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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 作者:劳伦·迪斯特法诺

第5章 荒诞的婚礼(2)

  我身上的婚纱很舒服,很贴合,所以迪尔德丽也非常得意,我猜以后我的衣橱会装满在这房间里缝制的衣服。不过,现在我想的都是如何才能逃出去。从风道吗?还是通过没上锁的门?

  当然,我想起了孪生哥哥罗恩。没有对方的话,我们只是一个整体的两半。我几乎不能想象他晚上独自待在地下室的情景。他会去红灯区的妓院里搜寻我的身影吗?他会开着工厂的运货卡车在路边寻找我的尸体吗?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到哪里寻找,我肯定他永远也找不到这座远离纽约,被橘树林、马群和花园环绕的大楼。

  相反地,我要找到他。我怎么会笨得把那么窄小的风道作为逃跑方案呢?这根本不可行。

  佣人们把我们三个召集到房间中央。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看到彼此。货车里面太黑;“灰外套”让我们下车受检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只是定定地瞪着前方;后来上了轿车又吸入催眠气。所以到现在之前,我们都还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红头发的小女孩咝咝地喘着气,跟艾尔说胸衣太紧,都快不能呼吸了,等到典礼的时候--那可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特意加上的这句--怎么还能站稳呢?

  苗条的女孩站在我身旁,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任凭艾代尔攀上活梯,给她的麻花辫插上小小的人造百合花作点缀。

  这时有人敲门,不知道会是谁。可能是第四位新娘,可能是搜捕人进来射杀我们。但只是加布里埃尔。他抱着一个大圆筒,问佣人们新娘准备好了没有,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人一眼。艾尔告诉他都准备好了,他就把那圆筒放在地上,随着机械转动的呼呼声,长长的红地毯铺展开,一直延伸到走廊。然后他离开,消失在阴影中。

  陌生的音乐突然响起,好像是从天花板的瓷砖处传来。佣人们让我们按年龄从小到大站成一排,接着我们一起往前走,脚步却惊人的一致。我们只是在货车上颠簸数日后,不省人事地被带到这里来,我们并没有事先练习过。再过几分钟我们将成为姐妹,共同拥有一个丈夫。共夫姐妹,这是我从新闻里听到的名称,却不了解确切的含义。我不知道这些女孩会是我的盟友还是敌人,或者甚至今天过后我们是否能共同存活下去。

  我前面的红发小新娘好像连蹦带跳地走着,她背后的翅膀呼扇着,颤动着,在她周围形成旋涡状的光圈。如果我根本不了解情况的话,我肯定认为她对这典礼兴奋无比。

  红地毯一直铺到通向楼外的敞开的大门前。外面就是迪尔德丽提到的玫瑰园了,成片的玫瑰花丛在我们四周筑成高墙。它们只是那走廊的延伸。虽然可以看到头顶的蓝天,但受困的感觉丝毫不比在屋里少。

  黄昏的天空布满群星,我心不在焉地想起:以前在家里,这个时间我是不会想待在外面的。门早已锁好,噪声陷阱早在厨房安置好。罗恩和我会安静地吃晚饭,用茶水洗干净餐具,然后看看晚间新闻,寻找适合的工作资讯,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的状况,无力地盼望着有一天会出现好的转变。自从原有的实验室在四年前被炸毁后,我就一直希望能再建新实验室,继续科学家的研究工作,开发出解药。但是孤儿们已经在实验室的废墟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人们都放弃了,开始接受命运。新闻里只有工作招聘表和有钱阶层在电视上播放的社交活动--房子主人们和他们可悲的新娘。我想他们制造这种世界并未走向终结的幻觉,也只是为了鼓励大众。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思乡之情像波浪般迎面冲击过来,就被人推到玫瑰丛通道尽头的一处空地上,和另外两个新娘站成半圆形。

  站在这块空地上,我们就像是突然猛喘了口气,心情稍稍舒缓了下来。花园立刻变成一个极大的城市,到处都是萤火虫和扁圆的小蜡烛,似乎在各自的位置上浮动着--我想起迪尔德丽把它们叫做茶蜡。喷泉里的水缓缓地滴进小池塘,这时我看见键盘在自动演奏音乐,音符响起,对应的按键也亮起来,通过扩音器播放出来,听上去就像整个管弦乐团在演奏。我熟悉这旋律,母亲以前经常哼起它--《婚礼进行曲》--这是外婆那个年代的婚礼主题曲。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被带到空地中央的凉亭里,红地毯在地上铺成一个大圆圈。有个穿白色礼服的男人站在我们旁边。佣人们在我们对面,她们在胸前合拢双手,做出祷告的样子。年纪最小的新娘吃吃傻笑着,看着一只萤火虫在她鼻子前盘旋一阵,然后飞走。年纪最大的新娘极目远眺,眼睛像夜晚的天空一样灰蒙蒙的。我只有尽量保持融入这个气氛,让自己显得不显眼,但我想如果主人确实看中我的眼睛,不管怎么低调都没有用。

  我对传统的婚礼了解不多,甚至一次都没参加过。我的父母,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夫妻一样,都是在市政厅结婚的。后来青年人相继死去,就很少再有人结婚了。但是我猜以前的结婚典礼差不多也就是这样:新娘等待着,身穿黑色晚礼服的新郎随着音乐走近。一个第一代人引领着林登--这房子的主人、马上将成为我丈夫的人--走向我们。他们两人都很高,面色苍白,在凉亭前分开站立。林登朝着我们向前走了三步,站在圆地毯的中间,面对着我们。红发小新娘冲他眨眼睛,他慈爱地向她微笑,像父亲对待自己年幼的女儿那样。但她并不是他的女儿,而他还打算要让她为自己生孩子呢。

  我觉得恶心,如果当场吐在他擦得光亮的黑色皮鞋上就太冒犯了。不过我从第一天到这里来以后就没吃过东西,虽然加布里埃尔每天都按时送来三餐。再说吐得一塌糊涂也不会为自己赢得任何好感。要想获得最佳逃跑机会需要先得到林登的信任,而且越快实现越好。

  穿白礼服的男人开始讲话,音乐声减弱,渐渐停止。

  “今天我们共聚一堂,参加这四位新人神圣的结婚典礼,他们将使我们的后代得以延续……”

  那人说话的时候,林登一直看着我们。可能是烛光的缘故,或是夜晚柔和微风的作用,他看上去不像上次从队列里挑选女孩时那么可怕了。他个子高,骨架小,几乎还显得瘦弱、孩子气。眼睛是明亮的绿色,有光泽的黑色卷发像繁盛的葡萄藤蔓垂在脸旁。他没有微笑,也没有像那天在走廊拦下我时咧着嘴大笑。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他还是不是同一个人。后来他张开嘴,我看到了在他后臼齿附近闪光的金牙。

  佣人们走上前。白礼服男人终于停止不再谈论这场婚礼将如何确保后代的延续,这时林登挨个给我们冠以夫姓。“塞西莉·艾什比。”他对最小的新娘说。艾尔张开合拢的双手,露出一枚金戒指。林登把它带在小新娘的手上。“即我的妻子。”他说。她脸颊绯红,眉开眼笑。

  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之前,迪尔德丽已经摊开她的手,林登拿过戒指,滑进我的手指。“莱茵·艾什比,”他说,“即我的妻子???”

  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自己说。就让他暂时叫我妻子吧,等我到了围墙的那一边,这愚蠢的小指环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还是莱茵·埃勒里。我试着认真调整想法,但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情沉重。林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会脸红,不会畏缩,也不会转移目光。我不会屈服。

  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第三位新娘。

  “珍娜·艾什比,”他对下一个女孩说,“即我的妻子。”

  白礼服男人说:“由上帝结为夫妻的人,无人能拆散他们。”

  命运,我心里说,是个窃贼。

  音乐再次奏响。林登一个一个地牵起我们的手,把三个新娘送下台阶。他的手又湿又凉。这是我们第一次作为夫妻的接触。走动的时候,我努力想看清这座一直囚禁着我的大楼的模样,但它太庞大了,而我又离得太近,所以只能看到一个侧面,只有砖墙和窗户。不过我想我看到了加布里埃尔,就在他经过窗口的时候。我能认出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偏分头发,和他注视我时蓝色的大眼睛。

  之后林登就离开了,和一起来的第一代人消失在树荫里。新娘们都回到大楼,那墙外爬满常春藤,进屋前,我伸手从这叶子繁茂的绿色植物上撸了一小片,攥在手心。它让我想家,尽管我家的常春藤早就枯死了。

  回到卧室,我把常春藤叶子藏在枕套里,然后迪尔德丽开始忙着给我打扮。她先帮我脱下结婚礼服,叠放整齐后,又冲我喷了些香水。一开始强烈的气味刺激眼鼻,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来气味转淡,变成宜人的玫瑰香气。她又让我坐到软凳上,打开盛放化妆品的抽屉。先卸妆,再重新化,这次迪尔德丽用了艳丽的红色和紫色腮红,让我看上去格外迷人。比起刚才清水芙蓉的柔美,我甚至更喜欢现在这个妆容,感觉好像自己心中的愤怒和苦涩都让浓烈的色彩展现了出来。

  我换上合身的红色礼服,唇色和衣服颜色很相配,衣服领口和翻起的袖口都缀着黑色蕾丝。

  这件礼服长度只及大腿中部,迪尔德丽试着拉扯衣料,确保裙子自然下垂。这同时,我踩进另一双超高跟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天鹅绒材质凸显出身体的各处曲线--胸部,胯骨,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肋骨痕迹。“这标志着你不再是孩子了,”她解释道,“而要准备好随时接纳自己的丈夫。”

  装扮好之后,迪尔德丽带我乘电梯下楼,穿过无数走廊,最终来到宴会厅。另外两位新娘分别穿着同款式的黑色和黄色礼服。我们三个人的头发都放下来了,我坐在她俩中间,面前是一张长餐桌,头顶悬着枝形水晶吊灯。红发的塞西莉看上去很兴奋,黑发的珍娜也似乎摆脱了刚才的忧郁。在餐桌下面,她轻轻碰到我的手,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无意的动作。

  我们闻上去都满身花香。

  星星点点的亮光顺着塞西莉的头发倾泻而下。

  房子主人林登到了,又是和那个第一代人一起过来。他俩走到我们面前,林登依次拉起我们三人的手致吻手礼。然后他介绍那个人是他的父亲,管家沃恩。

  沃恩也致吻手礼,他嘴唇的触感像纸一样,而且冷冰冰的,让人联想到尸体,所以我得极力克制内心的厌恶,保持身体不动。管家沃恩是第一代人,尽管上了年纪,但还很健康,满头黑发,只有极少的灰白发丝,而且脸上也没什么皱纹。不过他的肤色像病人般苍白黯淡,跟他比起来,甚至罗斯都显得更有活力。他从来不笑。凡是他碰触过的东西都留下冷意,就连塞西莉也随着他的靠近而冷静下来。

  新娘们一个挨一个坐成一排。林登和沃恩没和我们坐在一起,林登在我们对面,沃恩在餐桌主位落座时,我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儿。桌子的另一端空着,我猜应该是林登母亲的位置,但她没出现,可能已经去世了吧。

  看见加布里埃尔端着一摞盘子和几副餐具,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走进来时,我感觉自己立刻放松了。昨晚他跛着脚离开我的卧室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自己偷跑出去而让他受罚,管家沃恩会不会把他关进地牢,一直关到死为止。我的担心总和地牢联系在一起,因为实在想象不出比余生监禁更可怕的事,尤其是在没有几年可以充分享受余下的生命的世界中。

  加布里埃尔看上去还不错,虽然我仔细观察他衬衫下面是否还有淤青的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他的腿也不跛了。我一直盯着他,想引起他的注意,能给他一个同情或是歉意的眼神,但他并没有抬起眼睛看我。四个穿同样制服的人跟在他身后,端着大水罐和酒瓶,推着一餐车极为精美的食物--抹着焦糖蜜的整鸡,还有切成荷花形状的菠萝和草莓。

  宴会厅的门随着侍者进出不断被推开。我幻想着如果起身逃跑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加布里埃尔或其他人会来阻止我吗?但最后,对新婚丈夫的恐惧压制了我轻举妄动的冲动,他会想尽办法把我留在这里。就算逃跑,也肯定逃不了多远就被抓回来。然后呢?又被锁在房间里,可能将打上永不被信任的标签。

  所以我留下来,还加入了一场做作的令人厌恶的对话。林登几乎不说话,他好像在走神,只顾着机械地把汤一勺勺地送入口中。塞西莉对他微笑,甚至还故意把勺子掉到地上,我想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管家沃恩正在讲这花园上百年的历史,果园里的苹果是多么香甜。他的嗓音阴沉又刺耳,水果和灌木丛从他嘴里说出来时都被笼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我注意到侍者们上菜或是撤下用过的盘子时,都不敢看他。

  我知道了,是他,就是他惩罚了没有锁好我房门的加布里埃尔。虽然现在他正笑着谈论着愉快的话题,但我仍能感到他身上的危险因子,正是这些东西破坏了我的胃口,吓得迪尔德丽可爱的脸孔顿时失去血色。它可能比房子主人林登更危险。林登一脸忧伤,目光越过我们,完全沉浸在对那个濒死女人的爱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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