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几个月后，李雁军有天买了猪肉回来，告诉我奶奶说：“袁世凯取消了帝号。有一个名叫蔡锷的湖南人在云南举兵反袁，率部开到四川，首战就把袁军打得大败，袁世凯知道自己没办法把这个皇帝做下去，就诏告全国，取消帝号，现在又是中华民国了。”奶奶松口气，让爷爷解开爹脚脖子上的枷索，边讥诮：“现在你去护国啊？看你到哪里去护？”爹黑着脸。那几天爹门也不出，整天躺在床上悲伤，还觉得自己没脸见肖先生，吃了饭就睡，吃过饭又睡，早晨也不肯起床练功。爹很计较他爹用锁狗的链子锁他脚脖子，心里恨透了父母。爹不跟爷爷说话，也不理奶奶。爷爷知道我爹恨他，怕我爹弃家而逃，在大门上加了把锁，钥匙拴在他的腰带上，每天只有他可以开大门，开了门，李雁军、我岳父李雁城才可以出去。

　　那年奶奶又有了身孕，怀着我三叔，仍然在家里忙上忙下。一天，奶奶从吉祥腊味店回来，突然感到肚子痛，忙叫爷爷用板车把她送到诊所。那天下午五点钟，我三叔何金石来到了这个混乱的世界。那是个十分平常的日子，湘东和湘南已经连续下了十几天雨，长沙却是个阴天，街上一切如旧，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霉味儿。但那天的中华民国换了主人，黎元洪继任了大总统，而湘江正在涨大水。大水于这年提前一个月汹涌澎湃地来了，淹了半个长沙城，致使很多灾民逃到青山街、妙高峰一带，就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奶奶接待了很多灾民，把熏腊肉的作坊供给灾民睡，光堂屋里就拥挤着三四户人家。十几户灾民在我家白吃白住了整整十天，大水退去后，他们也退去了，临走还偷走了一些腊肉。李雁军和李雁城要去追那些偷腊肉的人，说他们知道是谁。奶奶阻止说：“算了。”这一年，隔壁王家举家南迁广东，爷爷就把隔壁家的七间房子买下，拆了一边的院墙，领着李雁军和李雁城重砌了院墙，家变大了，多了一块坪和七间瓦房。奶奶把李雁军和李雁城迁进那几间房，还在那几间房子的墙周围栽了月季花、菊花和一株腊梅。月季花和菊花是一个花农挑着花苗经过青山街时，求奶奶买的，腊梅是奶奶叫李雁军从山上挖来栽的。奶奶喜欢梅花，因为冬天太凄冷了，梅花会让这处院落于寒冬腊月里多点儿生气。

　　李雁军和李雁城都是老实人，尽管都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但他们都表示暂时不娶媳妇。爷爷每天早晨教他们练拳，一招一式地纠正着他们的姿势，爷爷教得辛苦，李雁军和李雁城也学得辛苦。我爹、我大叔、二叔也清晨五点钟就起床，在黑麻麻的星空下站桩和挥拳踢腿，直练到天亮，然后一家人就分头忙自己的事。奶奶比较喜欢李雁城，因为李雁城的嘴热闹，人机灵，眼睛看事，而李雁军则是个闷头青年，不爱说话，笑得也不多，常锁紧眉头。两人虽共一个祖父，性格却大不相同。有天，奶奶见李雁城盯着一女孩傻看，奶奶想李雁城也不小了，就把这事放在心上，“雁城，师母要跟你收媳妇了。”

　　农贸市场上有一对母女，奶奶经常看见这一对母女挑着菜来卖，菜担就摆在吉祥腊味店旁，女儿的眼睛大大的，脸虽然黑，但脸庞子瓜子样儿，奶奶觉得这姑娘相好，不是那种倒霉相，就喜欢。奶奶用嘴朝那对母女一努，“雁城，你觉得那妹子怎么样？”我岳父红了脸。奶奶一笑，走出腊味店跟那对母女攀谈，奶奶打量一眼姑娘说：“这妹子是你女儿？”那母亲答：“我女儿。”奶奶问：“有婆家吗？”那母亲嘻嘻一笑，“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年轻人都要自由恋爱呢。”奶奶打量几眼姑娘，然后把目光转到我岳父身上，问：“妹子，我们腊味店的那个小伙子你喜不喜欢？”姑娘瞟一眼我岳父，见我岳父斜着一双眼睛望她，觉得我岳父尖脸猴腮，不漂亮，就摇头。奶奶觉得姑娘摇头的样子很可爱，便笑着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姑娘细声细气地答道：“李春。”奶奶觉得这名字好，还觉得姑娘说话的声音好听。那母亲见我奶奶盯着她女儿，就眯着眼睛瞟了眼我岳父，问我奶奶：“大姐，他是你儿子？”奶奶回答：“他是我的帮工。”那母亲“哦”了声，奶奶折回腊味店，笑着对李雁城称赞那姑娘说：“这姑娘屁股大，是会生崽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