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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33章 清水塘大事记 (16)

  管教在说这种话时透着十足的满意,就像一个拳击教练看见自己弟子四肢发达起来所萌生的那种成就感。可以说面目的变化是必然的,任何一个来劳改的人想不改变也是不成的。事实上也没人排斥这种改变。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从审美的角度去审视其他人,一切都从实用出发,大家会公推强壮的大个子去干某件别人无法胜任的苦活重活,这理所当然。反过来强壮的大个子又支使灵巧的瘦小人跑跑腿,也似乎名正言顺。说起来生物界也真是奇妙,所有物种都依照生存原则,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也同样。人到了劳改农场就应该变成一个“正宗”的犯人。据说有一个犯人从农场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被农民逮住了,那个犯人并没穿囚衣,也没露光头,问那农民怎么知道他是从劳改农场跑出来的,那农民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他那副熊样就像个犯人。劳改生涯会自然而然地给人打上一种印记,有的犯人出狱后看见穿警服的人不自觉地会蹲下,甚者尿裤子。

  当然上面所说的情况就不完全是机体发生的变化了,关于犯人精神的改变,这一点管教倒没怎么说对。管教所说的“脱胎换骨”只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相,或者说是一种伪装。我们是因讲了真话而获罪,而现在为了“赎罪”却不得不大讲假话,做有损人格的事情。早知不讲假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当初又何苦要讲真话呢?我们都为在劳改农场的不光彩表现而自卑,看不起自己,有罪愆感,渐渐在心理上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一个人从无罪到获罪,再到自觉将自己归于罪人一族,这真是可悲,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是一句“脱胎换骨”能概括得了的吗?还可以进行一下比较,以校园里的我们和这里的我们比较,校园里的我们尽管其中也有品行不端的人,但大家还有一个通常的道德规范来遵循,老师有老师的样子,学生有学生的样子,总还是一个“人”的样子,但这里的我们早已没“人形”了,说得难听些都变成一些狗,像狗一样的听命于人,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像狗一样的不知羞耻,还有许许多多的像狗一样的厮咬同类。我们已不是人,是“非人”,反右运动的“伟大”之处正是将人变成了非人,上述就是我服刑满一周年的切身感想。

  7月29日:黄管教又写了一首很棒的诗,看来文化已不专属于读过大书的人。

  ——还是解若愚告诉我,黄管教登在黑板报上的诗仍然属于泰戈尔,看来捉刀的神秘人要么手头有一本泰戈尔诗集,要么已将泰戈尔的诗背得滚瓜烂熟。

  8月4日:吴启都病了,管教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允许吴妻到管区探视。

  ——吴启都发病后曾到场医疗室诊治过,没查出病因,视病状大家都推断是肝的问题。脸色黑灰,人瘦成一把干柴,恶心呕吐。因医疗室没有床位,人被退了回来。我们出工后他一个人留在监舍里,每次收工回来都见他在昏睡。在这种情况下队领导恢复了他的家属探视,开始是一周一次,后来病情加重,放宽为两天一次。齐韵琴每回都带着儿子,早来晚去。如果来时我们还没有出工,就到队部接待室等着,我们下地后她便获准到监舍里。中午若我们回来吃饭,她须赶在之前回到接待室,我们出工了她再来。我们晚上收工回来齐韵琴已带着儿子走了,这状况就像猫捉老鼠似的。就是说尽管齐韵琴可以经常进到我们监舍里,但碰一次面也是不容易的,而碰面的机会大多在一早一晚的路上,我们出“城”他们母子进“城”,交错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较为清楚的看见这娘俩。

  相对而言小建国要比他妈自由得多,中午他可以不离开监舍,伺候他爹吃午饭。我们常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鸭蛋,剥去壳往他爹的嘴里塞。这是一服上好的药,只是“药”的来处使大家觉得神秘,多事的人便向小建国询问,小建国说法含混,一会儿是他妈买的,一会儿说是他在塘边捡的。买的可能性不大,别说钱有问题,即使有钱,买营养品也不会不差样的买鸭蛋。在塘边捡到鸭蛋可信,可天天都能捡到就不可信。于是继续追问,毕竟是个孩子,三追两问就说出了真情,他说他有一个从鸭腚里取蛋的诀窍,是帽儿山农场一个“大哥哥”教他的(他说的“大哥哥”估计是个少年犯,帽儿山农场不仅有妇女队还有个少年队)。办法是下塘游到鸭子跟前,冷不防抓住鸭脖子,然后对着鸭嘴吹气,一吹鸭腚里的蛋就掉下来了。大伙听得目瞪口呆。

  这鸭腚取蛋的方法着实奇妙,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小建国赌咒发誓说是真的,说隔几天他就跑到清水塘去弄一次蛋,只是吃了亏的鸭子愈来愈狡猾,一见他下塘就躲他远远的,要追上也真不容易。时间一长小建国就和大伙混得很熟,他聪明伶俐,许多人都喜欢他。有人还从自己有限的“财产”中拿出一样送给他。我送他一件有K大字样的背心,再长大点就能穿。李戍孟送他一枝墨水笔,小建国刚要接却被解若愚抢先接过去,逗他说,小建国不上学不识字,给他笔有何用。小建国辩驳说他会写字,是妈妈教的。解若愚让他写写看,写了这笔就归他,他答应写。大家兴致勃勃地围着看,李戍孟又奉献出一张纸,小建国握笔端端正正写起来,写的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小小孩子字写得很好看。大家表扬他一番,他说他一定好好跟妈妈学,长大了上大学。听了他这话大家就默不作声了。

  8月21日:为什么?——今天锄玉米,一来二去与李德志锄了并肩,他看看我我看看他都摇了摇头,没吱声。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互不理睬。我不知他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告发他尽管事出有因,毕竟过分了,伤了他,又恰在他倒霉的时候。我不向他表示歉意,是因为我仍不能原谅他的不仗义,当然他也更有理由不原谅我,就这么僵持着。并肩锄地的时候也是一种僵持,我倒不是拘泥于讨个什么面子,而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终于是李德志先开口了,并不看我,不冷不热地问句:为什么?我反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他说我怎么了你?我说你不够交情。他说我哪里不够交情?我说你知道冯俐的消息,为什么不说。他不吱声了。过了会儿问就为这个?我说就为这个。他说我怕你知道了伤心,就没说。我说就为这个?他说就为这个。又说他判刑的事也没告诉家里,也出于同样的考虑。听他这么说,我从内心为那天的事疚歉。我说李德志对不起啊。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无所谓,倒霉事像虱子,多了不咬人。9月2日:今天幸会邹副场长。头一次见就留下好印象。

  ——前面说过邹副场长就是在草庙子看守所同住一室外号“孝子”的公安局“内线”,自从听将军说他调到了清水塘,想起来心里就疙里疙瘩的,不想碰见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呢?惧怕么?也不是。他是场部领导,一个普通犯人想怕人家都不够资格。厌恶他?也不对。有句话叫“革命的分工不同”,在专政机关,当审讯员和当“内线”就是革命分工不同,审讯员是革命的审讯员,内线也是革命的奸细。因此不存在高尚与否之分。何况孝子也没管过我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冲突。我不希望见到他是想到见时会出现的尴尬场面,相信我和他都不会自在。因久未见也就把这事忘记了。这天见得很突然,而且见面的方式也很“他妈妈的”:是中午在清水塘边休息吃饭,我们见到几个人在塘里游泳,很羡慕。去年夏天我和高冲在塘边的那一幕又重现眼前。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管教不许我们下水,这一点真让人难以接受。可塘里的人游得很痛快,时而仰游时而潜泳,还时而和塘面上游泳的鸭子嬉戏。

  鸭子是春时农场养在塘里的,时下已经长大,开始产蛋,经常有人在塘边草丛里捡到鸭蛋。当然这等好事轮不到我们犯人头上,因为我们没有捡蛋的机会。再说在塘里游泳的几个人,从脱在塘边的几堆衣裳上看,他们是农场的管教干部。我们吃完了两个窝头,就到塘边去喝水,边喝边又往身上撩水冲凉。这时游泳的人往塘边游过来,在浅水处站立起身子时我们一齐傻了眼,他们全都一丝不挂,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我们没想到的,一时间慌乱不已,好像光屁股的不是管教干部而是我们自己。他们大摇大摆地向堆衣裳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聊天。只听一个人说操他姥姥的忘了带毛巾,又一个说用啥毛巾,让日头晒晒就干了。又一个说这办法可行。于是他们就站在衣服堆旁边让日光蒸发身上的水珠。这情景同样大出我们意料,他们赤身裸体地站着,不慌不忙地晒太阳,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在他们眼里,似乎我们并不存在,或者只是无须忌讳的一群鸭或一群羊。

  后来想到劳改农场想到管教干部我眼前便出现这活生生的一幕。说起来也真是开了眼。待他们晒干了身子穿上了衣裳带队的佟管教奔了过去,满脸堆笑地冲其中一个人喊声邹场长。这一喊就让我认出了那个现在当了场长的孝子来。这时我的心情很平和,坦然地将目光向他投过去。他接住了,神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属于哪种变化不待我分辨,他已经向我走来了,边走边说周大学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你。我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在我面前站下,从管教领导与犯人的角度他对我说话我应该向他鞠躬,我没鞠躬,我的不当表现佟管教明察秋毫,他向我吆周文祥是场长对你说话!邹场长立刻对佟管教说我们是熟人,说到这他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是难友。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时在塘边的犯人都一齐盯着我俩看,因邹的说法确是异乎寻常的。佟管教赔着笑脸问:邹场长你也坐过牢么?那一定是国民党法西斯的监牢。邹笑了一下,没回答。又拍拍我的肩,走了。几个人一块离开了清水塘,看着邹的背影,我不由想到崔老和小咬。

  9月9日:浇玉米,与李戍孟谈改造体会,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我一直想,当犯人能当到李戍孟这种境界真是不易,令人佩服。就好像一个人被抓到吐蕃国当苦役,对一切不视不见不应不答,完全超然物外。李戍孟在监舍里将自己封闭起来,如同在囚牢里又造了一座囚牢,他就生活在那双重的囚牢里。他既不迎奉管教,也不与别的难友沟通,一个人形影孤单。有空闲就倚着铺盖卷写小说,后来他承认在写小说。时间长了,大伙就把他忽视了,把他当成一个哑巴,或者当成一个动物。比较起来,我和他接触得多些,他对于我有一种神秘感,我把他视为作家,我对他怀有一个文学青年对一名作家的那种潜在的崇拜。我觉得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还能潜心写作,足证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具备了和中国的李大钊国外的列宁这般大人物才具备的精神素质。因此不管别人怎么无视他嘲笑他,我还是很敬重他,对他表示友善。也许他觉察到我与众不同,因此他对我也与对别人不同,有机会就和我攀谈几句。

  一起推水车的机会是极少的,能利用这个机会和他谈谈我觉得很难得,很喜悦。我问他的写作进展如何,他说一般。我问什么时候能写完,他说恐怕得几年的时间。我问他写的是不是小说?他说也算是,确切地说是自传体小说。我问是不是写自己的经历?他说只能说是我经历中的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我说我也喜爱文学,一直尝试写小说,但我的经历太简单了,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看守所,又从看守所到监狱大门,又从监狱门到劳改农场大门。他笑了,这是难得的笑容,他把脸转向我的时候正对着南天上的日光,一直阴晦的脸一下子明朗起来。他说你这样的经历还嫌简单吗?我说简单。他说这要算简单,那么许多人的经历就算不上经历了。他说他们学校的许多教授从开始读书就没走出校门,是两门先生:从家门到校门。我说我是从写作这一角度来说,我的经历还远远不够。他问不够是什么含义呢?我说不够就是能用来写小说的素材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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