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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58章 我乐岭人物志 (6)

  一来天暖和,二来地块离场部较远,队部决定中午送饭到地里吃。天还没晌,大伙一齐犯了“歪脖子病”。一边干活一边频频往场部方向张望,看送饭的是否已走在路上。傻朱见大伙不一心干活,十分气愤,不住地骂人,还顺脚踢翻了几个。就这样还是不行,仍有人忍不住诱惑继续“犯病”。这当儿,佟队长从南山上打猎回来,背着猎枪牵着狗,正站在一个叫李宗伦的犯人身后。李宗伦没看见,让身旁的一个犯人猜晌午是吃黄团长还是红四方面军,前者指黄颜色的玉米面窝头,后者指用高粱杂和面儿蒸的红色且被切成四四方方形状的发糕,所以叫了红四方面军。平时管教连犯人放个屁都知道,这一颇为流传的叫法自然不会不知道。他们并不理会。但今天情况不同,管教都在火头上,听见这话佟队长立刻向李宗伦喝道你他妈说什么来着,再重复一遍!李宗伦立刻明白佟队长要叫他当替罪羊,连忙站起身,笔直地站在佟队长面前,一声不敢吭。佟队长还要李宗伦重复,李宗伦只得照办,怯懦地说我说晌午是吃黄团长还是红四方面军。

  佟队长吼道你他妈的说吃黄团长是假,说吃红四方面军是真。红四方面军是我们的革命队伍,你这么仇恨居心何在。李宗伦辩解说他说吃的是发糕,不是真的红四方面军。又说他一点儿也不仇视革命军队。大概李宗伦是吓昏了头,要不当了这么多年犯人,还不晓得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须辩驳。是怎么回事,对方心里清清楚楚,无非要借机整你,你还有什么可说,只有点头哈腰地认错,让他们发泄一通邪火了事。李宗伦愈辩解佟管教愈愤怒,脸都涨紫了。地里的犯人一齐看着这场面,暗暗替李宗伦担心。幸好事情没有继续发展,因这时伙房送来了饭。佟管教急着喂他的狗,他对狗是没说的。有说人在某一时刻会让倒霉鬼缠上,一旦缠上想脱也脱不了。这天李宗伦就是。吃饭的时候有一只青蛙在地里跳,别人没看见,李宗伦看见了。青蛙可不是等闲之辈,平时见了谁都不肯放过,抓了吃肉。李宗伦看见青蛙眼前出现的肯定是香喷喷的烧蛙肉。他站起身向青蛙奔过去,要把它逮住。动物总的说来是愚不可及的,可危险当头还知道逃命。

  青蛙跳了,李宗伦追过去,青蛙又跳了,李宗伦紧追不舍,渐渐追得远了。这场面吃饭的人都看在眼里,起初没大在意,有人还嘲笑李宗伦笨得连个青蛙都逮不住,后来便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李宗伦就要越过警戒线了。那面红色三角旗向他招手般在风中摇摆着,危险迫在眉睫,许多犯人站起身向李宗伦高呼:李宗伦回来!回来!!回来!!!那一刻他要么聋了,要么中了邪,依然磕磕绊绊地追着青蛙。就在腿迈过了两杆三角旗之间的那道虚拟的警戒线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爆裂开来,只见李宗伦像一只中了枪弹的兔子在地上滚了几个滚,不动了。转头一看,佟队长举着的那杆猎枪还冒着青烟。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死寂中先是几个警卫战士端着枪向李宗伦倒下的地方走过去,佟队长与另外几个管教也走过去,将李宗伦围在中间。过了一会儿,那边传过来命令,让人拖一辆板车过去。就见将李宗伦抬上了板车,拉着往场部去。这时犯人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李宗伦还没死,死了就直接拉到小西地了。一根绳——在休息时我和李戍孟谈起那天张撰和王妃冒受惩罚风险的爱举。

  我说张王二人的爱情确是真挚感人的,特别是王妃,她的勇气令人称颂。李戍孟听了沉吟不语,而后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王妃是了不起,可比起我的琳琳来,是远不及的。对他的话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知道琳琳在他心中的位置,我只是感到迷惑:琳琳究竟是一个啥样女子,能令李戍孟如此爱之至深。也许李戍孟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又说道:琳琳是无人可比的,真的无人可比……我说是吗?他点点头,说我敢肯定,这个世上没有比琳琳再可爱的女子了。我说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赶紧解释说:对不起啊李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琳琳是个好女子,只可惜无缘见到。李戍孟叹了口气,说:琳琳是完美无瑕的,她的外表美、内心更美。我和她之间的事随便想起一件,都让我的心发疼发颤……不说别的,只说她跑到北京和我成亲,哦,你想听吗?我说想听。他抬眼望望飘着云彩的蓝天,似乎在寻觅他的琳琳的身影。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说下去。他说他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从家乡返回S大的,一九五六年毕业留校后因染上肺结核回家休养了一年,这样便错过了上半年的整风鸣放风浪。

  回校后他给琳琳写去一封信,告诉她工作的事暂时搁置,估计不久就会得到解决,让她放心,让她集中精力复习迎接高考,还向她叙说学校的整风情况。很快便收到琳琳的回信,信中看出她对城里整风很感兴趣,提了一些问题,让他在回信中如实告诉她。他知道琳琳是个追求进步的女孩,关心国家大事,当然也出于对他的关心。他将回校以来的所见所思向琳琳“如实”谈了自己的看法。这封信刚刚寄走,《人民日报》发表了那篇《这是为什么》的文章,吹响了反右的号角。不久,琳琳的回信到了,信中又问及有关反右的情况。他在回信中如实谈了自己的不理解,这个阶段各系整风中的“闯将”们已纷纷落马。不久又收到琳琳的第三封信,信中要求能明确告诉她反右对还是不对。他回信了,信中“明确”讲了自己的看法:不对。他说如果一个政权闭塞言路且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势必令整个国民寒心。

  后来再没有收到琳琳的回信。又过了几天,琳琳奇迹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只身来到北京,只为找他。在校大门口见时,她当头便问:戍孟哥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听了大吃一惊道:我给你写了信,也收到了你的信。琳琳也惊呆了,说我没收到信,也没有回过信。我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才急匆匆跑来北京。他定定地望着琳琳,大声说:琳琳你说什么?你没收信也没回信?!琳琳肯定地点点头。他像坠入五里雾中,一边抓脑袋一边说我手里就有你的信啊。琳琳说快给我看看。他说在宿舍里。两人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他的宿舍,他找出珍藏在枕头底下的信,交给琳琳看。琳琳只看了一眼便哭出声来,边哭边说不是的,这不是我写的信,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写的。老天!他的头一下子大了。尽管当时他不知道其中的就里,可他意识到他遭了人的暗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他问琳琳,邮递员进村送信一般送到哪里?琳琳说送到村支部。他就不吭声了,上前紧紧将琳琳抱住。

  不管怎么的,见到琳琳他还是高兴的,特别是在北京相见。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安排琳琳住下,然后就带着琳琳逛北京城。尽管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在琳琳面前还是强装欢颜,尽量让琳琳玩得开心。

  大概在琳琳来北京的第四天,系总支将他找了去,他看见桌上放着他写给琳琳的几封信。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尚存一丝侥幸,那么此刻他就完全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无须多做辩解,白纸黑字,即使产生于别人的阴谋中,他也是难逃罪责的。当那位负责人冷冰冰地问他:这些信是你写的吧?他只点了一下头,没多啰嗦。

  形势突变,他不能将琳琳继续留在北京。琳琳没有思想准备,问为什么要把她早早“赶”走。本来他想把事情对琳琳隐瞒,经考虑还是觉得当面对琳琳说清楚为好,这是一种对她负责的态度。琳琳听后大眼一点不转了,问:会咋样?他说要当右派了。这几天琳琳在校园走顺眼看了几张大字报,也远远看过批判会现场,但对实际性的东西是模糊的。听他说要当右派,便问当了右派会怎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不能对琳琳轻描淡写,要让她有心理准备,为不可避免地结束两人的关系做铺垫。他问琳琳知不知道农村的四类分子。琳琳说咋不知道,是地富反坏。他说现在四类中又加了一类,就是右,地富反坏右。这你就明白右派是什么了吧。琳琳听罢放声痛哭起来,说戍孟哥我害了你啊。他说琳琳这与你无关的。琳琳说有关有关。

  他给她擦擦泪,顺势点点她的鼻尖,说有关?是你发动的反右运动吗?琳琳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可没有我你会给我写信吗?事情不就出在这信上吗?他说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有句话叫水上不死陆上死,人要倒霉是躲不过的。琳琳仍认定是自己害了她戍孟哥,又提出了根据,她说支书女人曾到她家为侄子提亲,一个村里的,爹妈很清楚那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儿,没应允。是他不死心,才想出这么个毒法子害人。琳琳说的这件事他知道,也觉得可能是一种原因。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他们针对他这个上大学的地富子弟心存仇恨,这一点在他考大学时便得到印证:刁难他,不给他起户口。总而言之,他在他们眼里是个除而后快的人物,加害是迟早的事,这一次终于瞅准了机会。

  他尽可能解除琳琳心里的自责,琳琳仍泪流不止,她突然冒出一句:戍孟哥,当了右派能不能结婚?他说那得看怎样处理了,要是判了刑,就不能结婚。琳琳问能把你判刑吗?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为了琳琳他说了一句对自己有诅咒意味的话:我想我逃不脱的。琳琳听了想都没想地说:那我们就立刻结婚。戍孟哥,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他摇了摇头,将琳琳紧紧抱在怀里。他知道现实是残酷的,再深厚的爱也难以承受漫长岁月的磨砺,况且这也不公道。他不能让琳琳这样一个纯真美丽的女孩跟着自己受苦受难,他是深知自己的母亲这辈子是怎样生活的,不能让琳琳步母亲的后尘。他劝琳琳先不要想别的,立即回去参加考试,争取升入大学。琳琳却摇了摇头,悲伤地说:上学又有何益呢?看看你,还有满校园这些有大学问的人,我就觉得以前渴望读书的想法是幼稚的。琳琳的话使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琳琳虽然文化不高,却能一下子看到问题的实质啊。

  他永远难忘的是琳琳离开北京的头天晚上,他参加完系里对他的批判会,已经很晚了。他急匆匆赶到琳琳住的旅馆,一进房间他怔住了,只见桌上点了两只大蜡烛,红红的烛光映照着墙壁上贴着用红纸剪出来的双喜字,还有一对并排贴着的纸鸳鸯。琳琳盘腿坐在床上,头上蒙着一块红包袱皮。一动不动。一看这景象他就明白了,顿时热泪涌出眼窝,他上前一把将琳琳抱住,颤声说:琳琳,你,你这是咋的啦?琳琳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面传出,极其平静,她说:戍孟哥,由我做主,咱俩今晚就成亲,你要是嫌弃我就立马走,要不嫌弃,就掀开我的盖头,这样以后谁也别想再拆散咱们了……

  李戍孟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虽然他把成亲的过程讲得十分简约,然而却把我深深地震撼了,我眼前浮现出蒙着红盖头端坐床上的新娘琳琳的画面。这是人间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幕啊。我由衷说到:李老师,只凭你讲的这一点点我就完全能够断定琳琳是一个不凡的女子,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十分难得的啊。李戍孟没有回应我的话,似仍然沉浸在对琳琳的思念遐想里。我又问:李老师,后来琳琳怎么样了呢?李戍孟长叹一声,说道:那是一言难尽的啊。我问:这些你都写在书里了吗?他点点头回问:你想看这本书吗?我说想看,他说给你。

  李宗伦——“越狱潜逃事件”(佟队长在点名时这么宣布的)发生的几天后,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宗伦。我住院了,是那劳什子“闹怪”引发出来的。自在清水塘得了这怪病后,一年总要犯那么三两回,说要紧也死不了人,说不要紧也很讨厌。这遭是蹲在地里间苗时眼前陡然又红了。与从前“闹怪”不同的是这遭昏倒了。被运进“马厩”里醒过来后,知道自己正发高烧,嘴上起了一串燎泡,身子却像掉进冰窟窿里,哆嗦成一团。就被送进了场医院。农场例来对刑期快满的犯人比较优待,一是这种人没有逃跑的可能(除非傻了),再就是给个顺水人情,显示显示劳改场所也是个讲人道主义的地方。一切都是功利的,整治你或是笼络你都不例外,正像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然而即使有缘有故,爱也比恨要好。我住院了,哪怕在死以前住一次院也是欣慰的。

  应该说我的体质还不错,这么多年除了“闹怪”一直没生什么大病,也很少吃药。这说明人对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适者生存嘛。住院当晚打了一针,第二天病情便好转了。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住进来,就他妈多享受几天。因此当大夫问我怎样时我就一口咬定说头晕,头晕得厉害。大夫有些纳闷,说烧退了咋还头晕呢,再观察观察吧。我就留下来“观察”了。除此之外,我还想“观察”一下李宗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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