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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 作者:劳伦·迪斯特法诺

第2章 垂死的“第一妻子”

  男性25岁死亡,女性20岁死亡。我们的寿命缩减到跟昆虫差不多。

  70年前,科学家攻克了一度盛行的能感染人体所有的器官、并夺走亿万人生命的癌症,他们完善了新生儿的基因,提高了新一代幼儿的免疫系统机能,根除了所有的过敏症状和季节性小病,甚至还能抵御性接触带来的病毒。这种新技术出现后,女性孕育出的婴儿百分之百都是健康无病的。成功研制出的零缺陷胚胎保障了一整代人群的健康。现在那代人大多还活着,正优雅地步入老年。他们是无畏的第一代人,几乎可以说是永生不死的。

  当时没有人能预计到健康强壮的第一代人会招致何种可怕的后果。他们曾茁壮成长,如今仍???强体壮,但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却出现了问题。我们是新的一代,生来健康强壮,可能比我们的父母还要健康,但新一代男性的寿命只有25岁,女性只有20岁。50年来,世界一直笼罩在新生代子女相继死亡的恐慌中。搜捕人以绑架漂亮女孩为谋生手段,把她们卖给拒绝接受现状的有钱人家当新娘,以繁育后代。这种结合下出生的孩子都是实验品。至少我哥哥总是带着厌恶的语气这么说的。他以前很想了解病毒致命的原因,总缠着父母追问那些没人能解答的问题。但后来,我们父母的死彻底击碎了他的好奇心。这个曾经激进地梦想拯救世界的人,现如今却无情地嘲笑那些正试图拯救世界的人们。

  当时我们俩都不确定被搜捕人抓走后会发生什么。

  现在,似乎我会先找到答案。

  我穿着蕾丝睡衣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个钟头。房间整体装修过,好像在等着我的到来。内置壁橱里挂满衣服,我往里瞧了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通往阁楼的门。我父母房里的壁橱就连着阁楼,但这个卧室的结构不一样。房间里还摆着配套的黑色抛光木质梳妆台和矮凳。墙上挂着常见的油画--落日下沙滩野餐的场景。墙纸是纵向攀长的玫瑰藤蔓,滋生着花蕾,这图案让我想起监狱牢房的铁栏杆。我不敢照梳妆台的镜子,害怕看到自己身处牢房,我会立刻疯掉。

  我推推窗户,它纹丝不动,不过窗外景致也已尽收眼底。太阳正要落山,满天的金黄粉红;花园里盛放着大片大片的花朵,草地修剪成深浅不一的绿色条带状;有几处淌着涓涓细流的泉眼;靠近大楼的地方有个用树篱圈起来的地上泳池,池水泛着不自然的蔚蓝色。我想这就是母亲在后院种植百合时所梦想的花卉天堂。在那里,百合花扎根于灰尘污泥,却仍生机勃勃,茂盛茁壮。只有母亲生前才能把后院伺弄得花团锦簇。除了我家的花,城里花店还有快要枯萎的康乃馨,店家把它们染成粉色或红色,搭配红玫瑰,在情人节时出售。花店橱窗里的玫瑰看上去像塑胶花或干花的样子。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是实物的化工复制品。

  送来午餐的男孩提到有个女孩正在花园散步,我思忖着房子主人是不是很仁慈,能允许我们自由外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除了年龄--他们要不未满25岁要不将近70岁--后者是第一代人,为数甚少。到现在,第一代人看够了子女们过早死去,他们不愿在另一代人身上做试验,有人甚至参加抗议集会,恶意暴乱,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

  哥哥没有等到我下班回家,会马上意识到出了问题。我已经失踪3天了,他肯定急疯了。以前他总提醒我当心整天在城里街道上慢慢转悠的不祥的灰色货车。但带走我的并不是这种货车,我当时根本没看到车。

  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起哥哥,我不再自哀自怜。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只会适得其反。好好想想!肯定能逃出去。窗户确实打不开,壁橱里装满了衣服,那男孩扔掉脏抹布的垃圾槽也只有几英寸宽。如果我赢得房子主人的喜爱,说不定就能得到足够的信任,可以独自去花园散步。从窗口看去,花园好像大得没有尽头,但终点肯定在某个地方。也许我可以从树篱钻出去或翻过围墙找到出口。也许房子主人会带我这个新娘出席公共场合,参加有电视转播的聚会,四处炫耀,这就有机会让我偷偷溜进人群。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很多满脸不情愿的新娘,总是奇怪她们为什么不逃走。或许因为镜头避开了困住她们的保安系统。

  现在我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永远没有机会参加聚会。因为我知道,需要长年的努力才能得到房子主人的信任。可是再过4年我就20岁了,就要死了。

  我转了转门把手,让人吃惊的是竟然没上锁。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是走廊。

  某处钟声滴答作响。走廊上有几间房,大多数的房门都是关着的,上着锁定插销。我的房门上也有插销,但没有锁上。

  我慢慢走过去,光着脚踩在华丽的绿色地毯上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我经过一扇扇门,侧耳倾听,探寻是否有人在里面。但只有走廊顶头的房间有声音,房门留着一个小缝,呻吟声,喘息声从那里传出来。

  我呆立在门外。如果我走进去撞上房子主人正在使他的妻子受孕,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被杀死或被命令加入他们--我无法想象这两种可能哪个更糟。

  但似乎有些不对劲,里面只有女人的声音,就她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瞥了一眼,然后推开了门。

  “是谁?”那女人喃喃地问,紧接着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走进去,看见她一个人躺在缎面床上。这间房里的装饰远比我那间华美得多,墙上挂着小孩的照片,窗户敞开,窗帘随着风波浪般飘起。这里看上去有人居住的气息,而且很舒适,一点儿都不像监牢。

  床头柜上放着一堆药片和带滴管的药水瓶,还有半空的玻璃杯,杯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带颜色的液体。她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跟我一样,她有一头金黄的秀发,但是在暗黄色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毫无生气。她眼神张狂,盯着我,问道:“你是谁?”

  “莱茵。”我轻声报上真名。太慌乱了,真话脱口而出。

  “这地方多美啊!”她说,“你见过这些画吗?”

  她肯定是神志不清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没见过。”我只有这么回答。

  “你没把我的药拿来。”她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松口气,躺回那片枕头的海洋里。

  “没有,”我说,“我应该拿来什么吗?”很明显她就是疯了。我得赶紧借机离开,也许还能返回房间,她也会忘了我曾经来过。

  “留下来,”她说着拍了拍床榻边,“我烦透这些治疗了,他们怎么就不能让我干干脆脆地死掉?”

  这就是我当上新娘后的未来命运吗?困在这里,连死亡的自由都没有?

  我在她身旁坐下,立刻被药物和腐败的气味淹没,不过还隐约闻到些宜人的香气--是干燥花瓣的香气,包围着我们,到处都是,让我想家。

  “你撒谎,”她躺在床上说,“你根本不是来给我送药的。”

  “我从没说过我是来送药的啊。”

  “那你到底是谁?”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摸摸我的金发,挑起一绺仔细查看,突然她眼睛里涌出骇人的痛苦神情,“啊,你是来替代我的,你几岁了?”

  “16岁。”我回答说,又一次在惊骇之下如实禀告。替代?她是房子主人众多妻子中的一个吗?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睛里的伤痛渐渐消散,转变成别的,几乎是母性的眼神。“你恨这里吗?”她问。

  “恨。”我说。

  “你应该去游廊看看。”她闭上眼睛,微笑着,手顺着我的头发滑落。她开始咳嗽,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到我的睡衣上。我曾经做过噩梦--梦见自己走进房间,看到父母都被杀死,躺在一地的鲜血中。在那些梦境里,我永远站在门口,被吓得挪不动脚步。现在,我感觉到相似的恐怖。我想逃,逃到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里就行,但却还是挪不动双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咳嗽、挣扎,我的睡衣也被染得更红。我还感觉到她的血留在手上和脸上的温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有个人跑来,是第一代的上年纪的女人。她端着金属盆,里面盛的肥皂水晃荡作响。“啊,罗斯夫人,您不舒服怎么不按铃叫我呢?”她说。

  我赶忙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这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甚至都没注意到我。她扶着正咳嗽的罗斯坐起来,脱下她的睡衣,用海绵蘸着肥皂水给她擦洗。

  “水里有药,”罗斯咳嗽着抱怨说,“我闻见了,到处都是药味。你们就让我这么死了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骇人,那么痛苦,我反而忘了自己的处境,可怜起她来。

  “你在做什么?”身后响起严厉的低声责问。我转身看到早些时候给我送来午餐的男孩,他一脸的紧张:“你怎么出来了?赶快回房间去,快去!”这是在噩梦中从来不曾出现的场景,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很感激他,赶紧朝敞着门的卧室跑回去,不料中途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抬头看,认出这个伸出胳膊拦住我的人。他笑起来的时候,从嘴角露出一丝金光。

  “唷,你好啊。”他说。

  我不明白他的微笑有什么含义,不知道他是包藏祸心的还是善意的。不过,他立刻注意到我脸上和睡袍上的血迹,然后一把推开我,朝罗斯的卧室奔去,她还在剧烈地咳嗽着。

  我跑回自己的卧室,扯下睡衣,用干净的部分擦去身上的血迹。然后蜷缩在床上,盖上被子,双手捂紧耳朵,想躲开那些可怕的声音,躲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吵醒了我。先前给我送午餐的男孩这次又端着个银质托盘。他没有看我,径直穿过房间,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晚餐。”他说,声音很严肃。

  我蜷缩在毯子下,仔细看着他,可他一眼也没看我,从地上捡起溅有罗斯血迹的脏睡衣,扔进垃圾槽。这过程中,他甚至连头都没抬,然后就要转身离开。

  “请等等。”我说。

  他立定,背对着我。

  ??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很不显眼,同我年纪相仿,现在似乎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愿意待在这里--但我需要他留下陪我,哪怕只有一两分钟也好。

  “那个女人,”我说,拼命在他离开前找到话题,“她是谁?”

  “她叫罗斯,”他答道,“是房子主人的第一妻子。”管家们都有第一妻子,排名并不按结婚的先后次序,而是代表着权力。第一妻子可以参加所有的社交活动,她们和房子主人们一起出席公共场合,而且很显然,她们还享有打开窗户的特权。总之,她们是房子主人们最宠爱的人。

  “她身体不好吗?”

  “感染了病毒,”他说,转过身来面向我时,脸上带着真挚的好奇神情,“你以前没见过被病毒感染的人?”

  “在这之前都没有。”我回答。

  “连你父母也没见过吗?”

  “没有。”我父母是第一代人,50多岁时生下哥哥和我,他们那时都还很健康。但我不确定是否要告诉他这些。所以改口说:“我极力避免想起那些病毒。”

  “我也是。”他说,“你走后她还问起你。你叫莱茵?”

  这会儿,他终于肯看着我了,所以我点点头,然后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毯子下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就赶紧把毯子拉过来,紧紧地裹严实:“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埃尔。”他回答说,脸上似乎又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但在可怕事实的重压下迅速凝结。我想问他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做什么,虽然这里有美丽的花园,清澈碧蓝的游泳池和修剪对称的绿色树篱。我想知道他从哪里来,是否打算回家。我甚至想告诉他我的逃跑计划--如果我曾经制订好计划的话,就是那个。但这些想法很危险。如果哥哥在这里,他一定不让我相信任何人。他一直是对的。

  “晚安,”那男孩--加布里埃尔说,“你应该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去睡觉。明天可是个重大的日子。”他的语气暗示我明天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事。

  他转身离开时,我注意到他的腿有点儿跛,下午那会儿还不是这样。在薄薄的白色制服下,我看到淤青开始成形。是因为我吗?他是不是因为放我跑到走廊去而受了惩罚?有太多问题我没来得及问。

  然后他走了,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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