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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骡子》 作者:何顿

第79章

  旧年与新年交替的那几天,长沙的天空起了霉,整日都是一种绿霉色,一丝太阳也没有,也没有下雪或下雨。奶奶瞅着天色对爹说:“今年恐怕又是个灾年。”那一年对于湖南来说真是灾年,从五月份开始,湖南境内霪雨绵绵,湘、资、沅、澧四条江河同时猛涨。资水一昼夜之间猛涨一丈三尺,资水两岸的农田和县镇都被彻底淹没,沅水将沅水两岸的农田和房屋也尽数淹没,澧水和湘江更是猖獗,将房屋一栋栋冲垮,将农田一片片冲毁,湖南境内受灾的老百姓高达几百万人。四条大河奔向洞庭湖,湖水猛涨,垸内的渍水无法排出,造成垸内渍灾,湖水一浸泡,围子又垮了,于是湘北一带灾民遍野。各市县百姓,一早起床就是去排队买米,有钱买米的老百姓就老实买米,没钱买米的灾民就抢米,流血事件就时有发生,某某县城因抢购粮食发生械斗,某某县城的灾民暴动,将县城的粮食抢劫一空;某某县城因粮价一日五涨,当地老百姓砸了县党部,县党部调兵镇压,造成多人伤亡等等。

  长沙市当年已有五十万人口,外县抢购粮食而伤人的消息一传进长沙,长沙市民就担心起自己来了,就有一些市民为防患于未然,拎着麻袋去买米。粮店前迅速排起长龙,队伍排了几百米,都是用麻袋买米,把米放到借来的板车上拖回家。几十万人都担心会饿死,涌到街上买米,粮店很快就没米了。有人叫道:“粮店没米了,粮店没米了。”这就造成了更大的恐慌。于是市民纷纷上街,天不亮就站在粮店前排队,粮店一开门前面就围了一堆人,力大的自然就先买,一买就几百斤。买到十点钟,粮店突然挂牌,粮食涨价了。这自然激怒了排长队的市民,就有人骂娘,就有人抠着粮店经理的衣领,骂粮店经理发国难财。于是有人于气愤中带头打粮店的人,这一打警察便干预进来,警察手中有警棒,警棒飞舞自然会伤及无辜,无辜的人大叫,“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这一闹,市民与军警就发生了流血冲突,一些妇女被揎倒,一些孩子被踩踏。胆子大的人趁机抢粮店的米,一抢,局面就失控,几千人把粮店围堵着,拚命往里拥,就有人被挤伤,还有妇女被挤晕,肋骨都挤断了。还有的人被哄抢的人踩踏至死。这个粮店的米抢光了,众人又跑去抢另一家粮店,另一家粮店也围着一堆人购米,见来了众多疯狂的人,自己也疯狂了,冲进粮店,抢一袋袋米。妇女抢不到就跑去叫自己的男人来抢,粮店前就一片混乱,叫声骂声打架声便此起彼伏。

  爹回来,奶奶急躁不安地跟爹说这些事,爹说:“不急,如果我这个七十五军副军长还挨饿,民国政府就完蛋了。”民国政府是快完蛋了,抢购之风从粮食开始,跟着就发展到食盐和煤油。人们在食盐和煤油店前也排起声势浩大的长龙,把“金银券”纷纷兑换成物质,因为传说金银券要作废了,就是不作废也可能一夜之间贬值,而物质至少可以慢慢食用。

  盐油店的盐油很快被市民抢购一空。市民又把目光放到百货上,百货是要用的,于是鞋店里的鞋子也成了人们的抢手货,不但鞋子成了俏货,布匹和棉絮也成紧俏物质了。人们在布店前排长队,等着将一捆捆布买了扛回家,布店老板趁机抬价,就有人打布店老板,布店老板就抱头鼠窜,于是买布的人一哄而上,将一捆捆布抱在胸前于街上狂奔。布店抢完了人们就拥到煤店,瞅着黑亮亮的煤,想趁煤还没涨价,想办法将煤弄回去。这黑东西,每天要烧啊。不少人拉来板车,板车上垫着纸盒子或旧塑料布,把一铲铲煤往板车上铲。没有板车的就把煤往麻袋里装,然后把麻袋往肩上一扛,突出重围,汗流浃背地奔回家,卸了煤,再来买。青山街的煤店那几天很热闹,只见一堆堆煤很快被“夷为平地”。煤店老板很不理解,瞧着众多来买煤的人,见个个脸色疯狂,便感叹:“这样的政府怎么能让人心安呵。”

  只是一个星期,所有的商店都被抢购空了,商店只好关门。这就给了一些对王东原很有意见的人推翻王东原的口实。王东原当省主席的这两年唯一干的事情就是使长沙市的物价飞涨,还让长沙市的大小商店都被抢购一空。有人把这些事写成厚厚一叠,反映到了国民党中央,说王东原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正好那段时间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东北打得不可开交,蒋介石便把王东原及他统领的七十五军急急调往前线打仗。

  王东原一走,程潜成了湖南省主席。程潜是国民党元老,一上任就召见我爹,爹像他当年的师长赵振武样,已在家赋闲两年,但爹比当年的赵振武做得更彻底,军饷也没要,让王东原笑着吃了空缺。程潜笑眯眯地握着我爹的手,“何军长,今秋招兵,我决定让你当湖南新编第一军军长,这个军长非你莫属啊。”湖南的军队都被蒋总统调到北方打解放军了,只剩了些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察,程潜为此很担忧,害怕湘南、湘东的游击队突然进攻长沙而长沙无军队防守,就决定征兵。爹笑笑,推辞说:“程主席,您是国民党元老,军长当然由您程主席当任,我还是干个副职协助您。”程潜摇手说:“我一向主张军政分离,我这人动动嘴还行,指挥军队打仗可不行,老了。”爹不想再带兵了,在家赋闲的这两年,爹无事便听国民党的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听到的都是糟糕的消息,听得爹精神涣散,身子骨也懒了,但程潜主席说:“我知道你的,国民党北伐时你就是营长,三十年代剿‘共匪’时你是团长,抗日战争时你是师长,你怎么可以赋闲在家?湖南新编第一军就交给你了,何军长。”

  爹又忙起来了,把被王东原派到湘南打共产党游击队的原第三师的人马召回来了。李文军团长、李文华营长和何大金连长于一天早晨步入了青山街三号。爹只是刚起床,站在井边的阳沟前漱口,三个年轻小伙子便跑到爹面前敬军礼,李文军团长说:“报告军长,我们奉命赶回,向您报到。”爹把水和嘴里的牙膏吐掉,见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的肩上是少校军衔,说:“文华,当营长了?”李文华笑笑。爹见何大金的肩上是上尉肩章,也高兴道:“大金,当连长了,进步了。”何大金说:“伯伯,我这连长是文军哥给的。”

  张桂花最激动,他们来时,她一大早去买菜了,她提着菜篮子进来,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她丢下菜篮子,紧紧地抱着儿子。李文华觉得他妈太失控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别这样。”张桂花摸着李文华的手说:“我儿,你晒黑了,手变粗糙了。”

  大家都注意到了李文华的目光左顾右盼,张桂花问他,“你看谁?”李文华竟问:“秀梅呢?”大家听他说“秀梅”,都松了口气。王玉珍说:“秀梅现在读高中,她还是周兰女子中学舞蹈队的,一早去学校练舞蹈了。”王玉珍觉得该把何家桃结婚的事告诉他,“文华,家桃于半年前结婚了。”李文华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淡,“秀梅写信告诉我了。”王玉珍十分惊讶,秀梅竟背着一家人给他写信,“秀梅给你写信了?”李文华点头说:“就在早几个星期,秀梅还写信告诉我,长沙市的物价飞涨,米一天五个价,以致大家都争着抢购米,有这事吧?”王玉珍来不及细想地说:“有这事,岂只是米,所有的商店都卖空了。”

  大哥起床了,李文军团长把大哥从床上背出来,大哥眼屎都粘在眼角,看着李文华和何大金说:“真羡慕你们。”王玉珍去为大哥打洗脸水和漱口水时,何大金说:“大哥,我们都羡慕你有玉珍嫂呢。”何大金脸上虽然有了胡子,笑容却谦和,让奶奶想起昔日里走进青山街三号时连水也没喝一口的王嫦娥。何大金这两年又长高了,脸相也有些变,尤其是鼻子以上的部分,变得像奶奶和张桂花婶婶记忆里的他母亲。但何大金还是不爱说话,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大声说笑时,他沉郁着一张年轻人的脸,独坐一隅,想事的模样捻着下巴上的那撮胡子。三个年轻人里,爹比较注意他大弟的儿子,在何大金身上,爹总是觉得自己做少了,见何大金一脸老相地捻胡子,脸上的笑容是似笑非笑的,朦胧的,爹不喜欢道:“大金,你这样子比爷爷还老。”爹硬要何大金拿他的剃须刀把胡子剃了。

  中午时,何秀梅回来了,背着书包,手里还拿一本书。她穿着白衬衣和蓝绸子裤,脚上一双白半高跟凉鞋,一张俏丽的脸蛋红喷喷的。她看见李文华,脸上就激动,激动得站在葡萄藤下浑身发抖,手里捏着的书也掉到了地上。李文华见秀梅这么一副激动模样,笑笑说:“秀梅,你长高了。”秀梅确实长高了长大了,那个胸部平平的小姑娘已从李文华的眼窝里隐匿了,换之而来的是一个胸部挺拔、饱满,面色红润、双眼含情脉脉的大姑娘!那个姑娘在李文华的记忆里身高一米五几,此刻的何秀梅个头有一米六七了,比她姐还高一公分,脸蛋也白净、青春、靓丽,乳房那么饱满和嚣张地呈现在胸前,这让李文华几乎要晕了。李文华说:“秀梅,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何秀梅醒过神来,用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李文华说:“文华哥,你回来了。”声音很轻柔,你不用耳朵细听,几乎听不清秀梅说了句什么话。何秀梅平常在家里说话,声音用打雷来形容当然是夸张了点,但她的嗓门很大很张扬,音质很亮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就是关着门睡觉,或是在厨师里炒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声音可不像秀梅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蚊子叫。

  全家人都望着穿白衬衣蓝裤子的身材婀娜的何秀梅,爹咳了声,秀梅这才敛起那份过分娇憨的失态,跟李文军和何大金打招呼。李文军看着这个心扉洞开、一眼就能看出她喜欢谁的毫无城府的姑娘嘻嘻笑。何大金却开秀梅的玩笑说:“秀梅,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们呢。”秀梅弯腰捡起那本书,撒娇的模样冲大金娇声道:“大金哥,你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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