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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科幻卷》 作者:张颐武

第66章 丽江的鱼儿们(1)

  陈楸帆

  陈楸帆,男,科幻界年轻的作者。生于1981年,广东汕头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文学专业,艺术学院影视编导专业双学位,目前从事互联网工作。

  1

  两只攥紧的拳头摆在我的眼前,手背向上,泛着刺目的白光。

  “左?还是右?”

  我看见自己伸出幼嫩的食指,怯怯地点了点左边。左手手心向上,打开,空空如也。

  “再给你一次机会,左?还是右?”

  我点了点右边。

  “确定了哦?变不变?”

  手指在空中犹豫着,鱼儿般左右游弋。

  “变不变?三……二……一……”手指定在了左边。

  手心向上,打开。除了透明的日光外,空空如也。

  是梦?

  我微微撑起眼睑,阳光苍白刺眼,在这座纳西风格的院落里,我打了个不知长短的盹儿,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天真他妈的蓝啊,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十年过去了,该变不该变的都变了,只有这片天空的颜色依旧。

  丽江,我又回来了。这回,我是个病人。

  这回,注定了我们的相遇不再平铺直叙,不再正常。

  2

  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我由一个作息规律得近乎病态的办公室白领,一辆灰色福特的主人,一间位于城市皱褶处的霉菌公寓的准拥有者、一条负债累累的寄生虫等等,摇身变成了一个疗养病人。都是那份天杀的体检报告,在最后一页白纸黑字地写着:PNFDII(Psychogenic Neural Function Disorder II),用人话说就是心因性神经官能失调二期,建议是强制疗养两周。

  我腆着脸问老板能不能不疗养,因为我的后颈肉已经接收到从办公室各个角落里射来的目光,开始过敏、泛红、发热。那目光多么的幸灾乐祸,多么的小人得志,多么的落井下石,翻来覆去就是“大红人你也有今天呀”这一个调调。

  我打了个寒战,办公室政治的这种死法,我并非没有亲见过。

  老板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啊,你疗养我还掏钱呢,这是劳动法的新规定,你以为想疗养都能疗上啊,也就咱这么国际化的正规公司……啊。再说了,你这病要恶化了,弄出个神经性梅毒什么的,那也趁早给我走人。

  我讪讪地退出老板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交接工作。我努力不去理会那些目光,瞧好了,你们这些神经性梅毒的小人,半个月后咱们再战。

  飞机上,我听着四周鼾声大作,睡意全无。事实上,我已经失眠一个多月了。肠胃功能紊乱、健忘、头痛、肌肉劳损、轻度抑郁、性欲减退……或许,我真的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我随手翻阅起航空杂志,一幅幅美好到虚假的丽江风景唤起了十年前的记忆。

  十年前的我,一无所有,浪漫得一塌糊涂。十年前的丽江还是片自我放逐者的乐土,或者不那么文学地说,文艺青年的艳遇胜地。当时我的所有财产就耷拉在纤维化还没那么严重的肩膀上,揣着一张地图出没在古城的清晨与子夜,与独行的女子搭讪,伴着歌声和酒精入眠。

  如今我回来了,有房有车,该有的都有了,包括阳痿和失眠。如果幸福感和时间是坐标系的纵横两轴,那么我怀疑我的人生曲线已经过了顶点,开始坚定而无可挽回地下垂。

  为了一条无法再度坚挺的曲线,付出一份安稳前途,这是哪门子的弱智交易?

  3

  我又发呆了,阳光越过高墙斜斜地切在院子里,有一股香椿的味道。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手表、手机以及一切能显示时间的物品已经被康复中心的人收走了,古城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倒是有许多本地居民,将自己脑门或者前胸上一块皮肤出租了,贴了片巴掌大小的液晶显示屏,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着各类广告。正如我所说的,这里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丽江。

  奇怪的是,原本想尽早完成疗养以再战江湖的迫切心情,却在阳光里缓缓消弭了,如同那若有若无的香椿味。

  胃嘟囔了一声,我决定出去找点吃的,看来这是目前唯一能用来判断时间的工具,当然,还有膀胱和天空。

  石板路上行人寥寥,看来疗养的门槛还是比旅游要高不少,流浪狗倒是很多,各色各样,燕瘦环肥。在来的路上听了个笑话,说是现在的经济重犯在死缓和终身监禁之外,多了一条出路,就是当意识传输手术的试验品,到丽江去当条狗。本来试验成功率不高,应者寥寥,可在“狗”前加上个定语“丽江的”,便可颐养天年,子孙满堂也未可知,于是一呼万应。

  说是笑话,可看见那些狗娘养的在美女面前的媚态,还有听见城管脚步声时的瑟缩样儿,很难不把这笑话当真。

  一碗特制鸡豆粉下肚,找了家咖啡屋,要了杯黑咖啡,开始翻那些八辈子也看不完的书,捎带着思考人生的意义。难道这就是疗养?没有理疗、药疗、食疗、瑜伽、采阴补阳或者任何形式上的专业护理?难道就是康复中心那行大字:“心理健康,生理愉快”?

  可事实是,我吃得香,睡得好,胸不闷,心不慌,身体比十年前感觉还棒。

  甚至连堵塞了几周的鼻子都能在咖啡店里闻出薰衣草味来——等等,薰衣草?我抬起头,那个一身墨绿的女孩就在我的对面,端着一杯散发着甜气的饮料,笑吟吟地看着我,像一出法国电影的桥段,又像一幕最甜美或最恐怖的梦魇。

  4

  “那么,你是做市场的?”

  女孩和我并肩走在夕照下的四方街,石板路闪烁着金子般的光,小吃店里香气四溢。

  “当然,也可以说是。你呢?白领?公务员?警察?老师?”我略带奉承地加上一句:“演员?”

  “哈。再猜猜?”女孩看来对我的所谓幽默不反感。“我是特护病房的护士。猜不到吧。”

  “原来护士也是会生病的。”我作恍然大悟状。

  吃过晚饭,泡了酒吧,女孩为丽江服务人员素质的急剧下降忧心忡忡。“那些有意思的老板都到哪去了?”抓来伙计一打听才知道,现如今的东家都是“丽江实业”(代码:203845)的大小股东,原来的老少爷们或是买不起或是不愿买这许可证都撤了。这股票走势还算坚挺,配送之后的摊薄红利还够得上绩优。

  在消费时代的古城夜晚,我们无处可去,她不想去听机器人乐团演奏的纳西古乐——“跟骟驴似的”,我也对民族舞蹈篝火晚会没兴趣——“整一人肉烧烤”。于是我们扒在街边,看着水沟里的小鱼儿。

  在丽江街边的水沟里,有许多静止不动的红色鱼群,无论是黎明、黄昏还是午夜,它们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整齐地排着队,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再仔细一看,原来它们并不是静止的,而是逆着水流的方向,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位置。偶尔,也会有一两条体力不支的鱼儿,从队伍里脱开,摇晃着被水流冲出几步,但又努力地摆动着尾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幸好,十年过去了,鱼儿们还都在。

  “就这么,游着游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把十年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我们也一样可怜,也许更可怜。”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隐喻吧,幸好我们还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我说了句牛逼得自己都不信的话。

  “可现实是,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

  我心头一顿,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我真没打算请她回旅馆共度春宵,误会闹大了。只听见她咯咯笑了起来。

  “没听过那老歌啊,不怪你。今天有点困了,明儿接着玩吧。你还挺逗的。”

  “可明天我怎么找……”我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没手机,没电话。

  “这是我住的地儿,”她递给我一张旅馆的卡片。“如果实在懒得动,就随便找条狗。”

  “狗?”

  “你真不知道啊。就那种,街上溜达的,脏不拉叽的。写个条,夹它项圈里,然后把那信用卡在上面一刷就成。”

  “敢情那不是笑话啊。”

  “回去多看看《丽江指南》吧。”

  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以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可太阳的方位告诉我这是早上,可我无法确定这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第几天的早上,就像做了一个一辈子那么长的梦一样。也许,这就是让人身心健康的秘密,只要梦里不再出现漫无边际的报表和老板的大饼脸。

  我真找了条狗。那天杀的势利眼每次到我跟前嗅嗅,就尾巴一甩屁颠屁颠地溜了,我狠狠心,买了包牦牛肉干,心想撑死你这狗娘养的,才把信邮了出去。

  怕姑娘健忘,我在条子后面署名为“隔夜馊小鱼儿”。

  我开始在四方街上溜达、发呆,晒太阳,反正这儿的人都没什么时间概念,爱啥时候来啥时候来。我看到一个熬鹰的老头,坐在犄角旮旯里,那鹰和老头都极精神,精光内敛,煞气逼人,忍不住端着相机上前。

  “不许拍!”那老头喝道。

  “五块钱!One dollar!”那鹰操着一口川普加英语嚷嚷。

  干!又是机器人。这城里就没多少原装的货色,我愤愤地转身要走。

  “想知道丽江的天为什么这么蓝吗?想知道玉龙雪山的神奇传说吗?丽江百事通,每条信息只收一块钱。”见我这么抠门,老头赶紧换上一口娇媚无比的吴侬软语。

  得,反正也是耗时间,就听他俩得巴得巴唠两句吧。我掏出一块钱硬币,丢进了鹰嘴,听得咣当一声响。老鹰前胸开敞,露出一个粉色的数字键盘来。

  “想知道丽江的天为什么这么蓝请按1#,想知道玉龙雪山的神奇传说……”

  少废话,就1#吧。

  “丽江采用凝结核控制及散射标准化技术,将晴天概率控制在95.426%以上,同时对散射光谱进行超微调节,将蓝天色值严格控制在Pantone2975c-3035c之间,且根据日照状况进行无级转换,保证了丽江VIS(Vision Identity System,视觉识别系统)的一致性……”

  我靠!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哀怨地望着那片一碧如洗、美得如此超凡脱俗的蓝天,原来它是假的!

  “看飞碟呢?”女孩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能告诉我这儿还有什么是真的吗?”我神色恍惚,喃喃自语。

  “有啊,比如你啊,比如我啊,都是真的……”

  “……有病。”我补充道。

  6

  “说说你的工作吧,我从小就对这些开肠破肚的事儿特感兴趣。”我们俩又坐到了小酒馆里,从窗边望下去,便可以看到水沟里的小鱼儿,一动不动地游啊游。

  “咱们玩个游戏吧,我们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猜对了对方就得喝半杯,猜错了自己喝,怎么样?”她拍了拍桌上的几瓶啤酒。

  “来吧,看当今的世界到底谁怕谁。”我也来劲了。

  “我先来,你那公司是个大企业吧?”

  “嘿,我们头头最喜欢说的就是,也就咱们这么标准化国际化现代化的大——车间……”我把最后两字降了八度,逗得她咯咯地笑,我忘记自己是否告诉过她,不过还是喝了半杯,“你们那病房住的都是大人物吧。”

  她喝了。

  “你是你们那部门的骨干吧。”

  我喝了。

  “问点带劲的行不?你肯定碰见过病人是色狼。”

  她脸一红,端起杯子干了。

  “你肯定有不少女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你肯定没结婚。”我打算赌一把。

  她笑吟吟地没动,我脸一臊,自己咕嘟咕嘟干了半杯。她看着我舔干净最后一滴,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来喝了半杯。

  “好哇,你耍赖!”我其实高兴得很。

  “谁让你那么心急的。”她话里有话。

  “那好,你失眠、焦虑、抑郁、心律不齐、月经不调……”喝得太猛,我有点高了,开始口无遮拦。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在杯沿抿了一小口,说:“你有的,我都没有,我有的,你也没有。”

  “你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在遇见你之前。”我开始耍赖,我绝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轻易露怯,何况这种车轱辘话。

  “你常常会莫名地恐慌,因为你害怕那种时间流逝的感觉,世界在一天天地改变,你在一天天地老去,可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你悲伤,你慌张,你想用力握住那把沙子,可它就那么一点点地、毫不留情地从你的指缝间流走,什么也没剩下……”

  她不依不饶。如果这些文艺腔从第二个人嘴里说出来,我会把她看作一个江湖术士,无耻无知地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理包装成命运女神的手谕,唾向世人。可是,从她嘴中吐出,却真成了神谕,仿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心上,“梆梆”作响。

  我闷声喝完了杯里的酒,酒劲开始上头。真奇怪,平时喝到这份上,厕所都上了好几趟了,可今天一点尿意都没有。我开始犯迷糊,她的笑脸在我面前变成两个、三个……我想开口问她,可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现出一副窘迫的神情,低低说了句:“今天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便彻底地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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