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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骡子》 作者:何顿

第75章

  大哥每天都在建英烈祠的工地上守着,秋凉了,树木都在掉叶。大哥的椅子就在树下,有几片树叶飘落到大哥身上,大哥拾起一片枯叶,拿到眼前看着,鸟儿在树梢上叫。大哥抬头看鸟,那是一只很美的画眉鸟。李文华心情特别好,浑身是劲的样子走来走去,昨天晚上他让他妈跟奶奶说了,说他要娶家桃为妻。奶奶居然对他妈说“好啊”。当他妈把这话告诉他时,他高兴得大叫一声:“妈,我太高兴了。”此刻,他看见家桃受奶奶之托,拿件毛衣送来给大哥穿,就一脸幸福地笑迎上去说:“我来。”然后他神秘的样子对家桃说:“昨晚我妈跟奶奶说了我们的事,奶奶同意。”家桃是个很尊重大人意愿的姑娘,问:“我爹同意吗?”李文华说:“我妈说,只要奶奶同意,你爹就不会反对。”家桃说:“那还要我妈点头才行。”

  李文华去了趟何家山村,带了很多礼物,那些礼物都是他妈在街上精心挑选的,有绸子缎子,还有九如斋做的精致糕点。回来时,李文华在饭桌上当众宣布说:“家桃,你妈同意。你妈走不开,她说过年的时候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家人都高兴,都在着手准备李文华和家桃的婚事。但就是那几天,家里的灶屋塌了,是半夜里塌的,轰隆一声巨响,把锅盆都砸烂了,都说幸亏是晚上,要是白天,那不打死人?青山街三号,在我们一家人去何家山村躲日本鬼子的那一年,被很多人住过,难民、乞丐,房屋破坏得十分严重,花木也被踩踏得一塌糊涂。爷爷、奶奶睡的那两间房还有屎尿臊味,那是乞丐们随地大小便遗下的,尽管费力打扫了,那股淡淡的尿臊气味却怎么也清除不出去,因为尿已渗透到墙壁里了。一到夜里,当月亮升上来时,仿佛是月球引力的原故,尿臊气就会增强,让奶奶皱着眉头对爷爷说“这房里有男人的尿臊气”。那天灶屋垮了,奶奶便下了重建青山街三号的决心。

  事实上,奶奶早就有这个想法。抗战结束后,青山街上,有好几户人家都把破旧的千疮百孔的家掀翻,建了两层的楼房,这让生性好强的奶奶在邻居面前不甘落后。儿子乃堂堂的师长,家不气派,那怎么行!奶奶和爷爷这些年做腊肉生意,存了很多钱,都是吹得响的银元,一坛一坛的,被爷爷声不吭气不吐地埋在作坊的地下。难怪多年里,爷爷时常在作坊里关着门挖掘,原来是在埋钱。爹弄来图纸,还请来泥木工师傅,余下的事情就扔给爷爷奶奶定夺,爷爷奶奶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建公馆的工作中了。

  最积极的莫过于李文华连长,他天天守着,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变得极其认真,严肃得一下子好像大了几岁。为加快进度,他叫来官兵去砖瓦厂运来一车车砖瓦,又带领一个排的官兵去河边的木材厂扛着一根根木头跑步前进,美其名曰增强官兵的体能训练。旧房拆除的那几天,他嫌别人挖地基不够用力,就亲自挖,脱下军装,挥汗如雨,他妈看着都心疼,他却没一点累的感觉。张桂花婶婶和何家桃负责为一家人做饭吃。何家桃十八岁了,把她妈和爹身上的优点全继承了,一头乌发,一张脸红润润的,一双眼睛十分迷人。要不是抗日战争,她会把高中读完,然后读大学,再然后嫁人。但抗日战争改变了何家桃的命运。她每天要做很多事,跟她妈一个脾性,一样勤快,一早,大家还没起床,她就把稀饭煮好了,馒头也摆到了桌上。中午她要炒两轮菜,一轮炒给工人师傅们吃,一轮炒给家里人吃,好在那些军人都是李文华连长派来的义工,都不在家就餐,干完活便走。但即使这样,何家桃还是累得直不起腰,累得一张脸灰白。李文华非常疼爱她,生怕她累出病来,有天,一家人吃完饭,家桃把一大堆碗筷掇到井边正准备洗时跌了一跤,李文华见状,忙说:“我来洗。”

  从那天起,身强力壮的李文华恨不得把家桃的活全揽下来,不但帮家桃洗碗,还帮家桃洗菜,甚至还帮家桃洗一脚盆又一脚盆衣服。秀梅放学回来,看见了,也过来帮忙,这让奶奶十分欣慰,说:“我秀梅懂事了。”秀梅读初中了,在家桃就读过的周兰女子中学。她似乎对读书更有兴趣,期中考试时,拿回两张打百分的试卷,这让奶奶想起了何金石,“好啊,数学打一百分,你三叔当年在长郡中学读书时,数学就经常打一百分。”

  秀梅不晓得三叔,三叔离开时,秀梅还在她妈妈的怀里吃奶。也许是房子拆了,一家人住在不保暖的作坊里,那个冬天就显得很冷还很漫长。有天,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屋檐上垂下来的冰锥也有尺把长。李文华连长于兵营里安排好练兵,匆匆赶来,见家桃的手冻红了,忙去帮家桃洗菜。秀梅本来坐在窗前做作业,见此情况,就过来帮李文华洗菜。家桃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思,直起身对李文华说:“你以后要少回来。”李文华听不懂家桃这话的意思,家桃瞟眼秀梅。李文华感到滑稽地一笑。秀梅没听清他们说什么话,就想知道,问:“你们说什么?”家桃懒得答理秀梅地走开,李文华却大声答:“你姐要你回房里做作业。”

  六月份,房子竣工了,一栋红砖杉木板地的两层楼房,耸立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这一年的葡萄藤上结了很多葡萄,一串串的葡萄,从绿色变成紫红色了。桃树上也结满桃子,桃子也由绿转红了。这天上午,何家桃摘下两只熟透的桃子,拿到井边洗净,对奶奶说:“我出去一下。”她一边吃桃子,一边走了出去。这天的太阳不热,天空瓦蓝,何家桃心情很好地吃着桃子,一边向布店走去。她要为爹分给她和李文华结婚的房间买窗帘布,绿色或紫色是她喜欢的颜色。她走进一家布店,看见一种淡绿色的布,她觉得这布做窗帘合适,就让店员给她扯一块布。付钱时,一个走进布店的年轻姑娘叫她“桃子”。叫她桃子的人,大多是她周兰女子中学的同学。她一回头,果然是她同学,便高兴道:“猴子,是你。”

  何家桃读中学时,与猴子关系最好,那时她去学校读书,经常要走猴子家过,她就会叫猴子一起走。猴子问:“你在哪呀?”何家桃说:“在家。”猴子问:“你结婚了吗?”何家桃说:“还没呢。”两个人站在布店里说了几句闲话,走出布店,似乎还有一堆大话没说完。猴子就邀请家桃说:“去我家说话吧?”猴子家离布店不远,何家桃犹豫是回家做饭,还是去猴子家,猴子说“去吧去吧”,何家桃就拿着扯的窗帘布,和猴子一起向猴子家走去。我大姐如果不去猴子家,她命运的轨迹就不会改变,这一去,她命运的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猴子家是一栋洋房,围绕着洋房是一个花园,有高高的围墙和一张铁栅栏门。用不着走进去,从铁栅栏门外就能看出这家人很有钱。猴子的父亲有好几家厂,被褥厂、砖厂、油漆厂和被褥店、油漆店,抗战中,被褥厂让猴子的父亲发了大财。抗战后,砖厂和油漆厂又拼命为他们家赚钱,因为很多市民都在重建家园,砖和油漆就成了紧俏物质,所以猴子家没有不发财的道理。那天,猴子的哥哥在家,这是个抗战中在重庆上大学学建筑、抗战后回到长沙的年轻人,身材虽没李文华那么高,却穿戴很洋派,一件天蓝色衬衣,一条白长裤,脚上一双白皮鞋。我大姐并不是一个只呆在家里待嫁的女孩,也经常出门,但在她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穿天蓝色衬衣,也从没见过男孩子穿白长裤和白皮鞋,我大姐一走进猴子家的客厅,看见猴子的哥,心就莫名其妙地一悸。

  猴子说:“哥,这是我同学,这是我哥。”猴子的哥与何家桃常见到的那些来我们家的粗鲁的军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很厚的书,他抬起头,对何家桃一笑,脸上呈现两个很少在男人脸上呈现的笑靥,那笑靥让他的笑容更加文雅。他说:“你好。”

  我大姐就像她一小时前摘下的那两只桃子,已经熟透了,身上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儿。大姐坐下后,猴子叫佣人为我大姐泡杯茶,又叫佣人切了西瓜。猴子叫她哥过来一起吃,猴子哥放下书,看了何家桃一眼,不觉又看何家桃一眼,他的目光有些惊异和欣喜,“贵姓?”大姐回答了他。猴子哥说:“令尊干啥事?”何家桃抿嘴一笑说:“军人。”猴子哥惊奇道:“军人能养出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涵养的姑娘?”何家桃不知这个说话如此放肆的年轻人是什么意思,就刺他道:“你很奇怪吧?”猴子哥说:“令尊在军队里什么职务?”何家桃瞟一眼猴子哥,为自己的父亲骄傲道:“师长。”猴子哥说:“师长,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大姐一笑,咬了口西瓜。猴子哥继续打量我大姐,觉得我大姐的眼睛里投出的目光很清澈,而最最迷住他的是我大姐的嘴唇。何家桃的嘴唇,在猴子哥眼里丰腴、性感,嘴角有点上翘、轮廓分明,比樱桃小嘴略大一点,比一般大嘴又小一些。猴子哥对何家桃很感兴趣地问:“你爹参加了长沙会战吧?”何家桃说:“四次长沙会战我爹都打了。”何家桃想起两个哥哥,说:“我二哥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我大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他叫何胜武,是名神枪手。”猴子哥叫道:“早听说了,原来是你哥呀,那我要跟你握一下手。”猴子在一旁笑,猴子哥走进厨房,把沾着西瓜汁的手洗净,再走过来,伸出了手。两只手一握,何家桃立即有一层晕旋感,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握在手上了。“我叫郭铁城,”猴子哥说。

  中午时,何家桃要走,郭铁城却提议一起上街吃饭,何家桃本想拒绝,可她一抬头,便被郭铁城那黏黏乎乎的目光粘住了,犹如铁勺被磁铁粘住一样,就机械地跟着郭铁城和猴子上街吃饭,吃完饭又去看电影,从电影院里出来又走进一家色调昏暗猥琐的咖啡馆喝咖啡。她听郭铁城谈重庆的事,谈大学生活,谈一些年轻的大学老师为了体现自己是个文明人,并非腿脚不灵便,走路却拿根棍子,称那棍子叫文明棍。他又谈重庆小姐的穿戴和重庆小吃,又谈长江三峡和他去过的青藏高原等等。这些生活对于何家桃都是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咖啡有点苦,加了糖,味道甜中带苦。她想起李文华喝茶,一大杯,两口就完了,再看说话风趣的郭铁城,喝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活活就是个不拿文明棍的文明人。

  窗外阳光明媚,街上人影幢幢,郭铁城侧脸看着窗外涌动的人流。何家桃看着郭铁城的侧面脸,发现他的侧面很漂亮,白净、鼻梁翘起,睫毛很长,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的。她看他时,他转过头来看她,何家桃不自觉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两双目光碰在一起,就像打火石与火药撞在一起样,迸出了火花。何家桃心跳得厉害,仿佛那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转开了羞红的脸。郭铁城却对妹妹说:“你同学好漂亮的。问你一个问题,你结婚了吗?”

  何家桃赶紧摇头,郭城城瞟他妹妹一眼,“那我有希望了。”何家桃不说话,猴子就欣喜地对何家桃说:“桃子,我哥二十三岁,我爸妈都为他急,媒人把我们家的门坎都踏烂了,我哥一个也看不上。”何家桃心里就升起一丝甜,脸上也浮现一抹洋红。猴子又说:“我哥一看见你就很热情,反常呢。”这话让何家桃的心更甜了,身上就释放出犹如香瓜那种甜甜的香气,那香气飘入郭铁城的鼻息,郭铁城深深地吸了口,盯着我大姐问:“何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何家桃很是吃惊,她身上的香味儿都被他闻见了,这只能说明她的心扉向他打开了。李文华就从没闻到过她身体的香气。何家桃红着脸回答他:“没有呀,我家进进出出的都是军人,我要是用香水,爹会骂我。”

  家桃回到家里时,天完全黑了。张婶婶关心她道:“家桃,你去哪里了?害我担心得要死。”家桃对张婶婶说:“去同学家玩了一天。啊,我都忘记拿我买的窗帘布了。”她并非忘记了那块窗帘布,她是想留个借口于猴子家,好过两天去猴子家时名正言顺。奶奶看着一张脸红扑扑的何家桃说:“这么大一个姑娘,在外面玩可要注意安全。”

  饭菜是张婶婶弄的,吃过饭,张婶婶收拾碗筷时,何家桃就抢着洗碗。她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也许不久,她会作出让张婶婶很伤心的决定,这决定当然也会伤害到李文华。洗碗时,她情不自禁地哼着当时很流行的《四季歌》,哼得声音里透着甜味儿。何秀梅听出来了,那声音跟蜜汁样从姐姐嘴里流出来,使她有些惊讶,就走过来拍下姐的肩,“姐,你今天遇到什么高兴事了?歌哼起来都带甜味儿。”何家桃打个哈欠,那哈欠里也充斥着甜甜的气味,这更让何秀梅迷惑不解。晚上,何家桃满脑袋都是她今天经历的一切,满脑袋都是郭铁城说的事和郭铁城脸上那白净、优雅、迷人的笑,那笑声很爽朗很有力很磁性,把她彻底粘住了,就像灯光下的黏液,死死地黏住落到它上面的飞蛾。她看着深蓝的天空,天上有很多星星,她望着一颗颗闪亮的星星想: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逃避这场即将来临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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