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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 作者:劳伦·迪斯特法诺

第25章 离自由最近的一刻(2)

  我12岁以后就没有再庆祝过冬至日。罗恩觉得花钱买衣物和浪费时间装饰房子都太不切实际了。不过我们小的时候,父母会用红色的蝴蝶结和厚纸板做的雪人装饰房间,整个12月的厨房都弥漫着美味的食物和香甜的烘焙味道。父亲会从一本有好几个世纪历史的名叫《圣诞经典》的乐谱书里挑选演奏曲目,虽然在他那个时代之前,就没人把这节日叫做圣诞节了。父母会在冬至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送给我们礼物。大多都是他们自己做的--母亲的针线活做得极好,父亲可以把木头变成任何花样。

  他们去世后,我们的小传统也就不再继续了。对于哥哥和我来说,冬天只是曼哈顿乞丐最猖獗的季节。我们用木板遮住窗户,阻挡住冒着刺骨寒风寻找休憩地的孤儿。寒冷严酷暴烈,雪花堆积在门把手上。有些日子里,我们黎明就起床,从积雪里清出一条通向自由的小径,出去工作。我们把帆布床搬到离壁炉很近的地方,但还是能看到眼前呼吸出的白雾。

  “如果他们都想吻你的手的话,别觉得烦。”林登挽着我的胳膊踏上台阶时,附在我耳旁悄声说。

  林登说这些展览会既单调又无聊,所以我没有太多的期待。但里面是一大群衣着考究的人。全息影像悬挂在房间周围,各类住宅房屋的图案快速旋转着。透过开着的窗户,人立刻被吸引进来,想去参观所有的房间。建筑师站在各自的全息图设计作品旁,热心地向听众介绍。甚至连展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整个都是一片蔚蓝天空悠悠白云的幻影。地板像是开满野花的左摇右摆的草地,我忍不住弯腰摸摸地面,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草地。虽然看起来我的手像是插进泥土里,但碰到的只是冰凉的瓷砖。我重新回到林登身边时,他轻声笑起来。“他们总是想营造出需要建造房子的气氛,”他说,“这比我上次参加的要好多了--上次更像个沙漠,所有的布置都让人觉得渴。还有一年做成空荡荡的人行道的样子,本意想促进商业繁荣,其实却更让人觉得沮丧,因为看上去像后启示录。”

  甜品桌布置成城市景观的样子。圆屋顶的蛋糕已经被切去一角。明胶游泳池做出水波微荡的样子,还带着巧克力片做的路面和巧克力喷泉。霜花已经被人偷偷抹走,残缺不全的,蛋糕让人咬去一口后,看上去就像《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茜。

  我们没走几步就有人抢过我的手亲吻,虽然脖颈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我还是保持着微笑。“这个可爱的小人儿是谁?”一个男人说。甚至称呼他为男人似乎不太合适,他可能比我还小,虽然身上穿的套装要花掉大楼里一个多月电费。

  林登骄傲地介绍说我是他的妻子,我一直笑吟吟的,不过我接连喝了送到面前的两杯酒,喝完后就觉得所有这些亲吻和寒暄都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其他人也带着妻子,她们似乎都很高兴,夸赞我的手镯,问我做头发用了多长时间,还抱怨自己的侍者和佣人不会做拉链或珍珠装饰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所有这一切都模糊成白茫茫的一片,夹杂着噪音,而我只是点头,微笑,喝酒。这时有个孕妇冲着端酒的侍者大声喊叫。她们叫我甜心或蜜糖,问我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说:“我们正在努力。”

  没有一个妻子提到门口的警卫,没有丈夫的陪同,我们肯定走不出去,他们很可能会把我们扭倒在地上。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旋转着的住宅全息图,但林登把他的设计展示出来后,我立刻就被那鲜亮的充满生机的设计图吸引住。跟以前看过的不完全一样,而更像是许多设计的集合。一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常春藤的卷须沿着墙壁攀爬,迂回,再爬升。我能看到房子里有人影晃动,转到窗户近景时,屋内的人退后,露出硬木地板和起伏的窗帘。我甚至好像闻到了罗斯的干花香气。一间卧室摆满了百合花。图书室里全都是地图集,房间中央放着玩到一半的象棋游戏。

  参观过所有的房间后,我觉得头晕眼花,紧紧抓住林登的胳膊,他扶我站稳,轻轻地在我的鬓角留下一吻。和那群陌生人寒暄,手被吻了无数次之后,终于现在只有林登在我身边,搂着我,自己也放松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如果没有人愿意住这样的房子,那他们就都是疯子。”我说。我们对视而笑,同时举杯共饮。

  晚会结束后,我嘴里都是酒精和浓重的面包店的糖霜味,那味道能让整个世界闻起来更甜腻。尽管脖颈后面都是汗水,卷发还蓬松着。我茫然地微笑着,大声笑着。陌生的男人们一遍遍地赞美我的眼睛时,我把手搭在他们肩膀上说:“哦,不要再说了。”他们中有一半的人会问那是不是真的,我说:“当然了,要不然还会是什么?”

  有人问:“你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我父母给的。”

  林登显然惊呆了,好像他从没想过我还有父母,更没想到我竟然知道他们。

  “呃,你简直太美了,”那人接着说,他喝得太醉了,根本没注意到林登脸上的不安,“最好牢牢地看住她。虽然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但我敢肯定再找不到像她这样的了。”

  受到震惊的林登,声音渐弱下去:“是啊,再没有……”

  而且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吃了一惊。“过来,爱人,”我说,用了个沃恩和塞西莉不曾用过的爱称,我用力拉着他的胳膊,“我想去看看那边的房子,”我对那个醉醺醺但还喋喋不休的人笑着说:“抱歉,我们失陪了。”

  我们转了一会儿,称赞着建筑师。我有一段时间没在林登身边,因为他开始和其中一个客户谈销售的事。几分钟后他找到我,我正在一点点啃着草莓,想从刚才的骚乱中平静下来。

  “能走了吗?”他说。我挽起他的手臂,悄悄地没让别人注意到就溜走了。

  门外,雪下得越来越小,冷空气猛地袭来,我意识到展厅里的晴朗午后并不是现实。我们向轿车走去,我想我可以逃跑。保安警卫都在屋里,没人在外头。只需要甩掉林登就行,他这么瘦弱,我完全可以把他推开,他挡不住我的。我能做到。我能跑掉。我不用再见到那铁门里的一切。

  但是林登打开车门,我就钻了进去,车里温暖而明亮。车子会把我带回家。回家。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儿奇怪,不过也不是那么怪。我累极了,一屁股坐下,然后动手解开磨脚的高跟鞋扣带。但这比我想象的要难解得多。轿车启动,惯性让我随着车子往前冲,林登截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出来。

  他帮我脱下鞋子,我感激地长出口气。“我表现得怎么样?”我问。

  “你太美了。”他说。他的鼻子和脸颊有点红,手指背摩挲着我的脸颊。

  我笑了,露出展览会开始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们回到大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厨房和所有的走廊里都没有人。林登去看塞西莉,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她一直在等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注意到他喝得有点醉,都是因为我,我喝一杯,他就跟着我喝一杯。不知道以前罗斯会不会从他手里拿过酒杯,告诉他已经喝太多了。不知道她如何能一直保持清醒,忍受所有的这些。

  我回卧室睡觉,从身上脱下汗水打湿的红色礼服,换上睡衣,胡乱把依然还卷曲的头发绑成马尾辫。然后推开窗户,深深吸入凉爽的空气。我爬上床,马上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窗户还开着,脑子里都是旋转的房子和怀孕的肚子,还有盛着酒杯的托盘朝我漂过来。

  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变得暖和了。我听到关窗户的声音和华丽地毯上悄悄的飒飒声,还有林登的声音:“睡了吗,爱人?”

  他记得我在展览会上这么叫他。爱人。很好听。很温柔。我没反对。

  “嗯哼。”我应声。黑暗中漂浮着闪光的鱼,常春藤铺展开,房间还在轻微旋转着。

  我好像听到他问可不可以到床上来,就咕哝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轻轻躺下来,闻到他身上红酒和晚会的味道。我像颗沿轨道旋转的小行星,而他就像温暖的太阳。他靠近我,我的头顺势转向他。

  房间里寂静,黑暗,温暖。我感觉到常春藤的卷须带领我进入繁复的梦境,然后听到林登说:“请不要走。”

  “嗯?”我说。

  他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一边撒下细碎的吻,一边说:“请不要从我身边跑掉。”

  我勉强从梦中醒来。他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我睁开眼睛。他的目光笼罩着奇异的迷雾,小水珠掉落到我的脸上。他还说了一些话,一些重要的话,但我太累了,没记住。我什么也没记住,而他还在等我回答,所以我只得说:“你说什么?怎么了?”

  然后他亲了我,没有用力,是很温柔的吻。他的下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嘴上,我口腔里立刻充满他的味道。这一刻,在这种酒醉后的幻觉中,感觉还不坏,就像今晚发生的所有事一样,都不坏。我喉咙里冒出很小声的低吟,像婴儿咕咕喝着奶瓶里的牛奶。他抽回身,看着我,而我却一个劲儿地眨眼。

  “林登……”

  “嗯,嗯,我在这儿。”他说,想接着吻我,但我缩了回去。

  我把手抵在他肩膀上,把他推开。看到他陌生的痛苦的眼神,我知道他刚才又梦到罗斯了,又把我当成罗斯了。

  “我不是她,”我说,“林登,她已经走了,她死了。”

  “我知道,”他说,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松开他的肩膀,他静静躺在我旁边。“只不过,有时候你--”

  “但我不是她,”我说,“我们两个都有点醉了。”

  “我知道你不是她,”他说,“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

  “那整车的女孩不都是你订的吗?”我说。

  “是我父亲,”他说,“不过先说说你为什么想当新娘吧?”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没喘上气来。我为什么想当新娘?随后我想起今晚那人问我从哪儿得来这双眼睛的时候他震惊的神情。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谁知道。沃恩。他是怎么告诉他儿子的?说新娘学校里热切的女孩们整个童年都在学习如何取悦男人?说他把我们从穷困的孤儿院里解救出来?对于塞西莉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就连她也对将在孩子出生时降临的危险毫无准备。

  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他。我可以告诉他珍娜的姐妹们被杀死在货车里,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成为新娘。但他会相信我吗?

  如果他相信我,他会让我走吗?

  我问:“你觉得没被你选上的那些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其他那些女孩。”

  “我想她们应该回孤儿院或是回家了吧。”他说。

  我吃了一惊,盯着天花板,觉得有点恶心。林登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我摇了摇头。

  沃恩的威力比我想的还要大。他把自己的儿子困在这大楼里,远离真实的世界,给他虚构一个现实。他把骨灰给林登抛撒,却把尸体储藏在地下室里。我当然想逃跑,任何曾经自由过的人都能理解对重归自由的渴望。但是林登从没有过自由,他甚至不知道自由的存在,他怎么会向往自由呢?

  加布里埃尔当了太久的囚徒,甚至都开始遗忘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里的要美好。

  外面要好得多,不是吗?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比较着纽约港口和游泳池里看似浩瀚的海洋,比较着城市公园和看不到尽头的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比较着我家乡曼哈顿的灯塔和第九洞处耸立在巨大水果糖之间的灯塔,比较着我的同胞兄弟罗恩和已成为姐妹的珍娜与塞西莉。在微微酒醉的迷蒙中,我差不多能了解为什么加布里埃尔那时会问出那个自由的世界有什么是你在这里得不到的。

  差不多能了解了。

  我轻轻吻了林登,嘴唇紧闭着,然后缩回来。“爱人,我一直在想,”我说,“我还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妻子,对吧?不过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那天晚上你不是要离开我,对吧,飓风那天?”

  “别傻了,当然不是。”我说。

  他高兴地松了口气,胳膊圈住我的腰,沉沉睡去。

  是自由,加布里埃尔,在这里你得不到的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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