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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骡子》 作者:何顿

第179章

  离我住的地方不到五公里有一口鱼塘,鱼塘在岳麓山后山,是一杨姓农民家承包的,鱼塘里养着不少鱼,供喜欢垂钓的人钓鱼。李文军住到我家后,每逢秋天,天气晴朗时,他会独自拿着钓杆,搭车来这里钓鱼,边呼吸山林的空气。鱼塘的四周是一大片茂盛的山林,那一大片山林在阳光下没完没了地吐氧,李文军大口呼吸着氧气,感觉心肺都打扫干净了。我也去过,但不像李文军那么勤快,李文军爱垂钓,我是偶尔为之。不过,自从李文军满了八十五岁后,李佳就不准他独自出门,怕她哥路上不小心绊倒。但那天——那是何五一一家人走后的第六天,李文军说他好久没吃鱼了,他说这话时老脸上既有追忆又有向往。李佳看哥一眼,随口说:“明天我去买条鱼来吃。”李文军摆手,说他想去钓那口塘里的鱼,因为那口塘的水是雨水和山泉水,鱼的味道吃起来特别鲜美。次日一早,他把鱼杆从晾台上拿下来,坐在沙发上绕线。李佳看一眼外面说:“哥,天太热了,不要去钓鱼。”李文军把鱼杆、鱼线整理好,对妹妹说:“我中午不回来吃饭。”李佳问:“你中午吃什么?”李文军已走到门口换鞋了,答:“等下路过夏门面包店,我买个面包当中饭。”妈坐在她房里说:“文军,晚上等你钓的鱼吃。”李文军答:“好。”

  这一天的骄阳烤炽着长沙大地,蝉一早就在树枝上鸣唱。李文军心里高兴,很想到杨家鱼塘钓几条鱼,路经夏门面包店时买了个面包,上了一辆开往汽车西站的公共汽车。他坐了三站,下车,向岳麓山下的那家农家乐走去。太阳很大,但走在通往半山腰路上的李文军,因呼吸着山林里吐出来的新鲜空气,一点也不觉得晒人,反倒觉得周围的山林都对他招手对他笑,像迎接贵宾样迎接他。十点钟,李文军来到了杨农民家的鱼塘前。这口塘有两个足球场大,杨农民把这口塘承包下来,在塘边撑起一把把遮阳伞,摆上折叠椅,接待来钓鱼的城里人。李文军向杨农民买些鱼食,坐到塘边,给钩子上鱼食,接着,钓杆一甩,钩着鱼食的钓钩就落进远远的水中。那天天气实在太热,又非周末,来钓鱼的人便不多。

  李文军坐在这里,呼吸着山林很好的空气,有些自我陶醉。有一会,他迷惑了,似乎看见王玉珍坐在他对面的塘边,手捧一本杂志读着。他走过去,那边又没人,一回头,王玉珍又坐在这边的树阴下,穿着他熟悉的绿旗袍,脚上一双白凉鞋。很古怪的是,那天鱼不咬他的鱼食。下午,他换了鱼食,挪动地方,再钓。三点多钟,泡筒动了,他缓缓收线,钓上来一只乌龟。乌龟挣扎着,鼓着两只可怜的黑豆大小的眼睛看着他。他兴奋地把乌龟从鱼钩上取下,放进鱼篓,随后又给钩上食,又将鱼钩甩入水中。

  傍晚,几个钓鱼的人陆续走了。他仍坐在塘边,钓杆插在土里,眼睛盯着塘。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派安静、浓绿的暮色。树上已没了残阳,但还有一抹天光在树木间徘徊。他忽然看见泡筒猛地一动,沉下去了,鱼杆被拖得直响。他刚才似乎睡着了,迷糊中看见一个小伙子坐在塘边哭,他费了点劲,还是认出了他,这小伙子是他当团长时打死的那个逃兵。前一向的某个月明星稀之夜,这小伙子抹着泪钻到他梦里,不是来找他索命,而是乞求他打张证明,证明他不是逃兵,因为一些前国军抗日官兵到了阴间后,还是看不起他,不理他,使他在阴间遭鬼唾弃。“在阴间的这六十二年一个月零九天里,我做鬼都受欺负,”小伙子满脸悲伤,可怜极了,“您大人大量,帮帮我吧。”李文军很同情他,在梦里给他开了证明,希望他在阴间过得好一点。第二天,李文军一脸感叹地把这个梦告诉我,边摇头说:“这些湖南骡子,生前倔得要命,到了阴间,仍是一副犟脾气,真拿他们没办法。”

  不曾想逃兵又从阴间跑来了,他有点生气,问:“不是给你开了证明吗?怎么又来了?”逃兵却不回答地哭泣。就在这时鱼杆响了,李文军觉得他很讨厌,懒得理他,赶紧把住鱼杆,收线。他感觉鱼的拉力很大,他怕鱼把线挣断,只好放线,接着又收线,这样收线放线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天完全黑了,满天的星星,一弯新月悄悄爬上碧蓝的苍穹,让他兴奋。他手中的鱼线已放到头了,那鱼还在拉扯。他没办法,只好绕着塘走,与那条大鱼抗争。他太注意水面了,没留神脚底下,踩个空,摔倒了,手中的鱼杆也脱手而去。他忙爬起身抓鱼杆,鱼杆被大鱼拖进水里——这根鱼杆是国庆早几年送他的,玻璃钢的,很贵。他顾不得那么多地伸手去抓鱼杆,人就进入水中。李文军很会游泳,从小就在湘江里游泳,但他太老了,又多年没下水,一下水,脚突然抽筋,人就蜷缩成一团,往下沉。这个时候那个被他当年枪毙的逃兵,畏畏缩缩地走过来牵他,帮他放弃挣扎、解除痛苦,于是李文军看见了抗战中勇猛如虎的雷连长、杜国民连长、弃笔从戎的彭营长、刘二郎营长和陈万山团长、姜小工师参谋长及杨福全军参谋长和贺新武副军长,当然还看见了我爹和我大哥。一个着国军服的士兵腼腆地让座,李文军没在意,以为是自己当预备团团长时我爹要他训练的学生兵中的一名,但当我大哥让他认这士兵是谁时,他盯着小伙子——小伙子十六七岁,嘴上的两撇八字胡十分稚嫩,实在太年轻了。他推翻众多记忆的篱笆,到很多年前的角落里搜寻了会,没把握地问:“你是何正韬吧?”我大哥笑了,“你还没老眼昏花呵,文军。”李文军非常惊讶,他看见站起身的我大哥,双腿十分修长,修长得像人民大会堂的立柱。

  杨农民是次日一早才注意到塘边有一只鱼篓子,这才想起昨天有个姓李的老头在他手上买了鱼食钓鱼,却没看见他走。杨农民紧张了,叫了两声:“李老、李老。”没人回答他。他看见地上扔着李老头背的那只黑皮包,却没看见李老头的钓杆。他拾起鱼篓,鱼篓里有响动,是只乌龟。他把丢在椅子旁的旧黑皮包捡起来,走回他的土菜馆,对老婆说:“昨天那个李老头子来钓鱼,人没走,东西丢在地上,人和鱼杆都不见了。”他老婆说:“那老头不会出事吧?”杨农民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杨农民打开李文军的黑皮包,里面有一个烟盒子大的小本子,上面记着些电话和手机号码。他看见其中一个手机号码前写着:侄儿何国庆。杨农民便打何国庆的手机,说了情况。国庆忙打我的电话说:“爸,李伯伯出大事了。”

  李文军的尸体是下午四点钟自己浮上来的。当天上午及中午,几个农民坐在小舟上于塘里来来回回地打捞十几趟,什么也没捞到。那条大鱼倒是被鱼网捞了上来,嘴上还挂着鱼钩,鱼钩连着钓杆。大鱼足有三十多斤,力很大,很健壮。大家分析,就是这条大鱼夺去了李老头的命。我和李佳坐在塘边,看着农民撒网,撒下去的网,捞上来的是鱼,撒网的人把鱼放掉,再捞,还是鱼。下午四点多钟,塘的西角突然浮上来一团蓝的,大家一看就明白那是一件裹着尸体的衣服。杨农民拿着鱼网奔过去,一网撒向那团蓝的,几个农民跟着他收网,尸体被拖上岸,腿蜷缩着,身体成很难看的虾状。脸上没有痛苦,泡肿了,皮肤很抻,似乎还挂着让人想不通的微笑。在我眼里,最后一名长沙抗战时期的原国民党老兵就这样走了,死得出人意料,事先我和李佳都没接到死神给我们的任何暗示。

  李文军的死,最伤心的莫过于李佳。李佳哭得眼睛都肿了,因为她真的没一点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这几年,两同父异母的兄妹住出了感情,年轻时这种感情并不浓,各忙各的。这几年天天吃住在一起,朝夕相处,哥哥反倒成了弟弟。李佳很照顾她这个无子无女的哥哥。李文军穿什么衣服、穿几件衣服,盖什么被子、被子薄了还是厚了,她都要管。李文军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也是她管。李文军吃多少饭吃多少肉,也被她管着。李佳总是对李文军说:“哥,肉要少吃,吃多了,对你只有坏处。”李文军会哈哈一笑。

  李文军前半辈子吃的都是苦,出生时中国正军阀割据,一片混乱,那是炎黄子孙最孱弱、受欺的年代,跟着又是国内战争、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和紧接着的解放战争,因是前国民党少将师长,全国解放后过了几年遭人冷落的日子,接着被打成“右派”,整整二十年他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像头任人差遣、咒骂和踢打的骡子,默默承受一切。直到一九七八年,邓小平上台,推翻文革中大力奉行的“左”的路线,他才得以重生,找回尊严。但是,他们这辈人(包括我爹那辈人),都是从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活过来的,曾经都拥有过荣誉,——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每次长沙会战以胜利告终时,他们都受到长沙民众的热烈欢迎,所以荣誉这东西他们见过、享受过,就看得淡。全国解放后他们也想有作为,可是在那个左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年代,他们的前国军身份让他们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苦难,虽然有怨言,也说怪话,但他们那宽宏大量的心理却能消化一切。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当长沙新火车站建成和长沙第一座湘江大桥落成时,我爹、我大哥和李文军都跑去看,大哥还画了新火车站的速写,画了湘江大桥的水彩画写生——那幅湘江大桥全貌的水彩画曾在大哥的墙上贴了很多年。八十年代初,第一栋十几层的高楼在长沙五一路旁竣工后,他们相邀着去看,站在那栋漂亮的高楼前笑着,久久不肯离去。这就是我爹、我大哥和李文军、贺新武、姜小工、陈万山他们,一群曾经在抗日战争中冲锋陷阵的老兵,他们爱国,热忱、豪放,民族观念极强,不忍看见中国被外国列强欺负,敢于拿起武器与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他们活着和死去都只有一个心愿,——这也是每个中国人的心愿,那就是希望中国富强。

  何顿2009年12月竣稿

  2011年3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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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少年来生再见湖南骡子黑道·下黄泥街我们像野兽丢掉自己的女人荒原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