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铁岩城是一个没有秋天的地方，除了短暂的春天与夏日，有大半年都在冷漠的严冬之中，久而久之，把石头冻得像铁一样又冷又硬。每一块石头的内心都是冰，夏天那几十个旭暖的日子并不够融化它的。当你碰到这些石头时，经常能触摸到它冷硬的心，你便禁不住打起寒战来。

　　不幸的是，城市里大到城堡、街道，小到装水的容器，小孩子口袋里的玩意，都是用石头做成的。不管你怎样小心翼翼，也难免被这些石头的冷酷刺激到。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尽早拥有一颗铁岩城的心。

　　“当你变成他们中的一份子，他们就再也无能伤害你。”尽管爸爸是一个一辈子没摸过书页的大老粗，可他的话总是很有意思，比血滴躺在屋顶上听到过的、私塾里那些教授或僧侣讲的有意思得多，那些家伙喜欢把简单的问题说得很绕，让人听不懂，这样才显得他们很有学问。

　　血滴也看得出来，那里上课的衣着光鲜肥肥胖胖的好人家的小孩子们，脑袋比大熊还笨，根本连最简单的东西也学不会，这些家伙进私塾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学会，他们是为了有更多机会捉弄比他们更笨的笨蛋才去私塾的。他们从教授和僧侣那只学会了一种本事，就是把自己不懂的东西说得很绕，让人听不出来他们不懂。

　　“这些都是猪。他们长胖了就是为了给我们吃的。”爸爸嘿嘿的笑着说。

　　里面有耳朵尖的小孩子听到了爸爸的话，立刻就气哼哼的跑出来，可是他们不敢惹爸爸，爸爸笑得那么开心，就好像一只狐狸看到一群小鸡跑向自己似的。这些小孩子走到爸爸和血滴面前十米远的地方就开始放慢步伐，其中最胆小的一个若无其事的哼起了歌，装作他只是路过的样子，扭头跑了。

　　“真的，爸爸，你没指着他们，他们也知道自己是猪。”血滴冷漠的看着那些小孩。他们大多数比血滴高大，但血滴还是俯视他们。

　　“课堂上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只在这呆五天，可不要闹出乱子。呶，瘸子教授出来了。他是我们家的朋友，也是你的考官。”

　　一个穿黑衣的教授模样的人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教室，奔向血滴和爸爸。当他走近的时候血滴开始怀疑那件黑衣本来的颜色是白的，它看起来有十年没洗。这个瘸子看起来跟其他的教授和僧侣完全不一样，他更像爸爸。

　　一瞬间，血滴有一种直觉，这个人也曾是篝火家的一员，一位旧日的爱子。

　　爸爸扑过去和瘸子教授热情的拥抱。

　　“你还活着！你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铁岩城几十年的风寒都不能要你的命。”瘸子把爸爸硬邦邦的皮坎肩拍得山响。

　　爸爸的绰号有各种各样的叫法，老石头，臭石头，石头爸爸，不一而足。不过总离不了石头两个字。

　　“冬天就算把自己冻死，我也还活着呢。倒是你这个老教书匠，他们怎么给你留了一条腿？你可是偷了那个南蛮王的老婆！”

　　瘸子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胯部：“这条是蜥蜴腿，在碧落装上的。不说这些，这，就是那个孩子？”

　　血滴向瘸子行礼，然后目不转睛和与他对视：“我叫血滴。瘸子叔叔。”

　　“就是那个孩子。他一定能办成那件事。然后他就是篝火家的爱子。”

　　瘸子半晌不语，只是望着血滴鲜红的眼眸，仿佛要从里面找出一点什么。他终于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对什么做出了肯定。

　　“好吧，跟我来，血滴。你是一个好孩子，比里头那些猪猡加一起都强百倍。”瘸子揽过血滴小小的肩膀，走向私塾敞开着的木头门，一群胖孩子正从那门后向这边偷看。“你可以滚了，臭石头。”

　　爸爸讪讪的笑着，没有动窝，直到瘸子关上大门才看不见他。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血滴感到全身心的放松，一下子连力气都没有了。一个胖孩子挑衅的把橡皮丢到血滴胸口上，血滴都懒得瞪他一眼。

　　“都给我坐好了，你们这些官家的小胖崽子！”瘸子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根黑色的蛇皮鞭子，在前排的课桌上狠命的猛抽，像要把那些桌子打断似的。那排桌子后只坐了一个小胖男孩，连滚带爬的逃向后面，居然连哭一声都不敢。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瘸子扫视全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那小胖子原先的座位对血滴说：“就坐那，还有课本……算了，你肯定不识字。就坐那听吧，今天可有好故事。”

　　血滴点头答应，飞快的就位了。那是张普通的木椅子，但却是血滴这辈子坐过的最好的，更别提椅子上还垫着一张皮制坐垫。

　　血滴识字，就是在私塾屋顶上偷学的，但是他并不想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因此他故意把那课本拿倒了。有几个男孩轻蔑的瞥了血滴一眼，但他们不敢说话。

　　“你们这群猪猡，坐直了，你们没有脊椎骨的吗？是不是要我给你们装上一根！”瘸子冲全班同学吼道，又用鞭子在身后的黑板上死命的抽，面目狰狞，好像要把猪猡们生吞活剥，吓得他们飞快的坐直了。

　　“这节课讲神学，就是前面白胡子讲的那些。你们都看到了，这有一位最棒的转校生，比你们加在一起还棒，他还没听过这一课，所以你们这些猪猡，要跟着我重新学习一遍。如果有谁不满，尽可以现在出去。有吗？”

　　瘸子走了一小圈，一瘸一拐的走上了讲台，当他背对学生时很多孩子勇敢的冲他吐唾沫。

　　血滴知道，瘸子要讲的是神学的第一课。因此在瘸子开讲之前，他已经在预读课本了。

　　伟大的父神创造了世界。他的身躯血脉分化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力量，构成了世界的根本，之后，父神又用自己的面貌创造了人类，和他的五位爱子，五行神祗。混沌之初，五行神祗便在人类中拥有各自的信仰者，而这些信仰者则依靠五行神祗的神迹力量，各自在人群中传播宗教。

　　不知是从哪一位神开始，五行的力量开始以潜能的形式注入到信徒体内。因为神力过于强大，这些获得神迹的人类逐渐开始改变样貌，变成迥然相异的五个种族。金族人属金，蝶族属木，南蛮人属水，兽人属火，北地人属土。这是父神创世之后第五个千年纪的事。

　　时光荏苒，当大地的年轮走向第一万个五色环时，五个种族早已形成了五种天差地别的文明。五行之中，热爱艺术与建筑的北地人创造了最为繁盛的文明世界；属火的兽人则堕入了一条无限追逐力量的不归之路，退化成野兽般的种族；南蛮人发展出了以巫术邪术为主的神奇工艺，他们彼此猜忌，常年陷于内耗内斗之中；蝶族人一下生便将他们的生命依托于一种称为“芥纳环”的神木，每到一座城市，便将神木种在城中，让神木的力量改造整片土地。蝶族人的数量非常少，但在芥纳环保护之下，他们几乎无所不能；而属金的金族人则早已消失，北地人的神学书中，并没有记载金族人的下落。

　　“有钱人家的小崽子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下面要说的，那些白胡子可不会告诉你们。乱世之中，或许能保住你们的一条小命，把你们各个大老爷家的贱种流传下去。你们那些蠢笨如牛的爸妈就是为了这个才付给老子金币。”瘸子教授像街头的小流氓般嚣张的挥舞着手里的教鞭，大呼小叫道。

　　一个偏瘦高的贵族小孩子站起身来，冷然的对着瘸子说：“老师，我父亲是临风家族的族长，铁岩的第三伯爵，我母亲是领主大人的侄女，地地道道的百年贵族，可不是什么蠢笨如牛的人物。”

　　冷场。所有的孩子都愣愣的看着瘸子教授，等待他发飙。血滴注意到一两个小孩脸上现出了若有若无的期待，看来是这个瘦高孩子的仇敌，等着看他倒霉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瘸子哈哈大笑：“好样的，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妈没有白生养了你，好歹有点骨气。”

　　“石印。”瘦高小孩不卑不亢的答道。

　　“很好。坐下吧。”瘸子连连点头，“如果铁岩家族主事的一班猪猡有你一半骨气，铁岩也不会陷落了。”

　　“是铁岩的四公主出卖了铁岩。铁岩家的男人都是好样的。”一个尖细的嗓音在下面喊道。“那小妖女毒死了土行兽的祭祀！”

　　瘸子一串吃人不吐骨头的冷笑，让那个插嘴的铁岩家小孩害怕的闭上了嘴。瘸子笑罢了，却什么也没解释，只背对众学生，半晌不说话。继而又突然朗声吟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更贵更贱，以知生死，以决成败。因天地之气而相生，因天地之性而相克。”

　　瘸子转过身来，双目凝视着血滴的眼睛，又说道：“蝶族之所以强盛，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木之神器芥纳环，而能够克制芥纳环的金之一族又不知所踪。若要打败蝶族，只有以土生金，以金克木这一种办法，别无他途。临风家的小孩，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够登上铁岩城主的宝座，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

　　铁岩家的两个孩子按捺不住，纷纷冷笑起来。石印则默不作声，仿佛没听到一样。临风家在铁岩只是一个二等贵族，攻城略地有临风家的事，坐地分赃就没有了。因此瘸子所说在目前看来实在是不着边际的的事。

　　“眼下蝶族占领铁岩城已近四个月。明年年初，他们就该当在城中心种下神木了。五年之后神木长成，方圆百里的地界便将堕入芥纳环的领域，蝶族的真正能力也将得以呈现。到得那时，你们才知道什么叫天地造化，无所不能，只要一个人，便能顶上北地的一万铁骑。都记下来吧，回去告诉你们的猪猡爸爸，瘸子这么说了，没有白拿他们一个铜子。

　　这些对瘸子恨之入骨的小孩听话的默记起来，有的还拿出了纸笔。血滴看得清楚，原来瘸子却是一个特聘教师呢，难怪这些平日无法无天的小孩这么怕他。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如夹杂着沉重土石的旋风在街市里卷过。屋里的所有小孩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战战兢兢的向窗外高处眺望。然而不知何时，铁岩城中下起了一场灰蒙蒙的冬雾，五米之外便不见人影。只见一座座灰色的塔尖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死国墓园。

　　血滴知道，那是铁岩城土行兽的嘶吼声。那是只身高过十丈的巨大石兽，常年蹲坐在铁岩城主堡的塔尖旁。百年前铁岩城主堡建成之日，当时北地大祭司向父神祈祷，以一百名本族少女的血为祭，求得大地之神的神迹，使土行兽获得了生命，成为铁岩的守护者。百年之中，北地虽然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无数场战争，靠着这土行巨兽的守护，主堡始终安然无恙。

　　但这一次，只有这一次，蝶族指挥的兽人大军入侵北地，铁岩城的土行兽却背弃了北地人，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泥塑木偶。十万兽人雄兵，铁岩城只稍作抵抗便递交了降书。好在蝶族统领并不像兽人那样嗜杀，否则铁岩城如今早已焦土遍地了。

　　血滴知道这件事，却从没思考过为什么，因为血滴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流浪儿。不过此刻，土行兽吼叫的时候，血滴心中却仿佛有一根琴弦被拨动了。

　　雷鸣般的兽吼终于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铁岩教堂“当当”的钟声。三十声，孩子们都清楚，这代表宗教裁判所刚刚做出了一次重要判决。

　　铁岩家的声音尖细的男孩腾地起身，神经质的攥着一个小拳头，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一个句子：“那小婊子就要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