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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1章 招灾惹祸(1)

  腊月。

  冰雪封闭了老爷岭中段。

  千山披银,万木裹素,山风呼啸,天地间好一派撕棉扯絮纷纷扬扬的大雪。

  风雪稍定,才得见山口处有一破败的小镇、破败的火车站,铁轨游丝般地从谷底蜿蜒入山。月台上竖一站牌——磨刀石。

  站牌侧,立一铁路巡捕,大檐帽下两耳冻得状如草蘑,白惨惨的好不难看。他不停地轮换着用两手捂耳朵,屁股后的匣子枪左晃右荡,腋下的黄红两色信号旗已然落于地下,眼见得要为风雪卷走,他连忙用脚踩住。

  “老总。”

  背后一声唤叫,同时在他肩头拍了一掌,险些把他按坐在地下,足见这人力气之大。他连忙摸屁股后头的匣子枪,怎奈手指已冻肿成胡萝卜般硬,抠不开匣子枪皮扣。

  “老总。”

  那人又唤叫一声,并且转到他面前来。那叫声响亮却和悦,他才松了摸枪的手,复又捂耳朵。他见那人面嫩,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体却壮大,头戴貉壳帽,齐眉盖耳;披羊皮大氅,宽腰带紧束棉袄,袄内凸起,想必怀着枪,口鼻火车头样地喷着白气,他感到扑在脸上的灼热,不免气馁了三分,咽下去“妈了巴子”问:

  “干啥?”

  “打牡丹江过来的火车,啥时刻到站?”

  “说不准。”

  “你说不准谁说得准?”

  “东条。”

  “东条?”

  “日本国首相,皇姑屯炸张作霖就是他指使人干的。小鼻子大扯啦!要和大鼻子(沙俄)争着吃这两条线(铁路)。胡子也大扯啦!座山雕阳历年根下在海林站劫了票车。还有共产党……”

  巡捕贼眼一溜,见站台上有一对男女。男的穿得讲究,女的裹得严实。看样子也在等车,男的不时拿出怀表看。表是金的,黄澄澄地发着光。他撇开眼前的山里大汉,向那一对男女走过去,绕到男人身后,冷不丁打掉男人的裘皮软帽,在后脑勺上一捋,大叫:

  “好你个共产党!”

  男人并不惊慌,怀表在空中旋转,金链已然在手中缠了个疙瘩。“承蒙老总抬举,我咋就像个共产党?”

  “张大帅留下的规矩,铁路上抓共产党讲究‘妈了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你他妈了巴子的说话簆簆乎乎不说;东北人大饼子脑袋——扁的,你后脑勺子溜溜圆,南蛮子脑瓜,就冲这后脑勺,你不是共产党也是共产党嫌疑犯!走,陪我巡捕房一游。”

  男女对视,哧哧笑上一阵,女人笑得露了脸,腮上现出一点红痣,痣上生一撮黄毛。男人说:

  “老总,我妈生我那年,谷子地撂荒了,没给我灌个小米枕头睡,就长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后脑勺子。”把金壳怀表拍在巡捕手上,“我还是共产党么?”

  巡捕把金壳怀表掂了掂,很重,真金的。他揣进怀里。

  “共产党穷棒子,哪有你这么大方。你两口子别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了,去馆子里喝一壶去。大雪埋了铁路,电线也给风刮断了,这车指不定啥时进站。”

  说毕他复又回到站牌下,见山里大汉还站着,想必他已看到自己刚才那一番讹诈,没好气地说:

  “还竖在这干啥?站台上不缺电线杆子。”

  “等你检查后脑子,免去共产党嫌疑。”

  “你不是共产党,也窝窝头踩一脚——不是块好饼。腰是鼓囊囊的,啥家伙?”

  “喷子(枪)!裤裆里还有根鸡巴,你来拿。”

  巡捕吓得舌头伸出半晌缩不回口内,眼睁睁地见山里大汉下了站台,跨路基,隐入一片风雪山林中去。

  山林中藏了一溜马队和几十挂爬犁。牵马的、驾爬犁的每人都配有长短枪支。一干人等虽是蓬首垢面、浑身霜雪,却个个机敏英武。这便是奔走于完达山老爷岭一带,威震江湖的商匪——郑家马队。方才在站台上戏弄巡捕的山里大汉便是马队大当家的郑大烟袋的长子,少当家郑武。郑大烟袋膝下无女,只有二子。小儿子郑文自幼寄养在他的好友、牡丹江富商胡三球家里读书。此次他又与胡三球贩一批货物到磨刀石,郑武是带马队接货。

  见郑武进了树林,炮手们纷纷立起。

  郑武说:“马喂料、人打尖(吃饭),天黑进镇里过夜。听火车打鸣出来接货。”

  众炮手依言而做。

  郑武捅了下炮头杜栓,低声说:

  “站牌下那巡捕,站台上那狗男女都狗卵子上席——不是好丸子,多留小心。”

  杜炮点头。

  牡丹江发往密山的火车逆风雪而行。

  入夜。火车驶入山中,行进在大山的褶皱里。火车爬坡,车速渐缓,路基旁的雪窝子里突地冒出几条人影,跃上车厢。

  车厢里。车灯昏黄如豆,乘客睡得东倒西斜,勾肩搭背,千姿百态。

  过道里坐卧着牡丹江逃出的灾民,宛若一堆垃圾。

  车厢尽头,对坐着二位老人。

  一位,身着软缀棉袍,足下厚底毡鞋,鹤发中分,手托三只钢球,不住地旋转,嗡嗡之声又给他平添了三分斯文。

  此人便是胡三球,江湖人称三球王。

  一位,毡帽头扣了半张脸,下半张脸乍满青须。二目从不正视他人,总是一闭一睁。身穿豹皮坎肩,一条长腰带紧束腰际。脚下一双牛皮乌拉,窝瓜般大小。称奇者,他口中咬的那一杆烟袋,硕大无朋,长三尺,烟袋杆细若竹梢,烟袋锅其大如拳。烟袋从不熄灭,终日轻烟袅袅。

  此人便是郑家马队老当家的——郑大烟袋。江湖人称五毒炮爷。这二人过去都在张作霖手下闯江湖,只因张作霖割地为霸,成了军阀,他们嫌当兵吃饷受管制不自在,便辞去军职,伙同把兄弟老蘑菇、姜三膘子拉杆子到牡丹江一带立门户,号称牡丹江四杰。如今,大哥老蘑菇在西北楞占了楞场,当了把头,不再碰刀枪;老二便是胡三球;老三姜三膘子在八面通山里置了地产,不在江湖冒头;郑大烟袋岁居第四。

  郑大烟袋又按紧了一锅子烟料,深吸一口,徐徐吐出,脸前飘起一团淡雾,目光更浑浊了。

  “二哥,你这一路上没言语,想必肚里憋着话。”

  胡三球依旧不语,只是手中钢球旋得更快。

  “不说话我也明白,你是想走大哥、三哥的路,金盆洗手,过消停日子。”

  胡三球微微颔首,正欲启齿,手中钢球陡地不转了,死死定于掌心。

  郑大烟袋明白,二哥是发觉车厢里要出事。

  果然,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瘦小枯干,手臂上一片片紫青,一看便知是个扎吗啡的穷酸。他侧侧歪歪地走到两人跟前,显然犯了毒瘾,一张瘦脸上涕泪横流,熬不住了,要挨着胡三球坐下。胡三球一瞪眼。

  “这四个座,我俩都买下了。”

  “座位下边的地盘你也买下了么?老客,容我钻进去睡一觉,我一不打鼾、二不放屁,不碍二位老客的事。”说毕俯身进胡三球座位下蜷缩成一团包袱样,临睡前筋筋鼻子,嗅郑大烟袋呼出的烟,“啧啧,这位老客点的是上等泡,借你这个味,我也能熬到磨刀石……阿嚏!”

  胡、郑二位好一阵恶心。待那无赖睡去,胡三球对郑大烟袋娓娓述说,语音中不无伤感。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大哥和老三退出江湖,这二年也落得个太平。过了年,我寿至花甲,该过个清静日子了。再者说,我走了一辈子黑路,虽说没做大恶,却也伤人无数。”手中钢球复又旋响。“我胡家代代行医,不想竟在我这儿改了门风。此次回牡丹江,我重振祖业,开个诊所,做些善事,到死那一天,眼皮也合得严实。”

  郑大烟袋烟袋吸得揾揾啦啦响。“也罢!老弟我只得在江湖上独往独来了。我不比大哥,有把子力气;不比三哥,会经营土地;也不比你会接骨疗疮,我离了火药就活不下去。二哥放心,我五毒决不辱没咱牡丹江四杰的名声,一不薅秧子(绑票)、二不下套子(拦路抢劫)、三不贩黑泡白条(鸦片和人口)。小弟只有一事相求,武儿和我走江湖,踩着刀尖过日子,有前晌没后晌,闹不好郑家只剩文儿这一条根苗,你把他留在身边学医,也改改我郑家门风。二哥,你若不嫌弃,就招他为婿。你蝶儿也不小了,怕有十七了吧。”

  胡三球隔着茶桌伸过手去,拍了拍郑大烟袋手背,算是答应了。“四弟,我也有一事相求,就是这大烟,你还是少抽几口为好,身体为本啊!”

  郑大烟袋虽是点头,烟袋却抽得更紧。

  车厢两端门口突然现出一伙蒙面大盗。为首一人翻穿羊皮袄,抖去一身霜雪,平端盒子炮,大叫:

  “别动!都给我消停。”

  磨刀石小镇。

  风消雪定,一勾淡月,寥寥寒星。

  郑家马队扎在一处空落的大院里,人不离枪,马不下鞍。郑武与杜炮带几个炮手,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喝闷酒。

  酒店不大,字号却响亮——敲山酒楼。终日有客,汽灯彻夜不熄。掌柜的五短身材,光头,数九天也不戴帽子,头皮闪亮,与汽灯相映成趣。

  墙角处,一卷破行李上,坐着位妇女,怀抱一男婴,身边立一女孩。女孩十一二岁模样,不住哀讨:

  “哪位大爷舍口饭吃吧……可怜可怜俺娘、俺弟……”

  那妇女低头一言不发,一头散发披下来,遮了颜面,怀中男婴呀呀啼哭,令人心焦。

  郑武一仰头喝干了酒,大海碗在桌上一顿,出了门。杜炮尾随其后。

  站台上空无一人。二人侧耳倾听,万籁俱寂,不见火车响动,正欲转身离去,忽见白日讹人金表的那巡捕走上站台。

  那巡捕想必在哪里吃了花酒,余兴未消,口里哼着骚曲:

  “小奴家好比一条船,凭你撑来任你玩……”

  待他一溜歪斜行至站牌暗影处,一条黑影三跃两跃已到了他背后。那人想必是江湖上黑人(杀人)的高手,快似奔鹿,轻似野猫,踏雪无声,双手一抖,一根绳索飞出,如草蛇翻身,套在巡捕脖子上。那人收紧绳索,与巡捕背对背,一长腰,那巡捕双脚离了地面,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骚曲就此断了。

  “勒死狗!”

  杜炮低声说,就要掏枪。

  “狗咬狗。”

  郑武按下杜炮手中枪,两人回敲山酒楼去了。

  杀人者将巡捕背到路基下的树丛中,从巡捕怀中摸出金壳怀表,借月光看看,按在耳朵上听听,嘻嘻一笑:

  “不借你玩了。”

  而后他摇动树干,树枝头的雪挂纷纷落下,埋没了巡捕的尸身。然后他就地十八滚,混乱了自己的足迹,消匿在月夜中。

  淡雾升起,月光收敛,寒星睡去。

  天,要亮了。

  车厢里。

  盗匪守住门,为首的蒙面大盗由前向后,踢开过道上的人,审视乘客。嘴里叨咕:

  “知道这一车都是穷棒子,我一不扒叶子(扒衣服)、二不要钱,大爷我只找个活口(人)。”

  他搜寻至胡、郑二人座前,郑大烟袋用烟袋杆一指胡三球:

  “老大说差了,这一车不都是穷棒子,他怀里有两个钱。”

  蒙面大盗枪口指向胡三球:

  “看你这层叶子满扎眼,细皮嫩肉的,大米白面没少吃吧?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容易,你的钱我不全要,老爷子,算咱俩有缘,你的钱见面分一半吧。”

  胡三球悠悠地旋转钢球,语调平和:

  “不假,老朽确是带了几个钱,只是这钱上有刺儿,不怕扎手你自己来拿,就在我怀里。”

  蒙面大盗向胡三球怀中伸过手去。

  胡三球微微一笑,说了声“好没眼色!”手一抬,一只钢球飞出,“当”的一声将蒙面大盗手中盒子炮击落,那球在空中翻几翻复又落入胡三球掌中,依旧悠悠旋转。

  蒙面大盗大叫:“扎手啦!”(遇上对手了)众匪徒纷纷从车两端向这里持枪挤来。车厢里喊声大作。蒙面大盗一猫腰,欲拔腿上的攮子,郑大烟袋斜刺里一烟袋打去,隔着绑腿把攮子敲碎在皮裤里,蒙面大盗只拔出个半截刀柄,傻愣愣地喘着粗气,蒙面布一鼓一鼓的,好不逗笑。

  众匪徒一时成了呆鸟。

  郑大烟袋用烟袋杆勾起蒙面人的盒子炮,放在茶桌上,说:

  “晚辈,你这两下子,吃两条线还嫩了点。快把脸上的趷趷蹡子扯下来,让咱相相你的小模样。相中了,兴许认你做个干儿子。”

  两位老人哂笑。

  蒙面大盗揭下蒙面布,脸已羞臊得通红,热汗融了须眉上的霜雪,一张阔脸上溪水横流。

  两位老人同时叫一声:

  “姜青山!”

  这姜青山和许大马棒早年曾在老蘑菇门下学过摔跤。日本人在奉天(沈阳)摆跤场,这俩人下场,把日本浪人摔十八个倒地不重样,抖了中国武林的威风。不想日后竟被日本人收买,在烟筒山金矿给日本人当把头。许大马棒提大马棒、姜青山牵日本狼狗——赛虎,残害华工。两年前许大马棒奸了日本曹长的娘们,偷了枪支弹药,骑了匹东洋马,姜青山牵了赛虎,两人逃出烟筒山,窜入老爷岭,与一伙强人啸聚奶头山。

  胡、郑二位明知姜青山早已认出他们来,却蒙着脸动抢,念及大哥老蘑菇的情面,不再难为他,胡三球拍拍座椅,示意姜青山坐下,说:

  “大冷的天,你不在奶头山和许大马棒打狍子玩,怎么跑到票车上捣蛋?”

  郑大烟袋用大烟袋把盒子炮挑进姜青山怀里,说:

  “你弟弟呐?”

  “我弟弟?”

  “赛虎哇。”

  胡、郑二位又笑,姜青山也忍俊不禁,战战兢兢地在胡三球的座位上沾了半个屁股,用袄袖子揩抹嘴脸,抹去一脸汗水,一脸尴尬,说:

  “小辈儿一时眼拙,冲撞了二位师叔。实不相瞒,我吃这两条线是头一遭,也是迫于无奈。这年头世面不安,江湖不太平:老毛子砍树,小日本抠矿,官府刮地皮。民穷匪瘦,下头场雪那工夫,许爷带绺子压破了一个围子(攻破了一个庄院),搭上五六个疙瘩(脑袋),才抢了三麻袋苞米面。各股绺子穷急生疯,绺子吃绺子!座山雕砸了金大猪崽子的响窑(掏了老窝);占山好抢了鱼皮鞑子一沟马;九彪更大扯!占刁翎、卡林口,逮住谁咬谁。听说他和日本人的狼牙会狗连裆,要并了牡丹江一带地面上各股绺子,等日本人大兵开到,称霸牡丹江。我这次下山就是冲九彪下的碴子,梢子(土匪暗探)在牡丹江就瞄住了一个主顾,身上带着条子(金条),上了这趟车,给九彪送去。我在雪壳里趴了半宿,刚刚上了车,哪想到会上了二位师叔……嘻嘻,见了二位师叔的手段,开眼界!开眼界……”

  姜青山干笑,露了两排苞米粒子样的黄牙。

  胡三球说:“你半夜截车,也不比九彪磊落吧?”

  郑大烟袋说:“你在江湖上咋做人,与我老哥俩无干,只是我们上了年岁,爱清静,你别在我眼前折腾,怎么上来的,怎么下去吧。”

  姜青山连连称是,招呼手下人下车,临走,向二位老人说:

  “日后见了我恩师,替我和许爷捎个好。”

  “罢了!”郑大烟袋说,“老蘑菇知道你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不挤出你卵子来。”

  姜青山一干人等出了车厢。胡三球座位下的那扎吗啡的穷酸一骨碌钻出来,打开车窗探出头去,看姜青山匪伙是否真的下了车。

  冷风碎雪灌进车厢。胡三球一捋白须郑大烟袋会意,两人同时按下车窗,扎吗啡的穷酸的头卡在窗外。

  窗外,风刀霜剑,山势陡峭,树影狰狞。

  敲山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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