得只有环网标准的一半,它唯一能居住的高原海拔比复兴之矢的海平面城市高出了两倍。我本想折返回去,不想踏进这黑夜和倾盆大雨之中,但是军部的一个海兵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多用途突击步枪挂在肩上,随时准备扭过来射击,他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证。

  我让他扫描了我的卡,他马上立正道:“是,先生!”

  “这里是新梵蒂冈吗?”

  “是,先生。”

  透过倾盆大雨,我瞥到了那光辉灿烂的殿宇。我指着庭院外的那栋建筑物。“那是圣彼得大教堂吗?”

  “是,先生。”

  “能在那找到爱德华蒙席吗?”

  “穿过这庭院,广场左边,大教堂左边有一幢矮楼,你可以去那里,先生!”

  “多谢,下士。”

  “我是个二等兵,先生!”

  我把短斗篷裹在身上,抵御着暴雨,但这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仅仅是做做样子罢了,我跑过了庭院。

  一个人……也许是名神父,虽然他既没穿长袍,也没戴神父领……打开了通向住宿大堂的门。一张木桌子后面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告诉我爱德华·蒙席在里面,还没睡,虽然时间已经很晚。我有预约吗?

  不,我没有预约,但是我很想和蒙席大人谈谈。事情很重要。

  谈什么?桌子后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但是语气很坚决。他完全没有正眼瞧我的超驰卡。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正在和主教谈话呢。

  谈谈保罗·杜雷神父和雷纳·霍伊特神父,我告诉他。

  男子点点头,他朝一个珠状麦克风低语了几声,那麦克风非常小,我先前竟然没有在他的衣领上发现。然后他领着我进入了住宿大堂。

  和这地方相比,泰纳先生居住的古老塔楼就好像是骄奢淫逸之徒的宫殿。此处的走廊毫无特色,眼前全是粗糙的灰泥墙以及更为粗糙的木制门。有一扇门敞开着,我们走了进去,映入我眼帘的这个房间,与其说是睡房,不如说是牢房。低矮的小床,粗糙的毯子,木制的跪凳,一个极其朴素的梳洗台,里面有只灌满水的罐壶,还有一只普通的水盆;没有窗,没有媒体墙,没有全息显像井,没有数据接入平台。我怀疑这间房间甚至不是人机互动的。

  从什么地方传来不断回荡的渐高渐长的声音,一种吟诵声,绕梁不绝,如此优美,让人想起往昔,让人鸡皮疙瘩直冒。格利高里圣歌。我们路经一个巨大的就餐区,这地方和牢房一样简陋,又经过了一个厨房,对约翰·济慈时代的厨子来说,这也许是非常熟悉的,然后我们走下一条磨损得非常厉害的石头楼梯,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又爬上另一条狭窄的楼梯。然后这人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走进了一个地方,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虽然我有几分知道,教会搬迁并重建了圣彼得大教堂,甚至连那里的骨骸也移了过来,埋在了祭坛下它们的最新墓地中,人们相信那是彼得的骨骸。但是,我也有几分感觉到,我是被传送回了罗马,那是我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中旬首次见到的罗马:罗马,我亲眼见到的、居住过的罗马,在那受苦、在那死去的罗马。

  比起鲸逖中心几英里高的办公尖塔,这地方更为美丽雅致;圣彼得大教堂延绵了六百多英尺,伸向苍茫之中,十字耳堂和中殿相交的“十字架”有四百五十英尺宽,并且戴上了米开朗琪罗十全十美的穹顶,凌驾在祭坛上方几乎四百英尺高的地方。伯尔尼尼的青铜华盖,装饰华丽的顶篷,由扭曲的拜占庭式支柱支撑,凌驾在主祭坛之上。这浩瀚的空间被赋予了人类的尺度,这样一来就可以让人们观察到在祭坛上进行的隐秘仪式。柔和的灯光和烛火照亮了大教堂内一处处不连续的区域,光滑钙华石的表面闪烁着光泽,金色的马赛克装饰变成了深浮雕,并可以分辨出那些无穷无尽的细微之处——支柱、上楣、宏伟的穹顶上画着的、雕刻着的、凸起的各种细部。上方远处,闪电接连不断在风暴中显现,闪光通过黄色的彩色玻璃窗涌进来,柱状的闪耀之光斜射向伯尔尼尼的“圣彼得宝座”。

  我刚过环形殿,就在那停下脚步,生怕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的脚步声会亵渎神圣,连我的呼吸声都在大教堂广袤的空间中发着回响。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在顶上的风暴之光和地下的烛火的强烈对比下平衡住了,就在此时,我发现环形殿和中殿中没有教堂长椅,这里的穹顶下没有柱子,只有两把椅子,摆在五十英尺开外的祭坛边上。有两名男子正坐在两把椅子上互相交谈,虽然距离已经够近,但两人还是倾身向前,急不可待地想要互诉衷肠。灯光和烛火,以及镶嵌在黑色祭坛正面的一个巨大基督像发出的光辉,清楚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是神父,他们白色的衣领在朦胧中微微发光。我盯着这两张脸,开始辨认,然后意识到,一位是爱德华蒙席。

  另一位是保罗·杜雷神父。

  他们起先肯定大为惊惧——中断了小声谈话,抬起头,忽然间看见了一个幽灵,一个矮个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出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呼喊着杜雷的名字,声音响亮诧异……他向他们胡言乱语,述说着朝圣和朝圣者,光阴冢和伯劳,人工智能,以及天神的死亡。

  蒙席大人没有叫来警卫;他和杜雷也没有逃之夭夭。他们一起安抚了这个幽灵,试图从他兴奋异常的谵语中获得一些有意义的语句,将这奇异的遭遇变成理智的对话。

  他的确是保罗·杜雷。真正的保罗·杜雷,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叠魔或者机器人复制品,也不是赛伯人重建物。听他说话,向他提问,注视着他的眼神……但主要是在和他握手时,触摸他时,我确信无疑,这的的确确就是保罗·杜雷神父。

  “你知道……我这一生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我们在海伯利安,在光阴冢的那段时间……你说你是谁来着?”杜雷正在对我说话。

  现在轮到我来说服他了。“约翰·济慈的一个赛伯人重建物。布劳恩·拉米亚在你们的朝圣之途中,在自己身上携带过一个人格,我和那个人格是一对孪生子。”

  “你能够联络……能够知道我们发生的事,是因为那共享的人格,是不是?”

  我单膝跪在他俩和祭坛之间,失望地抬起双手。“因为这……因为万方网中的某种异常。但是我梦见了你们的情况,听见了朝圣者讲述的故事,听到了霍伊特神父述说了保罗·杜雷的……也就是你的……一生和死亡。”我伸出手,摸到了他神父服下面的手臂。我竟然和一名朝圣者待在了一起,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知道我怎么来这里的了?”杜雷神父说。

  “不。我最后一次梦见你,你进入了一个穴冢。有光。此后的事我一无所知。”

  杜雷点点头。他的脸比我梦中见到的更显贵族气,也更为疲倦。“但你知道其他人的命运,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其中几个。诗人塞利纳斯还活着,但被刺在了伯劳的荆棘树上。至于卡萨德,我上一次梦见他,他正赤手空拳攻击伯劳。拉米亚女士和我的济慈副本在一起,他们通过万方网,进入了技术内核的外围……”

  “他在那……舒克隆环中……不管那叫什么东西……他在那东西里面活了下来?”杜雷似乎很感兴趣。

  “现已不再,”我说,“有个叫作云门的人工智能人格杀死了他……毁灭了他的人格。布劳恩正在返回。我不知道她的肉身是否活了下来。”

  爱德华蒙席朝我凑过来。“领事呢?父女俩呢?”

  “领事企图乘霍鹰飞毯返回首都,”我说,“但是在北方几英里外掉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英里。”杜雷说,似乎这个词唤回了尘封的记忆。

  “对不起,”我指了指大教堂,“这地方让我想起了我……前世使用的计量单位。”

  “继续说,”爱德华蒙席说,“父女俩呢?”

  我坐在凉爽的石头上,精疲力竭,我的手臂和双手由于疲乏而颤抖。“在我前一次的梦境中,索尔已经把瑞秋献祭给伯劳了。这是瑞秋的要求。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光阴冢正在打开。”

  “所有的?”杜雷问。

  “我能看见的所有的。”

  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几眼。

  “还有其他一些事,”我说道,然后把云门的话告诉了他们,“这可能吗?从人类的意识中可以进化出……一个神,而人类竟然一无所知,这可能吗?”

  闪电已经停歇,但是现在雨下得更猛烈了,我能听见远处高高的巨大穹顶上发出的声音。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一扇笨重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脚步声回荡着,然后渐行渐远。大教堂昏暗的幽深之处,祈祷蜡烛扑闪着红光,反衬着墙壁和帷帘。

  “在我教授的知识中,圣忒亚说这是可能的,”杜雷满脸疲意地说道,“但是如果上帝是一个能力有限的生物,他进化的方式和我们这些能力有限的生物所做的如出一辙的话,那么不可能……那不是亚伯拉罕和基督的上帝。”

  爱德华蒙席点点头。“有个古老的异端邪说……”

  “对,”我说,“索契尼派异端。我听见杜雷神父向索尔·温特伯和领事解释过。但是,这……神力……是如何进化的,它是有限还是无限,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云门讲述的是事实,那我们打交道的对象,是使用类星体作为能量源泉的神。先生们,那是一个能够摧毁银河的上帝。”

  “那将是一个摧毁银河的神,”杜雷说,“但不是上帝。”

  我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强调。“但如果它的能力无可限量,”我说,“如果它是你写到的那个全体意识的欧米伽点上帝,如果它是你们教会自阿奎那以来一直在争论推理的同样一个三位一体神……但如果三位中的一位逆着时间长河逃回到这里……逃回到现在……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可是,他是要逃离什么呢?”杜雷轻声问道,“忒亚的上帝……教会的上帝……我们的上帝,将是欧米伽点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忒亚称之为升临和降临,所有这些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让那个神人的任何组成部分想要脱逃。没有反基督,没有理论上的邪魔力量,没有‘反上帝’,可以威胁到这样一个宇宙的意识。另外一个神会是什么呢?”

  “机器之神?”我说,声音如此之轻,甚至连我也不确信我有没有大声说话。

  爱德华蒙席双手紧握,我以为他是要进行祈祷,但其实只是一个深思和异常焦虑的姿势。“但是基督心存疑虑,”他说,“基督在花园中焦虑万分,汗如血点,要求将杯从他那里撤去。如果有即将来临的第二次牺牲,甚至比十字架之刑更为可怕……那么我能想象,三位一体中的基督实体穿越时间,走过某个四维的客西马尼花园,争取几小时……或者几年的……时间,以便进行思考。”

  “比十字架之刑更为可怕。”杜雷低声重复道,声音嘶哑。

  我和爱德华蒙席盯着这位神父。在海伯利安星球,杜雷将自己钉在一棵高压特斯拉树上,而没有屈服于十字形寄生物的控制。由于那生物起死回天的本领,杜雷经受了无数次十字架之刑和电刑的痛苦。

  “不管升临意识要逃脱什么东西,”杜雷低声道,“那东西极其可怕。”

  爱德华蒙席将手搭在他老友的肩膀上。“保罗,告诉这位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管杜雷的记忆刚才将他带到了什么遥远之地,现在他回来了,注目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故事……以及我们在海伯利安光阴冢中的所有细节,是不是?”

  “我想是的。一直到你失踪的那个时候。”

  神父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么,也许,”他说,“也许你能明白我是怎么来这儿的……我一路上所看到的是些什么东西。”

  “我看到第三个穴冢中有光,”杜雷神父说,“我走了进去。我承认,我脑子里仍有自杀的念头……经过十字形无情的复制之后残存在我的脑子里……是复制,我不会把那寄生物的作用尊称为复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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