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人都有生物场，这是无法改变的，”我说，“有什么奇怪的，人是各种各样的嘛。”

　　“就因为人多种多样。有没有什么生物场，我管不着，我要的是结果。”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念头开始慢慢成型。

　　“就是说，我要是没调好那个铁家伙的话……”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斯捷列仁插嘴说。“你不相信算了。你的事情已经早就定了，跟我也没关系，这个呢，算我自说自话。我是眼见为实，凡事得有证据才行。”

　　“结果呢？”

　　“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好消息。那么，‘我们’是指谁？”

　　“公司。”

　　“什么公司？”

　　“就是公司。字头大写。它没别的名字。”

　　“是共济会分会吗？”

　　“有点儿像。你没必要着急，慢慢就都知道了。现在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离开的科研所的？”

　　“你大概知道吧……”

　　“我连你房间暖气上有几根篦子都知道，更别说你跟防火员打架的事儿了。不过我想这不是真正理由，倒像是个借口。我看，你是不想接着在那儿干了，哪怕当兵都愿意。这是为什么？”

　　“烦了。我对这种旧体制厌烦透了。你干活不是为了什么结果，而是为了混个什么文件证书的，为了几张破纸卖命，我可够了。”

　　斯捷列仁一脸狡诈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个答案吧。那，为什么退役后不找个更能发挥本事的地方？比如，找个外企，‘三星’啊，‘惠普’什么的？他们给的还多点儿。”

　　“为这点儿钱给那些穿白领的毛头小子们卑躬屈膝？算了，还是干下水道吧。艾芙琳娜一开口嚷嚷，我只管答应一声就完了，也闷不着。”

　　“在我们这儿，闷不着你的，这个我可以担保。”

　　我没说话。

　　“你还有疑虑，是吧？”斯捷列仁问。“还没有想好在这儿干……”

　　“我是还没有想好在这儿干，”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你不笨，我相信你会同意的。”他说，“我们要你真心实意的答复，不催你。你还可以提问，我给你答。”

　　“我得知道至少在什么地方工作吧？”我问。

　　“在公司，”斯捷列仁的答案仍旧含糊其词，“在我的小组里干。”

　　“这就完了？”

　　“先跟你说这么多。”

　　“我希望，这不违反法律……”

　　“法律跟我们不搭界！”斯捷列仁突然提高了音调，粗声打断我，“还要我给你解释吗？下金蛋的鸡不挨刀，就算它经常鹐主人几口，也足以忍受。要把我们灭了也好，但这么干得不偿失。收编归政府自己当然合算，但不现实。现在是，谁下金蛋，谁提条件。”

　　“我……这次出差要多长时间？”我问。

　　“永远。”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不，在过段时间里你还可以去看母亲……别担心她。你的工资会按时汇给她，我得说这份工资绝对少不了！你妈的身体健康有人照顾，照顾得比你还好。平常你可以发封电报给她，她也会给你回电。情况合适，你也可以跟她通电话。总之，这次所谓出差，一直要持续到--永远。斯瓦特，好好想想，接受现实。你是无法离开我们的。”

　　我想说句“难道只能躺着出去吗？”这样的话来挑衅他，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斯捷列仁说这番话时没有拿腔拿调，这一切不由我不信。

　　“过一会儿你自己就想留下来了。”他几乎好心肠地补充了一句。

　　这话我倒一点儿也不信。

　　接着他报出了给我的工资数目--的确不少，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就算中上等吧。收到这么一大笔钱，妈妈说不定以为我给派去用大板锹清理核反应堆去了。

　　折磨我的问题还剩下一个，现在不该问，但我又忍不下去：

　　“一开始非把我打成脑震荡不行吗？”

　　“嗯，给你道声歉我也少不了一块肉。但我不会跟你道歉的，我是做了该做的事儿。只是别以为打了你我得到了什么满足。这么说你觉得好点儿吗？”

　　“不。”

　　“那我就该对你表示我个人的感谢了，但，这也最好还是让保安主任来说吧。你见过他，就是那个高个儿的，名字叫格列伯·拉季奥诺维奇……感谢你的是，你又让我们堵上了一个先前没考虑到的洞口。现在你那个口也安上了栅栏，气割枪一下子焊不开，还外加上报警器。”

　　“他是不是得经常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我问。

　　“反正比预想的要勤……你以为呢？这儿就是这么个地方。这还是挖了800多年的呐，我们的子子孙孙可有学的了。世界上的地下水系统了数这儿的最可靠了。当然，我们自己的地盘尽可能地绝缘了，但还是一样，总有什么挖掘工挖通了那个洞，要么就是你这样的笨蛋……”

　　“谢谢。”

　　“不客气。”

　　“那么，这用的是哪个方案呢，第1个，还是，第2个，第3个？”我问。

　　“什么方案？”

　　“你们不是投票表决了吗？”

　　“啊，”他说，“你都听见了？招风耳啊。第3方案。”

　　“第1个呢？”

　　斯捷列仁眉头一皱。

　　“不说这个。我不想说。”

　　“怎么？”

　　“简而言之，彻底清除。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抱歉，这就叫防患于未然。哪位鬼迷心窍的好奇家伙钻了地洞，给吓傻了回不来，这种事儿常有。”

　　“就此他完全消失了？”

　　“怎么说呢……”他耸了耸肩，“清理下水道的排水沟的时候，也许会找到尸首吧。”

　　我打了个冷战。

　　“第2方案呢？”

　　“特赦。给你扎上一针就完事儿。然后你会出现在城里哪个人多的柏油路或者桥桩上。然后，警察把你带去清醒清醒，然后，再从局子转到某个心理诊所。三两天后你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当然，你得重新学着做人了，学拿叉子，学着把尿撒进马桶里，等等，等等。这么折腾下来，你也许还能辨认出自己的亲戚朋友，记起以前的经历过的事，不过这也保不齐。”

　　“如果他回忆到这一段儿呢？”我往车间里瞟了一眼。

　　“那全当是脑神经紊乱造成的胡言乱语。患者如果还有判断力，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是幻觉。再说，聪明点儿的，不会总揪住这些幻觉不放，让人再给送回精神病院的。要是他真能说出个大概来，那么我们还有其他更好的掩护。有个专门的外界安全应付小组，严密控制发生类似情况。不过，你问得也对，我们很少使用第2方案……”

　　“通常就是第1方案了？”

　　斯捷列仁一抿嘴，嘴角上挤出一对硬结。

　　“对，”他决然地说，“一般都是第1方案。这样更安全可靠。你不喜欢？可以告诉你，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们正在完善第2方案。最后终将得到百分百的保险。第1个方案很快就会取缔。就这么着。”

　　“你们完善得了吗？”我挖苦地问。

　　“这毫无疑问。”

　　“就是说，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问。

　　“只能在这三种方案之间选择，”斯捷列仁说，“我们已经选过了，现在选择归你了。”

　　“归您，”我说。

　　“什么？”

　　“不是归你，是归您。这有区别。”

　　斯捷列仁的脸抽动了一下，嘴抿成了一道缝--大概他感觉到什么了。

　　“我没觉得。”

　　“谢尔盖·帕甫洛维奇·柯罗廖夫（1906-1966）苏联宇航科学家。他对导弹技术和宇宙飞船设计的贡献是20世纪50－60年代苏美宇宙和军备竞赛的关键。对自己的同事只称‘您’。”我耐心给他解释，“他可能会对犯错的人破口大骂，但是他的领导方法让他的下属有尊严。这个很有效果。”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挺身朝他的肉脸上狠狠掴下去--没有扬起手来抽得那么狠，但这一家伙也够他受的。

　　一个趔趄，瓦吉姆·瓦吉莫维奇·斯捷列仁向后一跳，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这下我们扯平了。”我说。

　　瞬间的功夫他好像要朝我扑了过来，但一下子又退缩了回去。他坐回椅子上，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你他妈的，平了？你个菜瓜”。

　　“我不是瓜也不是菜。”

　　“那就是根疯黄瓜！算了……”他按着椅背站起来，“我们既往不咎，好吧？我可不喜欢什么中国式的仪式。和解？”

　　我看得出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说出这种软话：他的右腮现在已经明显红肿了起来。大概他已好久没有挨过耳光了吧。

　　“和好吧。”我同意。“你要送医吗？”

　　“什么送医不送医的？”斯捷列仁开始揉起脸来了。

　　“有血，我给你打出鼻血来了。”

　　他鼻子抽了一下，伸手在口袋里找手帕。

　　“常这样……毛细血管太脆。小时候就总是流鼻血。跟人打架一打就流，人家还总以为是我先挨揍的。”

　　斯捷列仁终于控制住了他的鼻血。他把手帕狠狠团成一个圪塔，往口袋里一掖。

　　“你还真是……”

　　“但是你要小心点儿，别明目张胆地顶撞我。”他说，“我理解你，可是遇到别人，那可就难说了。明白吗？”

　　“明白。”

　　“我的心理是受过训练的……我不会把你这种狗屎当回事儿的！”

　　说到这儿我倒有一肚子话跟他争辩，但我突然不想说什么了。随他吧，没必要再跟他较劲了。所以我只问道：

　　“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你已经开始了。听着，我们这儿没有固定的工作日，劳动法在这儿也不管用。”他低头看了下腕上的表，“现在去休息。你应该歇一会儿了。你还至少有四个钟头的时间。我建议你去睡一会儿。”他站起来，“走，我送你过去，要不还得迷路。你还没有出入证呢……”

　　“还是回囚房？”我闷闷不乐地说。

　　“还能去哪儿？给你在集体宿舍加上张吊床？用不着。再过4个小时我们就起飞了，我跟你。”

　　“去哪儿？”

　　“‘格里分’轨道站。威尔斯的《隐身人》，你读过？那里面有个人物就叫格里分，这是他们给轨道站起的名字。从来就没有什么隐身人，隐身空间站嘛，倒有一个。我们走。”

　　走到半路我才醒过神来，问斯捷列仁：

　　“就是说，你是说这个轨道站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他回过头来反问。“我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你的艾芙琳娜·加福琳洛甫娜知道，不过她从没上去过罢了。她是地勤，负责东片。还有另外一百多人知道宇宙站的存在，就这么多。你说，这人数够多了吧？你看，到现在，我们还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呐。”

　　风声会走漏出去的。我边走边想。那两个处理方案又浮现在我脑子里了。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发射，”我说，“怎么让发射不被外界发觉？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在4小时内赶到拜科努尔[苏联时期于20世纪50年代兴建的人造卫星发射基地，位于哈萨克斯坦南部。独联体形成后，俄罗斯继续租用该发射基地至今。普列谢茨克[俄罗斯北部阿尔罕格尔斯克州一城市，位于莫斯科以北约900公里。也到不了哇！怎么让我现在去睡觉？”

　　“不想睡你就瞎呆着吧。”斯捷列仁不耐烦地说，“你马上就什么都看见了。”

　　是吗？我倒想看看，宇航船起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从大雅基曼卡大街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主要街道。的地下道轰隆隆崛起一个大家伙破土而出，那景象得多壮观……他又把我当傻瓜了对吧？要不就是在给我执行第1方案前，耍耍嘴皮子？把我处置掉，尸首往旁边的流水口一扔，等它自己慢慢烂掉？

　　“照你这么说，我看，这些地下居民已经发明了赫赫有名的‘宇宙梯’喽！”我不以为然地甩出了一句。

　　斯捷列仁停下脚步，他耸了耸肩，满脸惊奇地瞧着我。

　　“宇宙梯？”他疑问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经意地说：“是啊，宇宙梯，它早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